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荊州,一座被《三國》唱進歌詞里的小城,遠比我們想象的更有故事。如今它看似沉默,卻一度立于三國風云的中心。武圣關羽鎮守著這座兵家重鎮,歷史因它的陷落而轉向。當我們登上厚重斑駁的古城墻,每一步都像踏著歷史的回響。
若將時光再向前推移,這里更是楚國鼎盛時期的繁華都城。八百年的楚文化,不僅鑄就了青銅兵戈上凜冽鋒芒,更滋養出荊州人“不服周”的氣性。這份融進血脈的堅強,讓城市歷經滄桑,屹立如常。
歷史之外,這里還隱藏著另一重寶藏。眾多美食的煙火氣藏在不起眼的街巷,等待有緣人一一品嘗。
![]()
冬日里難得的一個晴天,我們自武漢出發,抵達荊州火車站。乘車自北向南行駛,途經郢城鎮,最終停在了古城東門的賓陽樓下。
陽光灑上斑駁的城垣,將每一道歲月的刻痕都照得清晰可見。在廣闊的城市尚未出現前,這片土地早已風云際會中,走上波瀾壯闊的歷史舞臺。
![]()
荊州地處南北要沖,水陸交匯,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自先秦以來便是兵家必爭的要地。秦將白起拔郢后,此地改稱江陵。逮至漢晉,江陵城與今日荊州古城逐漸重疊,而軍事重鎮的地位卻始終未變。其地理之要,注定它命運多舛。其中最令人唏噓的,莫過于三國時期的那場得失。
公元219年,關羽領兵北伐襄樊,水淹七軍,活捉于禁,圍困曹仁,兵鋒直指曹魏許都。然而旌旗未遠,東吳呂蒙便“白衣渡江”,趁虛襲取荊州。后院起火,南郡太守糜芳與傅士仁相繼開城投降,致使關羽腹背受敵,最終敗走麥城,英雄隕落。荊州的易手,不僅讓諸葛亮《隆中對》中“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的戰略藍圖化為泡影,更使得蜀漢困于西南一隅,國力急轉直下,三足鼎立的均勢由此傾斜,最終改變了歷史的軌跡。
![]()
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無論是非成敗,百姓心中的關羽,早已超越了歷史勝負,成為了那個“傲上而不辱下,欺強而不凌弱”,義薄云天的武圣。他的敗亡,帶著悲壯與遺憾,反而更深刻地嵌入了荊州的地脈與人心。自三國以降,歷代王朝不斷加封,使他從一名將逐漸晉升為“關公”、“關帝”,直至“武圣”,享國家祭祀。而在民間,他更是“生為英賢,歿為神靈”,被尊為伏魔誅邪的“關帝爺”和庇護商賈的“武財神”。
![]()
這種崇拜在荊州這片土地上,表現得尤為熾烈。宋時《默堂集》有載,當時荊州百姓中關公誕辰之說廣為流傳,家家戶戶幾乎“家置一祠”,其敬畏之情,甚至到了“室中之語,度非羽之所欲,則必戒以勿言”的地步。清代光緒年間,荊州府城周邊更是建有六座規模不等的關帝廟。每年的正月初一到十五和農歷五月十三日, 都要舉行盛會以紀念關公。
從公安門碼頭登上輕舟,順水而下,于南紀門上岸,便是關帝廟所在。這座歷經明、清、民國興廢,又于近代重修的廟宇,正是荊州六座關帝廟中規模最為宏闊者,香火已綿延千年。相傳,關羽鎮守荊州的十余年間,正是駐扎在這處府邸。
![]()
