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愚見,20世紀的中國,論大學問家,確實得首推陳寅恪與錢鍾書。但要說“大思想家”,又著實連一個都沒,可恥地交白卷。當下社會風氣,動輒“民國大師”,也熱衷制造“思想家”,有甚者南大那群教授把張之洞詹天佑都捧成了“思想家”,也真是夠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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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的本土,何以不出“大思想家”,細思原因也是怪,按理一切條件都具備了,承前啟后只等東風了,研究學問厲害的也真是一波又一波涌,可愣是沒冒出一個哪怕半個“大思想家”。過去有人議論說,那是因為本土讀書人慣有的“油滑的犬儒人生態度與賣弄淵博的儒家文人心態”影響了思想的發揮與創造,似乎也有點道理。要我“爆論”,文化積淀太淺與文明底蘊太深厚的地方,似乎都很難出品“大思想家”。太淺是因為沒有依憑,“思想”是得有積累與連續的,不可能憑空而生出來一個“巨子”,非洲人搞燒烤在行,但不大可能有人會去研究“夢的解析”;可要是傳統過于深厚,深厚到讓人透不過氣來,幾輩子讀不完的典籍,向天再借五百年也理不清的文化遺產,以及那種掉書袋式的詮釋型學問體系,也確實會成為壓垮創造型心智的最大負擔,只怕還真不如一個500G的U盤頂用。中西都一樣,歷史上出過很多那種“無所不知”的人.中世紀詩人約翰.高爾(John Gower)說尤里西斯“此個人無所不知”,到了十七世紀耶穌會士阿塔納斯·珂雪(Athanasius Kircher)又被稱作“最后一位無所不知的人”,隨后中國的沈曾植在世時也不只一次受人如此稱揚,但他們的“思想”貢獻幾乎都很小,近乎付諸闕如。Peter Burke如此寄慨遙深過,“博學是要付出代價的,博學家最難避免‘半瓶醋’,有時那代價便是失之淺薄”(《博學者與他們的時代》,麥田2022年版,頁55)。
魯迅偏激號召“少看或不看中國書”、“把線裝書扔入廁所去”,根本焦慮也在這里,覺得不如此徹底就無法再造“新人”,四書五經祖傳藥膏牛皮癬沒有出路。正如當年馮友蘭感慨過的,現代人汲古越多越勤奮,可能是一種副作用,“思想原創”往往就越難了。弗洛伊德、韋伯、羅素、羅爾斯們要比博學與閱讀量,不大可能贏過陳寅恪與錢鍾書,就維特根斯坦那種吊兒郎當的作派與若有若無“學識”,擱我們這大概率連211大學碩論都通不過,更不可能去發C刊。可見“學識”不等于“思想”,彼得.柏克口中的那類“博學家”也不會自動升格為“思想家”。當今學界明星諸如張一兵王子今陳平原們,擁躉再怎么捧,也應該只能叫“論文學家”、“著述學家”,亦或者是“C刊學家”,而不可能是“思想家”,盡管現在的輿論評價系統已經寬容到沒邊了。前日我讀徐泓那本《燕東園左鄰右舍》,直覺這是2024年最好的一本書,可唯一扎眼的一處,就是作者徐泓都把謝冕捧為“大師”了,徐女士出身名門,自己也是堂堂北大教授,不知何以會這么缺乏判斷力。再說的不客氣一點,現在是妖孽迭出的時代,尤其是所謂學術界,擠滿了浪得虛名又自我膨脹的角。已故“冷嘲家”何滿子老先生說這是“文閣遺風”,蓋彼時以戴高帽為催辱人之具,今則以戴高帽為抬舉人之具,其戴高帽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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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諱言,近代學人中,我是最佩服陳寅恪與錢鍾書的,大概率這兩位真屬于“最后一位無所不知的人”那范疇,可惜他們也無法再進一步,由“學者”躋身“思想家”之列,盡管他們倆算是最接近的了。陳寅恪在史學方面毋庸置疑是第一人,而錢鍾書在文藝批評上的功底自也是世無其匹,他們都有那個資本跑哈佛劍橋牛津,找彼時西方世界一流學者論劍一番的,但他們的確談不上是什么“思想家”。他們可說是文史天才,書蠹一生又謹守分際,專業能力自然也極強,生平有很多的“學術創見”,但要升華到“思想創造”或“思想理論”位階,那應該是沒有的。我小的時候,本土知識分子一窩蜂捧顧準是什么“20世紀中國唯一思想家”,可要你真的找來看一看,多半也會明白過來,那不過就是那個時代特有的既樸素又夸張的軟廣營銷辭。要我如實評價,顧準也好,張中曉也罷,都不過是那個迷亂年月很能獨立思考的讀書人,立定腳跟想了很多常識,雖然極難得,可終歸不隨大流而已,罕見但還說不上多有“思想”。