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倪海廈傳承人，為什么說多數賽博中醫會走不下去？

出品 | 虎嗅科技醫療組

作者 | 陳廣晶

編輯 | 苗正卿

頭圖 | 視覺中國

中醫與美國科技精英能碰撞出怎樣的火花？

“我們有40%的患者是非華裔。”美國斯坦福大學博士、中醫經方大師倪海廈指定學術傳人李宗恩告訴虎嗅，在這些來看病的非華裔患者中，很多是被推薦過來，因為滿意效果而留下來。“唯一的真理就是臨床療效，其他都是假的。”

在賽博化熱潮中，傳統中醫正以一種更加新潮的方式重新走進公眾視野。但要如何用好這項新技術，解開傳統中醫的奧秘，讓更多人理解接受中醫，甚至引領中醫未來，仍有值得業界深思的問題。這也是李宗恩關注的領域之一。

李宗恩，本來是斯坦福大學電機學博士，曾經是科技領域的創業者、投資人，他在國內最廣為人知的事件，就是2007年在央視的大型商戰真人秀節目中對線馬云、史玉柱等大講“web3.0”，他關于在虛擬世界中，以知識性和娛樂性的內容引導消費行為的設想直到今天也并不過時。

如今，在現代科技的核心腹地美國硅谷，他以當代經方大師倪海廈的學術傳承人，開辦的中醫診所“陽氣診所”，每天可看診十四五個患者。其中，除了普通人，還有諸如IBM的高管等科技界、媒體界、醫療界的知名人士，涉及的疾病覆蓋過敏、心律不齊、腎結石、罕見病等。

他在斯坦福大學以客座教授身份開設的中醫科普課程，吸引了很多有自然科學背景的學生。為了讓更多普通家庭也能掌握這套基于嚴謹邏輯的中醫育兒法，他將這些臨床經驗與授課精華系統梳理寫成了《養正育兒》一書（與湛廬文化共同推出），試圖用工程師的思維重構父母對兒童健康的認知。還有患者家屬在其影響下，在50多歲時開始學習中醫，并建立基金會，以促進醫學的發展。

中國日報報道顯示，美國已有超過6萬名針灸師，中醫正在美國醫療系統中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其中不乏類似李宗恩有工程學等理工科背景的精英人士，這種轉變也在引發相關人士對于如何平衡疾病治療與人類健康體驗的反思。

就在今年的11月30日、12月1日，李宗恩來到倪海廈在浙江瑞安的祖宅并祭掃祖輩墓地，也被認為是官方對其倪海廈學術傳承人地位的再次認可。在此期間，他與虎嗅就中醫科學性、人工智能等新技術影響、產業發展未來的判斷等進行交流，他的觀點中也蘊含著傳統中醫藥未來發展的新可能。

AI有望讓更多人理解中醫

“西醫和中醫是兩個體系。一個是化學，一個是物理。”李宗恩向虎嗅強調，化學家很厲害，可以解釋世界，但是地心引力是什么，化學家是無法解釋的。“語言不一樣。”

但是，相通的是，二者都屬于科學范疇。李宗恩告訴虎嗅，中醫不是模模糊糊的體系，它有很多人體的模型，需要以科學的精神去驗證其有效性，并且這種有效性必須可以重復。他結合各臟腑和對應的模型來解釋哪里出了問題。

以流感為例。中醫不會區分是哪種病毒而是根據癥狀，比如舌相、呼吸、咳嗽等情況，來判斷病程，也就是人體敗壞到哪個階段。

李宗恩指出，疾病開始是所謂的表寒，開始的時候津液不能流動，這個寒就會入肺，肺的津液因為寒的循環變壞，變成發熱，中醫稱之為入里化熱，然后寒熱夾雜……無論是普通感冒、流感、禽流感，還是新冠病毒感染，其過程都是如此，只是后者人體敗壞的速度更快罷了。

如果要用“通方”治療，就是在癥狀最明顯的地方用藥予以阻截。

相對來說，流感的治療是簡單的，李宗恩在《養正育兒》中就詳細拆解了如何用中醫常識快速應對兒童感冒、發燒等常見問題，幫助家長建立正確的處理邏輯。

其他疾病模型會更加復雜。比如困擾很多人的肺結節，中醫認為，這是痰濕聚集去除不掉，根因在脾臟虛，而導致脾臟虛的原因又有很多，包括：食用生冷食物、牛奶喝得太多，糖分攝入過多，或者手機玩得太多造成肝的問題進而影響脾臟運化等。

通過這些模型，中醫師可以假設出各臟器之間的關系，再通過更多證據去驗證這種假設，就可以形成治療的方案，反復驗證的方案也就成了治療的方法。用這種方法，李宗恩逆轉了很多難治疾病。他堅信，中醫不是保健的醫學，而是能治療急重癥的科學。