煙氣繚繞中,關公塑像橫持青龍偃月刀,傲然屹立,注視著來往游人。正殿高懸“忠義千秋”匾額,殿內關公面如重棗,眉若臥蠶,身旁侍立著關平、周倉塑像,四周墻壁繪有其生平典故的巨幅壁畫。雍正“乾坤正氣”、乾隆“澤安南紀”、同治“威震華夏”——多位清代皇帝的御賜匾額亦懸掛于此。后殿三義殿中,供有劉、關、張三人桃園結義的坐像,三兄弟在此得以“重聚”。正殿后院還有兩株古銀杏樹,系明初始建廟宇時所植,其下碑刻林立,記載著這位名將的生前身后。
![]()
從南紀門開始,游客便可以開始繞行整個荊州古城墻。從漢代始建土城,到關羽修筑新城以固防守,五代小磚細泥漿砌縫,再到明清兩代的以糯米漿石灰大規模重修加固,每一段城墻都烙印著不同時代的智慧,最終形成了如今厚重的荊州古城。
![]()
行走于起起伏伏的城墻上,被歲月踩出裂痕的臺階兩側,馬面、垛口、射孔等防御設施一應俱全,間或有一個藏兵洞,可讓數十名士卒在此容身。這些設計不只是冰冷的軍事工事,更是將士們拋灑熱血換來的經驗結晶。
![]()
陽光透過垛口,在甬道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讓人不禁想象那些守城士卒的身影,他們曾在這里眺望過同樣的江流,守護過不同的王朝。這一刻,我們仿佛能聽見歷史的回聲。
![]()
《尚書·禹貢》中記載:“荊及衡陽惟荊州”,荊州為古九州之一,以原境內蜿蜒高聳的荊山而得名,地域廣闊,遠超今日。到了春秋戰國時期,這里又作為楚都郢城存在了四百余年。《史記·楚世家》記載,“文王熊貲立,始都郢”。
楚人在這片土地上創造了燦爛的文明,從青銅鑄造到屈宋辭賦,從絲織刺繡到漆器工藝,無不彰顯著其浪漫奇譎的氣質。那時的郢都,已是“車轂擊,民肩摩,市路相排突,號曰朝衣新而暮衣蔽”的繁華都會。秦將白起拔郢后,這里改稱江陵城,至明清時期最終定為荊州城。
![]()
▌精美的楚文化漆器
在如今的荊州古城以北幾公里處,我們仍然可以看到郢都紀南城的遺存,近些年的考古發掘揭露了它的原本面貌。這座依照周禮興建的城池近乎正方形,面積達16平方千米,每面城墻有陸門兩座,水門一座,城市道路形成了“九經九緯”的規制布局,更有規模龐大的宮殿群和烽火臺,樣樣齊備,易守難攻,規模宏大遠勝當今。
![]()
▌荊州熊家冢遺址公園楚王車馬陣
然而,久遠的時代磨滅了許多細節,荊州的楚風楚韻還要到博物館去找尋。荊州博物館的藏品,如同這座城市一樣厚重而蘊藏豐富。外部是紅磚青瓦,踏入館內,則是一片吉金耀彩。出土于天星觀楚墓的鎮館之寶——32個銅編鐘靜靜地懸掛在架子上,紋飾繁復又古樸莊嚴,被被一眾展品眾星捧月似的環繞著。
越王鹿郢劍的劍格上鑲嵌著細密的綠松石,州勾劍身銘刻著金色的鳥蟲篆銘文。歷經兩千年后,這兩柄劍鋒利地一如往昔,閃著凜凜的寒光,與吳王光戟遙遙相對,仿佛勾踐的子孫仍在對抗著吳王闔閭。西周時期的虎尊旁觀著后輩們,張目卷尾,獠牙外露,側耳聽著下今人復原的編鐘演奏,欣賞戰國韻律的洪鐘大呂。
![]()
![]()
![]()
行至珍品館,則又是一種別樣的氛圍。大量的漆木器散發出特殊的味道,紅與黑,是這里的主色調,濃墨重彩的楚文化長卷就此向我們展開。楚地以鳳鳥為圖騰,漆器上隨處可見鳳鳥與蟠龍紋,更有兼有虎豬熊等猛獸,魚鳥青蛙等生靈。
