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洛威爾：一條以身入局的詩歌道路

羅伯特·洛威爾（1917—1977）

羅伯特·洛威爾（1917—1977）是美國二戰(zhàn)后最重要的詩人之一，是自白派詩歌的開創(chuàng)者。《日復一日》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詩集，詩集出版數(shù)周后他就去世了。他的死非常突然，是因心臟病發(fā)作而倒在從機場去往他第二任妻子家的出租車上。在他離世之后，《日復一日》獲得當年的美國國家書評人協(xié)會獎。

《日復一日》有一個挺奇怪的結(jié)構(gòu)，這表明它的編排有著特別的用意，是一部精心編纂的詩集。它整體上分三部分，第一部分5首詩，第二部分15首詩，第三部分被命名為“日復一日”，題獻給他的第三任妻子卡洛琳。這第三部分又分為三輯，第一輯12首詩，第二輯13首詩，第三輯18首詩。很顯然，核心是第三部分。這分量最重的第三部分本身可視為一部單獨完整的詩集《日復一日》，它為什么還會有前兩個部分，形成這么個整體結(jié)構(gòu)？詩人安排這結(jié)構(gòu)的意圖是什么？

詩集第三部分的主題很明確，就是愛情，題獻給卡洛琳。這些詩是寫她的，或為她而寫的，對她說話，向她講述的，或?qū)懡o她看的。卡洛琳·布萊克伍德（1931—1996）出身英國貴族家庭，有著富裕但不幸的青少年生活。她是一個充滿活力、經(jīng)歷豐富又內(nèi)心動蕩不安的人。洛威爾是她的第三任丈夫。此前她有過兩次婚姻，第一任是著名畫家盧西安·弗洛伊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孫子），他們在1953年一見鐘情，迅速結(jié)婚，但很快感情出問題，于1958年離婚。她的第二任丈夫是波蘭鋼琴家以色列·奇特科維茨（1909—1974），詩集中的《在病房》就是寫給他的。洛威爾和卡洛琳在1970年英國的一次活動上相遇，兩人迅速墜入愛河。當時他們各自有家庭。卡洛琳有三個孩子，是與奇特科維茨和另兩位情人生的。洛威爾和伊麗莎白·哈德威克有一個女兒。因此，他們的愛情是一場撕扯，直到1972年各自離婚后結(jié)婚，生下他們的兒子謝里丹。洛威爾愛上卡洛琳，要離開支持陪伴精神不穩(wěn)定的他生活多年的第二任妻子伊麗莎白·哈德威克，這痛苦的感情撕扯，被他寫入引起很大爭議的詩集《海豚》（1973年出版）。在這部寫給卡洛琳的詩集《日復一日》中，那種撕扯的痛苦消逝了，留下的純粹是甜蜜、溫柔、幸福的愛情詩，但這種甜蜜幸福底下有另一種痛苦，即隨精神病發(fā)作而來的不祥、不安和絕望。

這些愛情詩有些如童話般單純，帶著幸福的驚訝，讓人印象深刻。像《日子》、《我們帶著我們的天堂》、《這個金色夏天》、《螞蟻》（為什么我現(xiàn)在還孩子氣地祈望/愚蠢的日子，當我因為愛而給你/大聲朗讀《瓦爾登湖》的螞蟻大戰(zhàn)時？）、《波士頓洛根機場》、《平常的拍岸浪花》。有些異常的溫柔、心疼和憐愛，直接寫卡洛琳的生活，小時候的經(jīng)歷，曾遭受的痛苦、病痛；這些詩并沒有什么直接的表達愛情的語句，只是因愛而生的關注，那高強度的注意力的凝聚和投注，使整個詩歌透出一種特別的愛情氣韻。像《米爾蓋特》《逃亡》《卡洛琳在病痛中》，最動人的是《蹺蹺板》，兩個身體精神有問題的人相愛相戀、相互支持。這種愛情的氣息滲透到各首詩中，特別是在《婚姻》《逃避》這些詩中。

