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用最強硬的方式，吹響戰略撤退號角

沈逸

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教授

基本上可以確定，2025年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是一種“特式”撕裂的產物：毫無疑問，這樣的報告肯定是團隊作業，同時，必然有一個主筆，以確保整體上的連貫性。但是這屆美國政府的特殊性在于，由于二度入主白宮的最高領導人，不愿意在任何意義上實質性地進行某種授權，所以，主筆變成了純粹的主筆。

不同的主張，根據其得到白宮主人青睞的不同程度，在華盛頓的圈內，構建了具有鮮明海湖莊園特色的權力結構：根據權勢的高低，不同主張如同熱狗或者餡餅的配料一樣，被簡單粗暴地攪和在一起，鋪在名為國家安全的面餅上，再套上一個名為戰略的外套，用一種狗都不理的態度，低調且嫌棄地放在白宮官方網站上。

就已經公開的信息，結合報告本身的內容，至少已經識別出的三種不同類型的主張：

其一，對傳統美國國家安全戰略了解最多、繼承最多的實力-威懾派，但在這屆美國政府影響力最弱的，原因無他，除了“海排長”忠誠的俯臥撐，能夠拿得出手的就是國防部萬能的科爾比，這個位置太低，說不上話。

其二，有濃眉大眼絡腮胡少幫主挑頭的孤立主義派。他們主張清晰，首先是拍好特朗普的馬屁，所以肆無忌憚地讓國家安全戰略變成史上罵盟友最臟的一個版本；其次就是赤裸裸的收縮，這種收縮是收縮給少幫主覬覦的基本盤看的，屬于那種伶牙俐齒極其精致的戰略性大雜燴。

其三，特朗普目前最喜歡的零起點的交易派。第二任期的特朗普，在用人方面展現出的實用主義，使得目前能夠幫助特朗普擺平最大難題、與中國交易的財政部長，在白宮圈內堪稱權勢滔天。所以，隱約可見的各種交易，貫穿了整個文件。

最終，基于上述主張的混合，以及內部博弈，特朗普政府的2025年新版《國家安全戰略報告》，試圖在堅持美國大國地位與承認戰略收縮必要性之間尋找平衡，最終找到的一條至少能夠寫在紙面上的戰略道路是：放棄過去幾十年新自由主義驅動的全球霸權理想，又保留部分傳統霸權的象征和利益，把目標調整為體面、有序地實現戰略退卻。

特朗普版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

“新自由主義全球霸權理想”可概括為冷戰結束后美國精英秉持的一種戰略信念，即美國應利用其空前優勢，推動全球范圍內的自由民主和市場經濟體系擴大，塑造一個以美國價值觀和制度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從而確保美國長久安全與繁榮。

從克林頓到奧巴馬，這一理念主導了美國外交——強調自由貿易、金融開放、跨國機構治理，主張人權民主干預，甚至不惜訴諸武力推進其他國家的所謂國家建設（如小布什時期）。這種理想在國家安全戰略文件中多有體現。

特朗普歷來對這種全球主義理想持批判態度。他在2016年競選期間就痛斥“美國的精英醉心于重建別國，卻讓本國支離破碎”。2017年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雖在其團隊掣肘下延續部分傳統措辭，但已明顯淡化意識形態色彩，聚焦于“大國競爭”和“經濟安全即國家安全”等現實主義命題。而2025年這份報告，從內容到基調都幾乎完全摒棄了新自由主義的全球改造抱負，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直白的、物質化的古典民族國家利益導向和文明保守色彩：

第一，復刻現任美國副總統對歐洲訓斥性講話的核心內容，將矛頭對準過去美國支持的自由主義國際觀。報告用近似黏貼復制的方式，批評了歐洲盟友內部的“精英政治”現象，指責一些歐洲政府以精英主導方式“箝制核心自由”。同樣被復制的副總統思想還包括強調美國反對在歐洲、英美文化圈以及全球范圍內出現的“精英壓制基本自由的行為”。甚至報告還提出了這樣的結論，即宣稱歐洲正面臨“文明湮滅的嚴峻前景”（civilizational erasure），如果繼續當前軌道則“數十年內某些北約成員國將成為非歐洲人占多數”。并斷言這是因為大規模移民將從根本上改變歐洲身份，削弱美歐聯盟的紐帶。

