那個芍藥妖

那年春日，揚州城里二十四橋的芍藥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層層疊疊，像極了姑娘家嬌羞的裙擺。我打馬從長安而來，本是為了躲避京城的喧囂，卻沒想到，竟在這煙雨江南，遇見了此生最美的景，最好的人。
那是一個午后，我牽著馬在橋上漫步，忽然瞥見不遠處的花田邊，站著一個女子。她穿著一身素白的蒙衣，襯得肌膚勝雪，卻又帶著幾分清冷疏離的氣質(zhì)。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在她身上渾然天成，妖而不媚，凈而不渙。我看得癡了，仿佛時間都在那一刻靜止，眼里心里，只剩下她的身影。直到她轉(zhuǎn)身離去，消失在花田深處，我才回過神來，只余下滿田芍藥開得妖嬈，卻再也入不了我的眼。
從那天起，我便像著了魔一般，穿梭于揚州的大街小巷，進出于酒間茶肆、繡坊畫閣，四處打聽她的消息。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在揚州城外一個邊遠小鎮(zhèn)的花田邊，我再次見到了她。

她正坐在花田邊的小凳上，手里拿著一朵芍藥，睜著一雙狹長的睡眼，似乎剛睡醒的樣子。看見我走來，她輕輕抬起頭，語氣軟軟糯糯地問：“買花嗎？”那聲音帶著三分嬌柔，像羽毛般輕輕拂過我的心尖。我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應(yīng)答，手足無措間，一句“我投了你好大”脫口而出。話一出口，我便后悔了，這話說得實在是唐突。
可她卻不以為意，只是唇角微微上揚，帶著三分諷刺的笑意。那一瞬間，我往日的風流倜儻、能言善辯，仿佛都化為烏有。第一次在女子面前，我竟落荒而逃。
但我并沒有就此放棄。從那以后，我日日都去她的花田，靜靜地陪她打理那些芍藥花。我會幫她澆水、施肥、除草，偶爾也會和她說說話，雖然她大多時候都只是靜靜地聽著，很少回應(yīng)，臉上也始終沒有笑容。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就到了落花時節(jié)。二十四橋的芍藥花早已芳菲謝盡，可她這片花田中的芍藥，卻依舊開得妖嬈，仿佛永遠不會凋謝。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幾次想開口詢問，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終于，她看出了我的疑慮，主動開口對我說：“還不明白么？我并不是這凡塵俗世中的人，我是這芍藥花妖，精魂在此，所以花開不謝。人妖殊途，你還要我嗎？”她說這話時，唇角依舊微微上揚，笑中帶著諷刺。
這一次，我沒有落荒而逃。我的眼神由最初的驚異，漸漸變得堅定。我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不管你是人是妖，你都是我此生遇到過最好的女子。”
我看著她一點點收起臉上玩味諷刺的笑容，起身向我走來。走到我面前，她忽然裊然一笑，那笑容傾國傾城，瞬間天地失色。滿田的芍藥仿佛都在為她的笑容而綻放，美得讓人窒息。
從那以后，我便和她攜手同游。我們一起看揚州的煙柳繁華，賞江南的浮生百態(tài)。她會帶我去看那些我從未見過的美景，給我講那些古老而神秘的故事。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間，中秋佳節(jié)就快要到了。
我告訴她，我要回長安一趟，處理一些家事，很快就會回來。她抓著我的衣角，低聲問我：“你可還會回來？”她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是掩飾不住的不舍與落寞。我輕輕撫摸著她如絲綢般無瑕的青絲，溫柔地說：“我很快就會回來，一定陪你看落雪紛飛，等我。”她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安心。我騎上馬，揮揮手，絕塵而去，只留下她一個人站在花田邊，身影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孤單。
回到長安后，我才知道，父親早已為我訂下了一門親事，對方是朝中大臣的女兒。我百般抵抗，說我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人，可父親卻勃然大怒，說我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竟然要違抗他的命令，敗壞家族的名聲。
天氣漸漸轉(zhuǎn)涼，我心急如焚，一方面擔心父親的身體，另一方面又思念著遠方的她。可我終究還是拗不過父親，在他的逼迫下，不得不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
半月后，我大婚了。婚禮上，紅燭高照，嗩吶齊鳴，一派喜慶的景象。可我的心里，卻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沉甸甸的。我一杯一杯地喝著酒，想要麻痹自己，最后醉得不省人事。
幾日后，父親不再限制我的行動。我再也無法忍受內(nèi)心的煎熬，披上一件厚厚的披風，頂著茫茫風雪，再次踏上了前往揚州的路。
當我趕到那片芍藥花田時，眼前的景象讓我心痛得說不出話來。曾經(jīng)開得妖嬈無比的芍藥花，如今早已敗落不堪，只剩下滿地的殘枝敗葉。而她，身著一襲大紅嫁衣，靜靜地躺在花田中央，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
我蹲下去，緊緊地抱住她，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能感覺到她的身體正在一點點地消散，像煙霧一樣，漸漸融入空氣中。我趴在雪地上，號啕大哭，聲音在空曠的花田中回蕩，卻再也換不回她的回應(yīng)。
后來，我才從一位老者口中得知，花妖一旦愛上凡人，便會至死不渝。如果凡人負心另娶他人，花妖便會選擇殺掉負心之人，或者自己散盡百年修為，魂飛魄散。
自那以后，我常常會夢到她。夢見她穿著一身如火的嫁衣，從那片曾經(jīng)熱烈的芍藥花田中向我走來，輕聲吟著我初見她時的詩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可每次醒來，身邊都只有無盡的空虛和悔恨。
如今，許多年過去了，我早已白發(fā)蒼蒼。但我依舊會常常來到這片芍藥花田，靜靜地坐著，仿佛還能感受到她的氣息。我知道，她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可我對她的思念，卻像那永不凋謝的芍藥花一樣，永遠留在了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