甚至那些回憶性的詩，也可以視為是愛情詩，回憶自己學生時代的《圣馬可學校，1933年》，因為這是在向卡洛琳講述。包括回憶爸爸（《羅伯特·T.S.洛威爾》）、媽媽（《給媽媽》《沒人要的》）、外公（《草火》《重訪菲利浦斯宅邸》）的詩，更不用說寫他們的兒子謝里丹的詩（《謝里丹》《給謝里丹》）。正因為這點，那些寫自己精神崩潰住院的詩，《來客》《家》《影子》更有種讓人心碎的難過，就是愛情也無法治愈，即使愛情也仍含著如此絕望的一面，“親愛的，/幸福中的恐懼無法治愈饑餓的未來，/那任何疾病都逐日而來的時間，/和那用于抱怨的謹慎歲月——”（《逃避》）。那關于老年、回憶和死亡的主題《龜》極為沉痛有力。同樣《第七年》也如此，這是一種歷盡滄桑、滿身傷痛的幸存者的愛，他一直記著他們的相遇：“在派對結(jié)束時我站起來搖晃，/每只手拿著的半杯酒——/我也搖晃著/被他們聽不見的/愛戀的猛烈狂風所搖晃。”

詩集的第二部分，主要是寫給去世的或已老去的故交舊友。寫給大學同學皮特·泰勒（《我們死后的生活》），研究生導師羅伯特·潘·沃倫（《1940年的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第一任妻子（《簡·斯塔福德，一封信》《自1939年以來》），他的第二任妻子伊麗莎白·哈德威克（《離開中央公園（給E.H.）》），給已故詩人的《給約翰·貝利曼》，給以色列·奇特科維茨的《在病房》，給表姐哈莉特·溫斯洛的《結(jié)局》。其他的詩多是和死亡相關，像《葬禮》。這第二部分的主題，全是回憶、懷念、衰老、死亡，是告別生命、告別人世之哀歌。“我請求一種自然的死亡，/沒有落在地上的牙齒，/沒有四處濺落的血……/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那無法指明的無限的疼痛。”（《一個批評家之死》）

詩集的第一部分，有點奇異，前兩首是還鄉(xiāng)主題。奧德修斯（尤利西斯是其羅馬名）是個歷盡艱辛磨難，經(jīng)受各種考驗，最終回家和在家苦守多年的妻子團聚的神話原型，洛威爾重寫了這個故事。《還鄉(xiāng)》寫二十歲時和第一任妻子的相遇相愛，最初的青春之愛，然后分離失散。最后一句“沒有狗認得我的氣味”，照應奧德修斯喬裝回到離開二十年的家，沒人認出他來，只有家里的狗認出他的氣息。因此，這個還鄉(xiāng)，不僅是返回家鄉(xiāng)，更重要的是返回家庭，探究青春和愛情的意義。《最后的散步？》寫和第三任妻子最早的一次記憶，他們已相愛七年。《自殺》寫他精神病發(fā)作的可怕狀態(tài)，在留戀所愛的人、親人的同時，陷在孤獨的精神折磨中。最后一首《離去》，是對自己的告別之歌。