步入大廳,迎面而來便是巨大的虎座鳳鳥懸鼓,斂翅豎翎的鳳凰壓著猛虎,拱衛著一面木鼓。幾尊鹿角狀的鎮墓獸張牙舞爪,好像在恫嚇來客,更有虎座飛鳥,蟾座鳳鳥羽人在旁助威。幾息之間,我們就震懾于楚人尚巫鬼的藝術,隱約間觸碰到了那個蠻荒而古老時代。
![]()
![]()
▌從漆器造型上,我們還可感受到曾經楚人尚巫鬼的藝術
荊州承載的遠不止楚國八百年的浪漫與神秘。走出青銅時代,歷史的筆還在繼續書寫。兩漢三國的戰火漸熄之后,荊州迎來了相對安寧的歲月,樓臺高筑,城闕相望。唐宋之際,荊州成為長江中游的重要商埠,津渡之間,商船輻輳,孕育了“沙頭巷陌三千家”的繁華景象。然而,城市如同王朝,自有興衰起落,似乎沒有城市能躲過近代史的屈辱。
咸豐八年,《天津條約》簽訂,荊州府下沙市被定為通商口岸,英、日等國相繼設立領事館與洋行。光緒二十一年,《馬關條約》后沙市開埠,沿江一帶迅速形成“洋碼頭”商業區,“帆檣云集,百貨充軔”。傳統的漆器絲綢由此遠銷,近代工商業也隨之傳入。
![]()
▌非遺楚式漆器
只可惜,繁華背后是民生多艱的沉重底色。自1898年《沙市租界章程》簽訂后,外資勢力瘋狂涌入,民族企業與傳統手工業只得在夾縫中求生。同年,因一名工人被招商局人員毆打致死,荊州市民憤而火燒洋碼頭,一舉沖入日本領事館與海關。盡管這場抗爭最后遭到鎮壓,但起義卻如野火般蔓延至整個荊楚。
![]()
▌沙市中山公園
如今穿行在沙市舊租界,仍可見西式洋樓與中式民居比鄰而立,猶如無聲的史筆,勾勒出那段開埠往事的真實輪廓。斑駁的墻面,昭示的也不僅是商業興替,更是一座城在屈辱中不斷抗爭、于風雨里堅守的錚錚傲骨。
![]()
站上賓陽樓遠眺,河水如綠色綢緞一樣,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金光,整個荊州城都可盡收眼底。現代建筑,名人故居,道觀廟宇高低錯落,盡數伏于翹腳飛檐之下。兵器架與古炮臺旁,幾個孩子在繞著跑跑跳跳,老人在附近吶喊晨練,與千年前守城士兵的腳步聲奇妙地重疊在一起。歷史的厚重與生活的輕盈,在這座古城里達成了某種默契的平衡。
![]()
▌渡江貨船與荊州萬壽寶塔同框,古今交匯
在荊州,嘴和胃是肯定虧不著的。附近的大市場里,人們早已開始了一天的忙忙碌碌,攤位隨著商販揭開蒸屜的動作,騰起陣陣白煙。油鍋里炸著金色的油條,桶一樣高的湯鍋里翻著花,香氣一縷縷的竄進鼻腔,勾著人不由自主的往前蹭。
就近吃早點,特色莫過于油潤的早堂面。乳白色的湯頭里加了鯽魚豬骨,滋味格外濃厚,燙好的堿水面上臥在湯里,上面撒了雞絲、肉絲和炸酥的鱔魚骨頭,又點綴了翠綠的小蔥,鮮掉眉毛。再配上店家提供的泡菜,清口解膩,一碗下肚,足以驅散寒意,渾身暖洋洋的。
![]()
時近正午,黃家塘的熱氣撲面而來,文化街也已熱鬧起來。燉肉的香氣遠遠傳來,點一碗牛肉米粉,現做的米粉卷著邊,店家舞著大勺舀湯入碗,一會粉面就吸滿了牛肉的香氣,再撒上小蔥和紅油,便消去了濕冷陰寒,胃口大的還可以加一個鍋盔或者油墩。
元豆泡糯米店排著隊,糯米飯泡在大骨湯里,放上煮到粉糯的豌豆,再澆上豬蹄的澆頭,雖然是荊州的常見早點,中午吃起來味道也不差。如果喜歡吃麻辣燙的還可以點荊州的特色麻辣燙,挨著河流水澤的地方魚糜制品總是格外豐富,金黃色的魚糕,白色的魚丸,再來些粉條青菜泡在咸鮮麻辣的湯里就很解饞。如果愿意去更遠的街巷,紅星路的牛肉粉、梅臺巷的酸辣面據說更正宗,是本地老饕的首選,愛吃河鮮的還可以去中山路吃皮條鱔魚、涼拌鯽魚、甲魚火鍋。