今年6月份,聽聞張中曉故鄉所在的浙江紹興越城區恂北村即將拆毀,我還特意跑去憑吊一番,荒煙蔓草斷壁殘垣之下感觸良多。坦白說,我是尊重這種知識分子人格,但于其文化與思想貢獻,也是有保留意見的。早年讀朱學勤,看到他說,顧準張中曉這些人的“思想”早就過時了,但他們的“精神價值”永遠比具體認知更有意義,也更為長久,這是說到我心坎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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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從不認為魯迅就是“思想家”。魯迅固然有“思想”,但也斷然難說是“思想家”。若橫向比較,按照西人定義,魯迅更屬于批判型重量級“知識分子”,更重要在展現一種無畏姿態與擔當角色,雖一生中也有過不少石破天驚的“大判斷”,但畢竟東一鱗西一爪,打一槍放一炮,屬于不成體系的“隨感錄”。縱向來說,他屬于看待人性、舊史與時事很透徹的那種異端知識分子,但這樣的知識分子,即吾國歷來實亦代不乏人,他大抵相當于漢代的王充,唐代的慧能,明代的李贄,乃至入清以后的顧炎武王夫之戴震趙翼也是相近的(我讀《日知錄》《讀通鑒論》《廿二史札記》,覺得那里也充斥著大量極高明的“大判斷”與極透徹的社會“見解”),甚至同時代的“乃弟”周作人也不會比他淺薄。我想還是得如實承認,諸如弗洛伊德、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這類真正改變全人類思維格局的(大)“思想家”,20世紀中國從來沒有生產過,除非你是為了所謂“面子”,需要硬撐虛構。但那也是自說自話的虛榮,沒什么意義。說句套話,學問公器,不分新舊中西非洲亞洲城鄉清北,還是有一套標準或共識的,盡管今之著名耿直boy兼國子監致仕司業辛德勇教授可能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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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到問題的根本,我還是比較同意李大興先生的意見,即我們本土的觀念,還是太輕視“無用之學”了,導致“大思想家”無法立足(《在生命這襲華袍背后》,三聯書店2017版)。在我們一般人的認知里,總覺得“知識”得“有用”,“學問”得“實踐”,所謂“經世致用”、“躬行出真知”、“道不虛談學貴實效”才是天經地義的,不然就要嘲笑,連本土讀書人們自己也不敢瞎想、空想。可實際上,持此邏輯或認識的人們,終究看不到一個事實:所謂的學問乃至思想,往往就是無用的,或者說就是與時代與現實無關的,甚或就是一堆抽象的學理與符號。技術才與現實息息相關,文化與思想不是,最多只是觀念的不斷構建、更新與拆解,簡直都是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比如海德格爾整天跑山林瞎琢磨“我是個啥東西”,維特根斯坦在戰場念茲在茲“嘮嗑只是費花生米嗎”的問題,所思所想都與現實有何關聯呢?可西人就有這種“玄想至上”的傳統,社會上的人也能認同和尊重,所以他們才能成就為“思想家”,乃至“大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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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在本土,在如今據說是華夏盛世NO.1的大明,李贄老師不過稍微提了一嘴“孔子是否絕對正確”的碎碎念,結果就要深陷囹圄,最終喉嚨一割了之。而今偶爾清北出現那么一兩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數學怪才什么的,大眾就會當千年怪物一般圍堵,瞎起哄吹哨子投喂食物,這社會氛圍兩相比較下來,問題不是很顯然么?一言以蔽之,要出大“思想家”,得先有能與之適配的土地與人民,然后總有人從中脫穎而出,否則好比Type-C接口永遠無法為iPhone充電。
2025.11.30,亂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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