整個《日復一日》可謂是與世告別的哀歌、愛情之歌。它們?yōu)槁逋柧駝邮幍囊簧嬌狭艘粋€句號。

“詩歌是一種命運，而非一種職業(yè)”，這話洛威爾說過多次，可謂他作為詩人的一生的準確寫照。他出生于波士頓名門望族，是父母的獨生子，從小被寄予厚望。高中時，他受他的老師、詩人理查德·埃伯哈特的影響立志成為一名詩人。1935年，他遵照家族傳統(tǒng)，進入哈佛大學讀書。他求教于弗洛斯特，但受到冷遇。因?qū)鸫髮W的詩歌教育不滿，他南下田納西的范德比爾特大學，跟隨詩人教授艾倫·泰特和蘭塞姆學習。他在泰特家院子搭帳篷住下，跟泰特和蘭塞姆上課，參加“逃亡者”詩人聚會。當泰特和蘭塞姆轉(zhuǎn)任俄亥俄州的肯庸學院后，他追隨兩位老師，不顧家庭的強烈反對，1937年從哈佛大學退學，轉(zhuǎn)入肯庸學院，學習古典學，1940年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在肯庸學院，他結(jié)交了一批熱愛寫作的同學，和皮特·泰勒、羅比·麥考利、蘭德爾·賈雷爾等人一起住在被稱為“作家之屋”的宿舍。大學畢業(yè)后，他又去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跟隨詩人羅伯特·潘·沃倫讀研究生，因結(jié)婚和戰(zhàn)爭，只讀了一年（1940—1941）。他的整個大學教育階段，目標明確，就是為寫詩而拜師學藝。他追隨了一批詩人作家名師，也結(jié)交了一批詩人作家同學。他習得了這些名師的專長：精確凝練的語言，嚴格的音韻，復雜的典故和隱喻，信守排除私人生活的客觀性。他年輕時就寫出了成名之作《威利爵爺?shù)某潜ぁ罚@得了普利策詩歌獎（1947）。

他并不滿足于師承傳統(tǒng)，繼續(xù)探求屬于他自己的詩歌之路，1959年他出版了《生活研究》（1960年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開創(chuàng)了美國自白派詩。這是一條以身入局的詩歌道路，將自己的生活（個人的、家庭的），自己內(nèi)心的掙扎，真實地寫入詩歌之中。博爾赫斯說“是詩人使英雄不朽”，現(xiàn)代社會沒有英雄，詩人只有寫自己，不是英雄的自己，而是混亂的深受折磨與撕扯的自己。他的《海豚》，完全暴露了他和哈德威克婚變的隱私和痛苦，他的終身好友畢曉普對此評論“藝術根本不值得那么多”，也就是說，不值得為寫詩而付出如此代價。但洛威爾就走在這條付出自己的全部生活（生命）的詩歌道路上。他患有雙相情感障礙的心理疾病，多次入院治療，經(jīng)歷了各種痛苦的治療方式。直到最后這部《日復一日》，他寫的還是自己，包括自己的精神崩潰。他的這些詩，初讀時會覺得全是個人的低沉的絮絮叨叨、碎碎念，但再讀時，會感到每首詩的語言表達的力量與沉痛，整體上會有一種含著反諷的悲劇的崇高。“在一座教堂里，/贊美詩作者的玻璃彩繪圖/牧羊人和鮮綠色牧場/似乎在等待/帶著時髦的不忠/和新藝術的色情白日夢/等待我們的葬禮。”（《我們死后的生活》Ⅱ）

這個以寫個人私事而著名的自白派詩人洛威爾，卻被謝默斯·希尼稱為美國最后一位最有影響力的公共詩人。我想，這種公共性包含在洛威爾的詩歌之中，而不僅在于他的一系列社會公共表達：在二戰(zhàn)時他曾給羅斯福總統(tǒng)寫信，拒絕服兵役，為此進了幾個月監(jiān)獄；他在1965年為抗議美國對越南的攻擊，拒絕了白宮邀請，發(fā)表了公開信；1968年，他在華盛頓參加了反戰(zhàn)游行，并發(fā)表了講話；他反對核戰(zhàn)，支持世界各地的反壓迫政治活動。洛威爾詩歌中的個人性和公共性，蘊含著詩歌與社會之間的深奧關系。

本文為《日復一日》一書譯后記，標題為編者所擬，澎湃新聞經(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發(fā)布。《日復一日》，[美]羅伯特·洛威爾著，雷武鈴譯，大雅｜廣西人民出版社2026年1月。

來源：雷武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