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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朱元璋的畫像——伴隨幾代人記憶的“鞋拔子臉”,悄然從教材隱退,換成了圓潤方頤的正容。
說起那幅長下巴畫像,其真偽不難辨析。除了在《藍精靈》里,現實中誰見過這般長相?而古代帝王多有“異相”:舜目重瞳,劉備垂手過膝,劉邦七十二黑痣……這類形象何以產生?
事實上,這類畫像本意并非“丑化”,而是“神化”。在傳統相術里,長下巴乃“龍相”之征——天地相朝,額闊頤豐。有了這個長下巴,朱元璋就具備了“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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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改變后和改變前的畫像(圖片來源:成都商報)
這正是中國文人畫的妙處:筆下所繪,往往意在畫外。而我們今天講的,也是一幅畫的“畫外”故事。
(一)畫師的筆,還是文人的心?
如果說朱元璋的“異相”是權力對容貌的塑造,那么王昭君的形象,則承載了文人對命運的慨嘆。
王昭君生于湖北秭歸,雖長在荒村僻壤,卻因殊色難掩,仍被選入漢宮。以她這般容貌,本應早得君王眷顧,不料入宮數年,連漢元帝的面也不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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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省興山縣昭君村,王昭君故里(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公元前33年,匈奴呼韓邪單于入朝求親,元帝下詔遴選五名宮女。昭君在深宮中早已心灰,索性自請遠嫁。
宴請單于的酒宴上,五位佳人盛裝出見,只見昭君一人光彩照人。《漢書》形容她:“光照漢宮,顧影徘徊,竦動左右。”
漢元帝在席上看得怔住,心中頓生悔意。奈何天子一言九鼎,終究不好反悔,只能目送她跟隨呼韓邪單于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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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宴席上昭君出場(AI制圖)
這個故事在后世又衍生了另一個版本。據說當時有位宮廷畫師毛延壽,專為宮女繪像。漢元帝后宮佳麗數以千計,天子無暇一一親見,只能像翻菜譜那樣翻畫冊。
輪到王昭君時,毛延壽向她索賄,卻遭拒絕。毛延壽筆鋒一轉,將昭君絕色畫成平庸:明眸減了光彩,秀眉失了風致。
直到餞行宴上驚鴻一瞥,真相才如驚雷炸響。天子一怒之下,毛延壽人頭落地。而錯失明珠的漢元帝,最終懨懨成疾,一病不起——一幅畫,一支筆,改寫了三個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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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延壽的故事出自《西京雜記》,是東漢形成的筆記小說(圖片來源: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
這故事實在太像今天的“爽文”——王昭君恐怕已被后世文人強行“附體”,成為了他們“懷才不遇”的代言人。
“臣妾”一詞,本就暗含著“臣”與“妾”之間命運相通:都需仰仗君王的垂青。懷才不遇,根源是“君王失察”;君王為何失察?自然是因為有毛延壽這般奸佞小人。
于是此后兩千年,王昭君漸漸褪去血肉,凝成一個文化符號。李商隱筆下“紫臺西去朔云深”,李白詩中“丹青能令丑者妍”,一代代文人將自身心境澆注其中,塑造出一個永遠面向漢宮、淚濕琵琶的怨女形象。
但事實并非如此。王安石詩“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意即昭君之風采絕非毛延壽一介宮廷畫師能畫出來的。更何況昭君不是一粒塵埃,任憑命運之風從秭歸吹向長安,又從長安卷向漠北——史書明載,出塞是她自己的選擇。后世文人總有意無意地模糊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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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漢元帝的渭陵(圖片來源:西安發布)
王昭君以她的性格與膽識,選擇了一條更開闊的路。陰山再寒,寒不過冷宮寂寂,大漠無垠,遠闊于深院高墻。
于是,她隨著和親的車馬,緩緩走出長城,越過陰山,最終融化在藍天碧草間。我們不知道她何時香消玉殞,只知道她被葬在河套以北,一片黃沙,墓草青青。杜甫有詩憑吊:“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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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和浩特昭君墓,傳說秋冬萬物凋零之際,唯有昭君墓上草木常青,故名“青冢”(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在匈奴,王昭君被稱為“寧胡閼氏”——這不僅是封號,更是她一生的注腳。當文人還在描摹她琵琶上的幽怨時,她早已用遠見與勇氣,將自己活成了一座和平的橋梁。歷史總會記得,那個主動走向遼闊的女子,為后人帶來的交融與安寧。
(二)穿越風沙的公主們,她們真的都在哭嗎?
說罷王昭君,我們不妨再談談其他的和親公主。
與出身宮女的昭君不同,那些出身皇室貴胄的金枝玉葉,一朝辭別故國,面臨的心理落差與身份轉變更為劇烈。
也正因如此,在文人的詩筆下,她們的身影常與昭君化作同一個命定的符號:紅妝踏出玉門,青春沒入風沙,后半生永無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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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親隊伍(AI制圖)
公主們是否心懷“幽怨”,其實很難一概而論。公主的婚嫁,與世間尋常女子并無不同——姻緣有幸與不幸,娘家有強有弱,這本是常態。然而一旦披上“公主”這層外衣,尋常的婚嫁便注定被賦予文化想象,成了承載家國敘事的符號。
有幽怨的,比如說寧國公主。安史之亂烽火連天,大唐山河飄搖,肅宗為求回紇出兵,只得將公主送入塞外。父親為女兒送行的時候不斷安慰,女兒哭道,“國方多事,死不恨”,千載之后讀之愴然。
當然也有反例。比如文成公主入藏深受禮遇,其墓志銘稱“遠嫁異域,終化一方”,何來悲戚之態?
實際上,和親遠不止是“公主出嫁”。早在漢代,婁敬提出和親之策時,便明確規劃了“適女”“送厚”與“風喻以禮節”三位一體的戰略——出嫁時帶著厚禮后儀,這是一場體系化的文化輸出。
想做到這點光靠公主一人顯然不夠。唐太宗嫁文成公主時的嫁妝包括“醫治四百二十四種疾病之藥,一生足用之衣料,各色綾羅二萬匹”以及“堪使蕃王見而驚奇”的“獅鳳寶樹”紋金絲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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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達拉宮壁畫展現了松贊干布時期為文成公主修建紅山宮的場景。(圖片來源:布達拉宮微信公眾號)
漢代解憂公主帶“媵婢二十五人,作兒伴侶”,連奶媽都跟過來了,加上太監、醫生、工匠、廚師、馬夫、樂手,恐怕公主周邊的環境,不會與甘泉宮相差太多。后來解憂公主的陪嫁丫鬟馮繚嫁給了烏孫將軍,她隨解憂公主歸漢后又請纓返回烏孫,顯然已把那邊當第二故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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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中解憂公主的和親車隊。(圖片來源:電視劇《解憂公主》截圖)
由此可見,后世文人筆下那些深鎖愁眉的公主形象,或許更多是寄寓了自身的際遇與感慨。真實的和親故事里,有淚水,也有新生;有離愁,亦有人在風沙中扎下根來,把他鄉活成了故鄉。
歷史筆鋒從不止是勾勒真實——無論是朱元璋被刻意拉長的下頜,還是王昭君被淚水浸濕的琵琶。帝王要異相確立天命,文人需紅顏寄托情懷。那些被層層涂抹的容顏與命運,或許都曾為某種目的服務。然而,當我們在時間的風塵中,輕輕剝落那些偽裝,總會觸碰到歷史深處,那具屬于人的、真實的骨骼。
此時我們就能看見:那些主動或被動走進遼闊命運的人們,早已越過丹青的虛構,成為歷史本身無聲而真實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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