“老醫生常說，如果一個醫生不能治急重癥，那么他說的養生方法也不要聽。”李宗恩告訴虎嗅，因為一個醫生不知道疾病從輕到重的演變過程，也就不知道走哪條路能從危險中逃出來。

物理學博士、IBM大中華區原首席技術總裁葉天正在給《養正育兒》撰寫的推薦序中就提到，其心律不齊、尿道結石、早期腎臟結石，以及其夫人的狹窄性腱鞘炎等，都由李醫生用經方治愈，且未復發。

“我的運氣不錯，倪海廈老師已經幫我簡化過這些中醫治療的原則，中醫的人體模型已經有了雛形，我又將它向前推了一步。”李宗恩向虎嗅表示。

如今AI等新技術的涌現，也給了更多人理解中醫科學性的契機。不過，大量面世的賽博中醫卻似乎還不能起到這樣的作用。

李宗恩將對中醫、對生命的理解融入科普書籍創作。

大多數中醫AI都走錯了路

中醫的整體觀也是其區別于西醫的關鍵。

對于中醫臨床效果，行業內外一直有很多質疑，就在幾個月前還曾有隨機雙盲安慰劑對照試驗（RCT）得出安宮牛黃丸用于中重度急性缺血性腦卒中治療無效的結論——與安慰劑相比未顯示出顯著優勢。

李宗恩認為，這就是典型的用西醫的方法來評價中醫。按照中醫理論，100個腦卒中患者，是100個不一樣的病人，治療過程中不會都用同一種藥，需要根據每個人的具體情況辨證論治。

“重要的是方法學，不是那個藥。”李宗恩指出，這種把醫和藥分開研究的方法就是西醫的思路。

中醫辨證的方法學，就像氣象學。它研究的不是水滴是怎么掉下來的，而是根據低壓系統和副高壓系統的關系，來判斷是否會形成臺風。氣象學與中醫一樣是“抓大綱”而非究細節。

在此基礎上，李宗恩直言，市面上很多中醫AI都走錯了方向。“現在很多AI還比較像20年前的想法。”他告訴虎嗅，在這種思路下，無論是脈診儀還是四診儀，都像一棵樹，將癥狀與疾病、藥方一一對應，已經偏離了中醫的宗旨。

“并不是說脈診儀不好”，李宗恩向虎嗅強調，而是無論是脈診還是望聞問切，都只是搜集疾病線索的途徑，真正要抽絲剝繭，找到疾病的根源并給出治療的方案，還是需要專業的醫生。

他也認可，在開方治病方面，AI只能是“幫一些小忙”。比如感冒后拉肚子這樣的病，AI很容易掌握背后的病理，病人吃了藥也不會出事。

不過，對于更加復雜的病，要想拿到AI開的方子，就需要經過專業訓練的醫生提出專業的問題了。“要問對的問題，還要按照對的順序來問。”李宗恩強調，但是可惜大部分老百姓沒有能力開方。他并不看好直接面向大眾診斷開方的AI產品。這也是他推出《養正育兒》的初衷——在靠譜的AI問診出現之前，先讓父母成為孩子最好的“家庭醫生”，學會觀察癥狀、收集身體的信號。

他認為，真正的AI應該是把機器訓練成很聰明但是沒有經驗的小孩，它可以從真正的好中醫或者經典古籍中找到中醫診療的規律，但是這一點目前還沒有做到。在當下能夠開放的臨床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人工智能在醫療中最佳的使用場景應該是搭建醫患之間溝通的橋梁。

這意味著，對患者信息的充分了解，以及更加詳細地向患者解釋治療決策背后的思考。

按照李宗恩所說，中醫辨證會隨著對患者各方面情況的充分掌握而逐漸清晰，但是其中的線索涉及衣食住行等多個方面，線索太亂太雜，需要注意的事情也很多，對醫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比如中醫師問患者是否掉頭發，背后可能想問的是掉兩三根還是一把一把掉，是早上掉得多還是晚上掉得多，這些都可能影響判斷。而在診室的幾分鐘，很多話都來不及說。AI卻可以提前充分搜集資料。

這也恰恰是科技界在著力解決的方向，通過將人工智能加載在可穿戴設備上，醫生對患者健康情況的了解有望越來越充分。這背后也蘊含著現代醫學對自己身局限性的反思。

AI是中醫藥的未來嗎？

在《養正育兒》一書中，李宗恩表現出了慈父的一面，他強調的“關系比功課重要”，也是中醫理念中另一個關鍵原則。那就是需要從各臟器關系的角度去看健康。

事實上，現代醫學也確實在解釋中醫理論方面有了很多進展。

比如：很多人深有體會的情緒會對胃腸產生影響。現代醫學證明，這是交感神經在緊張或壓力下，作用于消化功能的表現。

就在12月9日，浙江大學段樹民院士等的研究團隊，還在Neuron雜志發表文章揭示了其背后的作用機理：腹腔-腸系膜上神經節中的Calb2 陽性神經元可以精準調控腸道蠕動；Nxph4 陽性神經元則專門控制血管收縮。交感神經對這些神經元的控制，最終造成了食欲減退或腹瀉等胃腸反應。

