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 中西之間：近代生理學與傳統生命觀的碰撞

醫學史的考察進路繁乎其類。從技藝到思想，從文本到圖像，從學科到機構，從典籍到制度，從客體呈現到主體感知，學界的認知視角雖屢有更迭，然對醫學知識與技術本身發展歷程的追溯，皆不離“社會”與“文化思想”的考察視域。

原文 ：《中西之間：近代生理學與傳統生命觀的碰撞》

作者 |北京大學 韓啟德

圖片 |網絡

近年來的許多研究都在著力揭示醫學本體與社會及“在地/地方文化”間的關聯。同時，醫學史的研究隊伍也在明顯擴充，在醫學與史學之外，來自社會學、人類學、哲學等專業的學者也更多地參與進來。可見，醫學與社會-文化層面切實在以交相融匯的筆墨，書寫著人類的綿延歷史。

上述醫學史的研究趨勢，在這本《〈體用十章〉整理與研究》（梁佳媛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5）書稿中得到充分映照。該書視角獨到，由一本西方生理學漢譯著述《體用十章》（1884），窺探十九世紀后半葉“西洋格致諸學”對晚清本土社會的影響情狀，以及這一西學引介過程如何與社會其他思想維度產生互動。作者盡管考證了《體用十章》是“首部漢譯生理學專著”，卻并未沿襲“輝格史”的呈現傳統，將這一“首部”的地位和意義描述為西方生理學在華里程碑式的開端。她轉而清晰地指出這本“異類”書籍在特定歷史場景中的傳布困境，并就此譯著“鮮被問津”的原因，結合晚清“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政治-文化背景，展開了多面向互構式分析，進而對近代生理學隨西方帝國文化的“東漸”進程做出了重釋。

該書的撰寫意義不止于考述一段歷史，也致力于從“在地文化”視角，啟發讀者重新審視生理學知識體系在華的植根歷程。“生理學”從嚴格術語意義上講，是西方科學語境下的概念。該學科在歐洲經歷了古希臘“四體液說”向近代“人體機械還原論”的認知范式轉換；而在后一范式支配下形成的智識體系，多被稱作“近代生理學”。以往國內學界開展的生理學史研究，普遍關注新中國成立后的學科建制工作；涉及晚清生理學譯書的個別研究，則在探討相關知識的引入時間與意義。似乎生理學科在華的建制是一門西方學科被國人自然接納的過程，并未經歷競爭性思想的影響。但如果將“生理學”視作“某一地域文明對身體的認知方式”，則會發現，中國傳統醫學亦有一套“生理認知”，盡管華夏文明的思想理論體系相較整合，未見邊界顯明的學科分化，但不乏對身體運作的系統性詮釋。而中西醫對同一生命現象的迥異認知，意味著二者存在著理論競爭性，故當近代生理學作為西方醫學的分支，在十九世紀末傳入晚清社會后，必然與中國傳統生命觀產生理論上的碰撞。作者敏銳地捕捉了這一歷史情景的戲劇性，以其清麗中略帶狡黠的寫作風格，為讀者逐層揭示了此中的考察意趣。該書首先聚焦于本土與舶來身體觀的互動發展特征，而后關注醫學作為文化如何在異邦生發，又如何與社會其他維度文化構成全景交互圖式，最終將思考引向“地方傳統醫學與全球化醫學科學的分野與并耦”。

略讀此書，只覺內容如織網，彌漫至不同層次，似難得其要領；細讀后，則能感知書中基調的圓融變奏，始有“綱領皆可提挈”的歸一感。與明陳直敘的手法不同，作者冷冽與雋逸筆調互滲的書寫形式，似一種灰度呈現。讀者因此更欲探其究竟，終在多線索啟迪與留白式結語中，體會到縱深思考與自我尋味的樂趣。

上述考察工作對研究者提出了多方面要求。首先，要切實理解《體用十章》文本中涉及的生理學知識體系，即需具備醫學或生命科學專業的基礎知識；其次，要深入把握晚清社會的復雜性，需在近代科學史領域有所深耕；最后，還要有敢于開拓的信念與勇氣。梁佳媛所做的工作或許不是最卓著的，但相信此書的出版會促進學界對這一主題的多元化考察，也相信會有該主題更具影響力的學術論著問世。就目前而言，她的工作確實為傳統的“西醫東漸”主題研究帶來了新的切入視角與書寫方式。作為師長一輩，我們鼓勵向學術的海河注入更多活潑的清泉。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82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程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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