![]()
![]()
![]()
▌荊州小吃魚丸、魚糕和鍋盔
吃飽喝足之后,最適合悠然地在古城來一場Citywalk。糧食局附近,大塊大塊的青石板拼成古街,又在過去車馬來往的商旅往來中磨出了痕記,被歲月壓的起起伏伏。
生活在這里的市民在路旁擺出了菜筐三輪車,沿街售賣水靈靈的小青菜。香樟樹的果實被風打落到地上,在行人腳下發出堅果般的聲響。空氣里氤氳著近似胡椒的樟木氣味,與青菜水果混出了特別的清香。
![]()
與市井的熱鬧對比強烈的,是清幽的荊州三觀——太暉觀、玄妙觀、開元觀。開元觀、玄妙觀格局大同小異,時間所限,我們選擇了更值得一看的太暉觀。
這座道觀靜立于城西太暉山上,與市井的煙火氣遙遙相隔。沿石階徐行,青磚紅墻的殿宇默立于古柏間,三天門與玄武閣巍然高踞,仿佛仙山瓊閣,卻無法真正超脫塵世。這里原是明湘獻王朱柏的王宮。這位篤信道法的“紫虛子”,因宮室規制僭越而遭告發,遂將王府改為道觀,題名“太暉”。盤龍石柱與琉璃筒瓦間,仍可見當年親王氣派。可惜道法未能消災,在朱允炆削藩中,朱柏最終攜家眷赴火自盡。徒留朱紅大門似闔非闔,將數百年的離合悲歡都鎖在了里頭。
![]()
從太暉觀出來,如果還有時間,可以去章華寺。自新東門的城墻門洞一路向東,抵達太師淵路附近。這里的民房在陰雨天被沁得灰黑,簇擁著一片坐東朝西、金紅相間的建筑群,那里便是章華寺所在。
章華寺是湖北三大古剎之一,始建于元代泰定年間,當時一度是“七殿九閣銅鈴響”的宏大規模。但好景不長,元末陳友諒之子兵退江陵,章臺寺首遭戰毀。而后,清代平西王吳三桂舉兵北上,章華寺又在戰火中損毀凋敝,直至清晚期方得以重建,但在之后卻又屢遭損傷。如今的,寺中最古老的早不是堅固的磚石,而是更為柔韌的植物。
![]()
![]()
自紅門路入寺,紅色的墻面上承著翠彩雕梁,上面覆蓋著金黃色的琉璃瓦,翹腳飛檐在陽光下閃著光。比它更耀眼的,是鐘樓鼓樓之間的滿目金黃。天王殿前,高大挺拔的唐代銀杏樹已是1400多歲的高齡,仍舊枝葉繁茂。與它相伴的是矮一些的楚梅,據傳是楚靈王修筑章華臺時所栽,已有兩千余年。兩棵古樹和后院的沉香井共同組成了章華寺的三絕。耀目的色彩下,襯得整個寺院越發安靜。
老年居士們緩步走過齋堂。大雄寶殿間僧人敲響缽盂,是有人在拜佛叩首。林木掩映中,殿旁七層的觀音甘露寶塔默默矗立著,風吹過銅鈴發出輕響。
![]()
▌荊州鳳凰大橋
登塔遠眺,荊州大堤靜臥江畔,堅實而可靠。當我們把眼光移回凡世,抗日烽火中荊州人的浴血奮戰,98年抗洪的眾志成城似乎猶在眼前。當驚濤早已歸于平靜,荊州人“不服周”的倔強卻已刻在城市骨骼里。
章華寺毀了又建,太暉觀的朱門開了又關,荊州城就這樣在戰亂與洪水間生生不息。這里的人們,既能眾志成城抵御天災動亂,也會在清晨的集市里為瑣事爭執,轉頭又坐在街邊吸溜一碗熱騰騰的粉面。所有堅韌與柔軟,最終都沉淀為荊州的獨特氣韻,在江水的流淌中,代代相傳。
編輯/CiCi
文/紅鵝
圖/視覺中國、圖蟲
設計/April
![]()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