而在中醫理論中，這些現象正是常見的“木克土”。其中，木對應的是肝，土對應的是脾。中醫認為怒傷肝，進而會影響脾胃。關于很多人對這種五行之說的詬病，李宗恩認為，這只是中醫為了向患者解釋病情而做的簡化，并不等于中醫是一種哲學或玄學。

對中醫的誤解也廣泛存在于生活中。比如網絡盛傳的米湯和牛奶之爭，他指出，牛奶有牛奶的問題，米湯有米湯的問題。這些都是有現代科學原理可以解釋的。

“米湯雖然好消化，但按照中醫理論，它也是容易積濕的東西。如果你感冒剛好，喝米湯就會讓脾臟越來越濕，身體越來越弱。”李宗恩說，從西醫的理論看就更加直白，那就是米湯主要是碳水化合物，太好吸收，就會導致胰島素分泌增加，短時間內在體內達到一個高峰，引起體內器官的一系列連鎖反應，甚至致病。

“所以中醫強調的不是吃哪一個不吃哪一個，而是要均衡，不要吃太多。”李宗恩說。

更可怕的誤解來源于產業界。李宗恩向虎嗅指出，除了將醫和藥分開，在藥品使用上，將單一藥材、單一藥材中的某一成分萃取出來也是誤入歧途。

他認為，中藥的療效在組合里，要在各組分的相互作用下才能產生。“所謂的靈芝有效成分，可能不是臨床真正最有效的部分。”他說。而很多企業、研究團隊，開發萃取物的做法，也有迎合西醫思維之嫌。

實際上，不僅中醫界有很多人擔心中醫藥研究會陷入“分子通路陷阱”，西醫也在反思復雜的疾病能否經由單個分子通路來解決，越來越多雙靶點、三靶點乃至多靶點的藥物上市或進入臨床研究階段。

在臨床實踐中，西醫師也在思考用藥品、醫療器械以外的方法治病，比如給患者運動建議等。針對坐骨神經痛，美國梅奧診所就認為糾正姿勢、加強核心是有效的療法。

在李宗恩看來，中醫藥的現代化、國際化，也需要從“關系”上出發。

不僅要關注藥材、關注AI，也要關注能驗證二者臨床療效的終端——醫療機構，形成閉環。也有投資人建議李宗恩可以操刀來成立一個產業推展基金。他也希望可以與國資或地方政府合作，選200到300個常用藥材，將整個生態建立起來。

盡管講到了中醫在很多西醫無能為力的疾病領域的成功之處，李宗恩坦言，中醫也有邊界。“如果遇到人類的極限，那中醫就無能為力了。”李宗恩指出，比如如果被毒蛇咬了，那一定要求助西醫，用化學物質來解毒。很多中醫狂熱粉絲將中醫描述成無所不能，反而會害了中醫。

客觀來說，中醫藥在海外也受到了很多政策支持，但是由此也滋生了很多亂象。“在美國，中醫館鎖著門，警察敲門都可以不開的。”李宗恩就透露說，與之對應，有按摩業務的機構，需要隨時接受警察的監督。但是，真正能靠醫術賺錢的也很少，海外中醫界也不乏借中醫館之名做黑產，或靠銷售保健品、保險過活的。

李宗恩認為，最主要的問題，就是中醫藥人還沒有將相關原理研究透。曾有人拿著“祖傳秘方”來問他的意見，李宗恩一眼看出，那是從古書上騰下來的，一個治療心臟問題的藥方，后面幾味藥是促進排便的。這很可能是因為吃這個藥方的數百年前的患者同時也在受便秘之苦。

中醫藥市場并非中國獨有。按照世界中醫藥學會聯合會常務理事陳玉琢在博鰲亞洲論壇全球健康論壇2025年北京會議上所說，到2028年，全球中醫藥市場規模可達1857億美元，惠及190多個國家和地區，讓更多偏遠地區的民眾享受到負擔得起醫療服務。

而更多新技術的加入，更多有科學背景人士的加入，不僅有助于中醫藥這種傳統醫療模式的傳播，更有助于現代人對其奧秘的挖掘。李宗恩的跨界視角為這個過程注入了一劑清醒劑。

在這個技術狂飆突進的時代，中醫不需要被“神話”成玄學，也不需要被“矮化”為只有心理安慰的養生術。它的臨床療效需要被正確地解讀，也需要更多優質的科普作品去祛魅、去正本清源。這或許才是中醫通往未來的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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