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2日,加拿大基洛納,米蘭冬奧會冰壺落選賽,中國男子冰壺隊對日本隊。
這是一場生死戰,贏家將會獲得最后一張前往米蘭冬奧會的門票,而輸家,只能黯然離場,等待四年之后卷土重來。
比賽進入第九局,記分牌上顯示著5比4,中國隊僅領先一分。
場上的局勢遠比記分牌顯示的更為緊張,大本營內壺球交錯,雙方的黃壺與紅壺如同兩軍對壘,相互牽制,難分難解。
盡管此時的中國隊握有后手權,場面上也更占優勢,是下限保1分、上限拿3分的局面,但若是接下來一投出現失誤,最后一局的后手權將會給到日本隊,勝負便不可預料——接下來的一投,將會決定比賽的走向。
好在,負責投擲的,是中國隊的四壘手徐曉明,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而他身旁的每一名隊友,望向他的眼神里,都只有絕對的信任。
從青澀少年到隊內支柱,從冬奧選手到大學教師,再如今以老將身份重披戰袍,41歲的徐曉明,人生軌跡早已和冰壺的劃動軌跡融為一體,密不可分。
只見他,輕輕推送,那冰壺劃過冰面,發出特有的摩擦聲,沿著預定的軌跡前進。就在接近營區的關鍵時刻,徐曉明的隊友們迅速開始擦冰,冰刷在壺前快速擺動,調整著冰壺的速度和方向。他們的動作協調一致,仿佛經過千百次排練的舞蹈。
“有了!”中國隊的休息區傳來壓抑的歡呼聲。
這精準無比的一擊,將復雜局面瞬間清開,連消帶打,不僅占據了營區,還將日本隊的兩個黃壺撞走,幫助隊伍一舉拿下4分。
比分變成了9比4,面對如此差距,日本隊主教練搖了搖頭,走向中國隊休息區,提前握手認負。
勝負既定,現場爆發出更熱烈的歡呼聲,中國隊的隊員們激動地擁抱在一起。費學清本場比賽成功率達100%,他和李智超淚灑賽場,兩人都將迎來自己的第一次冬奧會,許靜韜則將第二次站上冬奧賽場。而投出制勝一壺的徐曉明,卻只是平靜地擦了擦冰刷,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日常訓練。
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平靜之下,是他二十年來冰壺人生里走過的驚濤駭浪。時隔十二年,徐曉明將迎來個人第三次冬奧會之旅。
從“太緊張了”到“定海神針”
由于缺席了2024年世錦賽,2025年世錦賽收獲四強、但冬奧積分依然不足,中國男子冰壺隊不得不踏上了此番充滿艱險的落選賽之路。
好在循環賽里,中國隊就展現出了極為出色的競技狀態,接連擊破強敵,豪取六連勝,但在循環賽最后一輪輸給日本隊,為今日的生死對決埋下伏筆。
緊接著的席位賽第一場,中國隊不敵美國,跌落生死戰;席位賽第二場,中國隊再戰日本隊,而此前中國隊對陣日本已遭遇四連敗。
一支年輕的隊伍,一場懸崖邊的比賽,一個難纏的對手。
徐曉明太熟悉這種壓力了。
2010年溫哥華冬奧會,25歲的他初登冬奧舞臺,面對那些曾經只能在屏幕上看到的傳奇選手時,“有點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他后來回憶道:“我們以前都是通過觀看國外頂尖選手的比賽錄像學習技術,現在偶像變成了對手,打起比賽難免緊張。”
那屆冬奧會,中國隊未能取得理想成績,徐曉明在總結原因時說道:“太緊張了,反而沒有發揮出水平,說白了就是欠缺比賽的經驗。”
四年后的索契冬奧會,徐曉明和隊友們卷土重來,他們一路過關斬將,成功闖入半決賽,距離獎牌僅一步之遙,但最終只收獲了第四名。
“畢竟是冬奧會,大家太想為國爭光了,”徐曉明分析當時的心理,“老覺得這個球打好了能夠怎么樣,沒有把心思專注于比賽中。”