報告同時公開表達了對歐洲民族主義右翼勢力的支持和“樂觀看法”，稱“愛國的歐洲政黨影響力上升確實帶來了巨大樂觀理由”。這一系列表述是如此特殊，以至于目前從對報告的反應來看，撰寫報告的美國，更像是俄羅斯的盟友，歐盟以及北約的競爭對手。

第二，報告明確放棄了美國在某些地區追求深度介入和變革的傳統主張，至少紙面上是如此寫的。這一版本的報告宣稱，美國不再需要將中東置于外交政策優先，原因是能源供應格局已變，美國重新成為能源凈出口國。報告將美國以往在中東的深度投入歸結為“歷史上能源的原因”，暗示這一動機如今已不存在。同時它強調美國應停止對該地區盟友“說教”，尤其是停止在“海灣君主國”（如沙特、阿聯酋）人權問題上施壓。

對于俄羅斯和烏克蘭問題，2025年的報告淡化價值評判，幾乎不譴責俄羅斯，反而批評某些歐洲政府對延續沖突抱有“不現實預期”，強調美國“核心利益”在于“促成快速停火并與俄羅斯建立戰略穩定”。報告甚至指責歐洲國家領導人“顛覆民主程序”以繼續反俄政策。

特朗普在白宮會見歐洲領導人和烏克蘭總統 圖自白宮官方

第三，在全球多邊框架和治理議程上，新版報告體現出遠離過去那種“美國塑造國際規范”的清晰跡象。2025年的報告，幾乎沒有提出新的全球治理倡議。相反，它更多強調的是美國如何利用雙邊交易和力量手段獲取自身利益，使用關稅、能源出口等經濟杠桿達成雙贏交易成為美國的首選工具，這反映部分報告撰寫者的清晰構想，即退回到更傳統的大國博弈和聚焦勢力范圍的傳統地緣政治框架內來解決問題。

第四，用高調重振“門羅主義”塑造強硬姿態，掩飾實質性的大規模撤退。報告稱“經過多年的疏忽，美國將重申并執行門羅主義，以恢復美國在西半球的卓越地位，保護我們的本土安全和我們在本區域關鍵地理位置的準入”。這一表態意在重申美國對拉丁美洲的傳統勢力范圍要求，宣告不允許域外強權在美國“后院”取得軍事存在或控制戰略資產。

從霸權的邏輯來看，由全球霸權變為某個區域的霸權，毫無疑問已經超出了霸權收縮調整的范圍，而是某種大規模的撤退，乃至塌陷。但是通過特殊的修辭手段，以“只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的邏輯，這份報告嘗試在話語和認知層面，實現一種姿態強硬的“向后進攻”。

但是問題在于，美國的全球霸權，最核心的組成部分，在當下已經是與全球霸權息息相關的金融霸權。如果要達成匹配，那么地緣政治霸權從全球轉向西半球，就意味著美國的金融霸權，也要實現相應的撤離。從實踐來看，這是幾乎無法完成的任務，從理論上來說，用區域性的地緣政治霸權實力，支撐全球性的金融霸權體系，至少到目前為止，也是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務。

這部分的內容如何落地、如何實踐，構成了后續這份2025年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的命運，即究竟是變成一份真正的劃時代的戰略文件，還是變成一份曇花一現并沒有得到認真執行的紙質文件。

第五，努力維護與地緣政治勢力范圍不相匹配的全球軍事實力，以選擇性的方式支撐美國的霸權體系，但與前述孤立主義目標形成顯著的矛盾。很明顯，2025年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的軍事部分，是實力-威懾派的壟斷領域。所以在這里，人們看到了與上述退守西半球截然不同的目標，即堅持保留美國全球軍事存在的核心支柱和威懾力。

報告強調美國將繼續保持強大的核武和常規力量，以“拒止任何侵略行為”。特別是在應對最主要的大國競爭對手中國方面，報告聲稱要建立一支能夠在第一島鏈內拒止的軍事力量，同時明確“嚇阻臺海沖突”仍是美國優先事項。雖然報告要求盟友承擔更多責任，但美國自己并未放棄對印太地區的軍事投入和承諾。這表明美國仍視維持印太軍事主導和保護臺灣不被武力吞并為其全球領導地位的關鍵象征。