盡管這個第四名已經是中國男子冰壺在冬奧會上的歷史最佳戰績,可這份成績單背后,是無限的遺憾和“如果”。
那些關于心理的教訓,刻骨銘心。
如今,面對生死戰,徐曉明將他二十年的賽場智慧凝練成最簡潔的戰術:簡化局面,強化清壺,減少失誤。
賽前準備會上,他召集起年輕的隊友,告訴他們:“不要想太多,就把這場比賽當作普通比賽來打。冰壺打到最后,就看誰的心臟更大。”
比賽中,每當年輕隊員出現緊張情緒,徐曉明總會用平靜的目光和簡短的話語穩定軍心——
“沒事,按我們練的來。”
“還有機會,專注下一個壺。”
這些看似簡單的話語,卻如同一根定海神針,穩住了全隊的心跳。
多重身份鍛造的大心臟
徐曉明的大心臟,不僅源于他厚重人生閱歷,更源于這份閱歷帶來的多重身份轉換——
他是曾征戰兩屆冬奧的功勛運動員,是索契冬奧創造歷史的第四名成員;也是2019年被引進到上海對外經貿大學的冰壺教師,致力于在校園播種冰壺運動的種子;他還是北京冬奧會的技術官員,以另一種角色服務冬奧會。
這些看似不相關的身份,共同塑造了如今的徐曉明。
2019年,徐曉明作為高水平運動員被引進到上海對外經貿大學,負責學校高水平運動隊訓練。這一決定背后,是他對中國冰壺運動發展的深刻思考。
“冰壺需要對人生的感悟,壓力釋放和排解,需要長時間的積累,包括對賽事的理解,”他解釋道,“我希望更多高水平運動員從校園中選拔,這樣更有助于對冰壺的理解,培養出全面的人才。”
在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徐曉明不僅教授技術,更注重培養學生對冰壺運動的理解和熱愛。他和同事們共同努力,使學校冰壺隊競技水平達到全國前列,多次代表學校、上海市、中國大學生參加各類地區、國家、世界級的比賽,并取得優異成績。
2022年北京冬奧會,徐曉明以技術官員的身份參與其中,負責冰壺項目的技術統計工作。
“這個崗位需要有打球經驗的,或者說對戰術非常了解的人才能做,”他說,“因為專業的人才能夠給出很接近真實的分數。”這段經歷讓他從另一個維度理解比賽,對戰術和統計有了更深的認識。
確實,當一位運動員走到一定高度之后,他的關注點往往會超越個人成績,更多地投向這項運動的未來與傳承。經過多年的人生淬煉,徐曉明的視角早已超出了一名普通運動員的范疇。而這種超越個人得失的廣闊視野,或許正是他在關鍵時刻總能展現“大心臟”表現的深層原因。
也正是這些多元的經歷,塑造了徐曉明全面的冰壺視野和沉穩的心態。
當2025年米蘭冬奧會預選賽臨近,中國男子冰壺隊需要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將壓陣時,已經41歲的徐曉明臨危受命,重披戰袍,回到他最熟悉的四壘位置。
于是,在落選賽上,我們看到了不少傳奇畫面:當徐曉明再一次完成經典操作,央視解說感慨:“這是一次女媧補天級別的投擲!”觀眾多次驚呼“不可思議”。
與小兒輩同破敵
成功晉級米蘭冬奧會,是團隊之力共同托舉的結果。除了徐曉明一錘定音,年輕選手們同樣關鍵——費學清的果決、李智超的沉穩、許靜韜的專注,構成了這支隊伍堅實的基底。
徐曉明與這支隊伍的緣分,始于2022年底執掌平均年齡僅20歲出頭的河北隊。隊員們雖年輕,卻充滿拼勁,初經大賽便積累了寶貴的自信。他的首要任務是帶隊備戰2023年世青賽,并最終成功奪冠。這次國際賽場的歷練,讓年輕選手面對大場面時心態愈發沉穩,也對徐曉明的指導更加信服,隊伍凝聚力與默契度不斷提升。
2024年“十四冬”,徐曉明以教練兼隊員的身份“客串”三壘。河北隊一路遭遇強敵,多次經歷加局惡戰,最終以全勝戰績黑馬奪冠,擊敗了包括由冬奧陣容組成的黑龍江隊等強勁對手。
徐曉明的執教理念清晰而樸實:“把二十年冰壺經驗傳授給他們。”他注重在實戰中傳授技術、戰術與心理調節,而隊員們也通過一場場勝利,不斷驗證并消化這些經驗。
22歲的費學清便是這種傳承的生動體現。
他從“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迅速成長為亞冬會副隊長、國家隊的關鍵三壘,兩年內接連拿下國際國內重要冠軍。徐曉明曾如此評價:“不是他選擇了冰壺,而是冰壺選擇了他。”從15歲離家千里受訓,到成為國家隊主力,費學清的成長路上,徐曉明始終是嚴師與引路人。
此次出征冬奧會落選賽的國家隊,正是以這支河北隊為班底。從“十四冬”的黑馬奪冠,到世錦賽重返四強,再到此刻絕境奪下冬奧門票,這支青年軍沿著徐曉明鋪就的路,實現了從突破到傳承的跨越。
冰壺人生的三次突破
終場哨響,徐曉明終于露出了笑容。
面對采訪鏡頭,他難掩興奮:“我想把這個時刻獻給所有關注中國冰壺的球迷。感謝這支年輕隊伍的努力,我們希望全世界都能看到中國隊在冬奧賽場上的身影。我們的目標是打好每一場比賽,向國內外球迷展現真正的水平和我們的團隊精神。”
他把功勞歸于團隊和頂住壓力的年輕人:“首先非常感謝我們團隊這一周來的努力,還有特別是感謝場上的三個年輕人,他們能夠頂住壓力,最后能夠拿下這個冬奧會的資格,我們是特別特別的高興的。”
當被問及作為老將如何傳授經驗時,徐曉明回答道:“每天有可能都分享一點吧,通過比賽遇到的一些情況啊或者是遇到的一些困難啊,通過分享還有教練組的一些分享,讓這些年輕人能夠快速的成長起來。”
從2014年索契的巔峰遺憾,到2018年無緣平昌的黯然,再到今日帶領新一代重返冬奧會舞臺,徐曉明完成了一次漫長的、關于信念與傳承的淬煉。
事實上,這已經是他冰壺人生的第三次突破。
第一次突破,是從運動員到教練的身份轉變。2017年,因傷病和隊伍整體狀態問題,中國隊未能獲得平昌冬奧會參賽資格,徐曉明選擇退役。但他并未離開冰壺,而是轉型為教練,開始培養新一代選手。這次突破,源于他對冰壺運動的堅守,讓他的經驗開始轉化為傳承的火種。
第二次突破,是從專業隊到校園的環境轉變。2019年,他來到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將冰壺運動帶入大學校園,致力于推廣這項運動。這次突破,是他對冰壺普及的貢獻,讓他的視野從賽場擴展至更廣闊的未來。
第三次突破,則是以41歲高齡重披國家隊戰袍,帶領年輕隊伍奪得冬奧會資格。這次突破,是他初心和夢想的回歸,是技藝、心智與領導力的終極融合。
每一次突破,都讓徐曉明對冰壺運動的理解更深一層;每一次身份轉換,都讓他的冰壺人生更加豐富多彩。
中國冰壺的新起點
對于中國冰壺而言,這最后一投投出的,遠不止一張米蘭入場券。
這項被徐曉明形容為“冰上國際象棋”的運動,在中國起步晚、基礎弱。他自己在2014年就清醒地指出,當時的成績并非因為“天才輩出”,而是因為“我們只是中國很少一部分從事冰壺運動的人中比較好的”。他始終期盼著群眾基礎能更廣,選材面能更大。
如今,41歲的他仍是這支隊伍不可或缺的壓艙石,用二十年的經驗為費學清、李智超等年輕一代保駕護航。但他對前景的認識異常清醒:“我們的選手們還太年輕,經驗少,尚沒有足夠能力去承受冬奧會的壓力。”他將更大的目標放在2030年,但米蘭之戰絕非走過場,“打好每一場比賽,展現真正的水平和團隊精神”是此刻最務實的態度。
從2010年溫哥華的青澀,到2014年索契的巔峰遺憾,再到2026年米蘭的沉穩引領,徐曉明的冬奧軌跡本身,就是一部關于成長與傳承的教科書。這場勝利的背后,是一位老將的堅持,更是一種將壓力轉化為冷靜、將追求極致化為日常的“冰壺智慧”的薪火相傳。
中國冰壺的新篇章,已然開卷。而徐曉明,依然是那位至關重要的執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