不同于徹底放手中東，特朗普政府在西太平洋采取的是“收縮布局但不后退紅線”的策略，即減少美國單方面負擔，強化盟友角色，但底線上仍然在亞太依舊高調宣示不會讓步。這種保留不僅是戰略利益需要，也具有象征意義——它告訴國內外，美國雖不再“獨撐世界”，但在關鍵領域仍將展現霸主擔當，不會任由勢力均衡傾斜。

但作為一份國家安全戰略，軍事部分的“全球霸權”取向，與地緣政治議題的“西半球收縮”，形成了最為經典的矛盾存在：從內在邏輯上說，收縮的目的，在于減少霸權成本，獲得經濟發展喘息的時間，并謀求一段時間的“東山再起，卷土重來”。

但是，美國霸權最大的成本，就是軍事開支，而且主要的軍事開支，就來自最主要的戰略方向。當初尼克松實現的戰略收縮，是收縮次要方向——越南，超出主要戰略方向——歐洲的戰術性支出，而真正的底氣，則是美國自身在制造業等方面實質性持有的壓倒性優勢。

12月2日，特朗普總統在白宮舉行的內閣會議上發表講話，國務卿馬可·魯比奧（左）和國防部長皮特·赫格塞思也在場旁聽 美聯社

現在的局勢則是，美國戰略目標的認知效果，是霸權的塌陷，回到西半球，而非有限度的收縮；能夠節省的軍事開支，難以真正達成成本縮減的效果；而美國的制造業，則早已沒有了20世紀70年代美國曾經有過的優勢乃至輝煌。這種情況下，做出大范圍的調整，需要精巧的執行力和強大的控制力，而這兩項，坦率地說，對于本屆美國政府來說，都是極為稀缺的能力。全球有很大的概率因此進入霸權急速調整和變化所導致的急速變動時期，世界因此將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

從實踐來看，一個國家的國家安全戰略，不僅需要有清晰的構想，而且要有明確的執行路徑。可行的執行路徑不足，近似一廂情愿的美好想象太多，是2025美國國家安全戰略面臨的最大缺陷。

一方面，報告撰寫團隊以近似理想化的方式，設置了一個看上去很美麗、很精細的有序戰略收縮的場景：首要是聚焦本土和西半球安全（邊境、毒品、移民），其次是關鍵戰略地區的平衡（印太拒止中國、歐洲穩定和平），再次才是其他地區和全球性議題。從初衷來看，這個分層次的優先次序，意味著美國不會像1919年那樣突然退出國際舞臺，而是逐步調整，將資源聚焦于最核心關切。在俄羅斯問題上，美國不與其正面沖突而尋求穩定共處；在亞洲問題上，美國不挑戰“一個中國”政策，以降低引發戰爭的風險，但與此同時強化威懾力以保持臺海和平。

另一方面，如何在美國實力衰退，資源不足，意志匱乏，執行團隊難以協調（寫個報告都有三派打架）的情況下，將上述復雜而精細的目標落到實處，也就是如何把大象裝進冰箱，沒有人知道。這份報告以如此低調的方式發布，在激發了大量討論的同時，發布報告的核心主題，繼續“靜悄悄”，或許已經用一種微妙但明確的方式說明，這份戰略文件未來的前途和命運。

整體來看，相比此前美國政府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文件，2025年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最大的意義和價值，就是向世界確認，這屆美國領導人以及他核心團隊的一部分人，確實已經沒有興趣繼續承擔冷戰結束，甚至是二戰結束以來，美國曾經承擔過的主導國際體系的霸權義務，試圖實現某種大規模的收縮。其理想化的目標，是一種加強版本的門羅主義。以及，這屆美國政府的核心團隊，確實沒有興趣用冷戰結束之后，具有典型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特征的框架，去組織和執行美國的國家安全戰略。這可能就是這份戰略報告最大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在于執行層面，這份報告提醒人們，要為美西方國家曾經主導過的國際秩序和國際體系出現劇烈動蕩，做好充分的準備。因為曾經的核心支撐結構，正在醞釀劇烈的變動。實力的不足，以及實力增長機制的顯著萎縮，決定了這種變動，本質上是無法避免的；如何確保對動蕩的管控，避免負面效益的過度外溢，實現某種有效的緩沖，會在一段時間內，成為各方共同關切的核心議題。

從美國以外的行為體的視角來看，積極地說，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如何構建一個更加穩定、安全、繁榮、和平、包容、可持續的美麗新世界，值得所有負責任的行為體去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