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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磊的前半生是奮斗的前半生。他從河南小城商丘考入中央財經大學,研究生畢業后先后在三星、安利、萬科、京東工作。2014年,他當上京東副總裁。
奮斗是那個時代的克里斯馬(charisma)之詞。它清晰有力、不容置疑地指出了人生的唯一方向,向前向前向前。
直到三年前,41歲,他確診“漸凍癥”。一個從來相信奮斗、甚至只相信奮斗的人,不得不過早面對身體漸漸失去奮斗機能的事實。
過去,他把自己嵌進社會,步步為營,從未脫軌,“社會認可的、主流價值觀倡導的我都去干。”現在,他如何看待健康、奮斗、性愛、家庭、幸福,以及死亡?
從去年冬天開始,蔡磊和作者的會面持續了半年。這半年,有關疫情的一切重塑了人們對于日常生活的想象,此前被媒體普遍刻畫的“身殘志堅”的蔡磊故事,似乎很難和當下現實發生關聯。
但蔡磊的故事絕不只和蔡磊有關,我們確信,這里面的真問題關系到每一個人,借用陳嘉映教授的話,這個問題就是:何為良好生活?
你握著手機,此刻,用左手或右手。你手指輕敲,出于各種原因,點進這篇鏈接,下滑,閱讀完第一句。用不了1秒鐘。運動指令經由運動神經元從大腦傳至肌肉群,悄無聲息,迅速得你記不起來去領會。
有一個環節出錯,你都完成不了這個動作。在眾多的可能中,患上漸凍癥或許最令人絕望。運動神經元無故丟失了。你失去力量,醫生說無藥可治,生命可能只剩三到五年,這是一種與衰老相似的過程——人老了要怎么治呢?
你得眼睜睜地看著手掌的肌肉緩緩凹陷,手指一個接一個不受控制地“掉落”。一個胳膊不行,一條腿不行,緊接著呼吸就不行。意識清醒,感覺分明,病跡卻不可逆轉地蔓延全身。
2019年9月,蔡磊確診了漸凍癥。他的左臂、左手已經成了擺設,他既無法抬起它們,也無法命令它們彎曲,現在他的右手也僅剩中指和大拇指能勉強活動。與此同時,他投身科研、籌集資金、整合資源,幾乎變得比以前更忙,試圖推進新藥研發,攻克漸凍癥。
“夢想家”
蔡磊家在北京東三環的富力城小區。這是一座典型的中產階級社區,綠化率高,水系貫穿,距離CBD很近,被稱作國貿的后花園。但小區的房齡超過十幾年,建筑和物業略顯老態。
我第一次到他家時,他正在妻子的幫助下洗頭。他站在衛生間的洗臉臺前,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彎腰低頭,妻子在他的左邊,兩只手上沾著白色泡沫。
客廳有小滑梯、放童書的矮架子和裝滿玩具的紙箱,蔡磊3歲的兒子待在落地窗旁玩,旁邊是灰白色的皮質沙發、倒掛在暖氣片上待烘干的鮮花。結婚照擱在靠近廚房的柜子上,印有全家照片的日歷掛在另一面墻。再靠后,過道連起兩間臥室、一間書房。
住同小區的姥姥姥爺把外孫領出門后,保姆收拾玩具,蔡磊也吹完頭。年輕時他留著三七分的長發,面部清瘦,下頜線分明。年紀漸長后,頭發稀疏不少,平頭一剪,臉顯得更圓了些。那天他穿著白色長袖T恤和灰色運動褲,看起來心情不錯。
日常的精細動作很難完成,他得借助觸屏筆滑開手機,用語音轉文字的功能來發消息。妻子先是將褲腰處的紐扣改成了滑扣,最后干脆只給他穿有松緊帶的褲子。
對于我的拜訪,蔡磊表現得親切熱情,同時又司空見慣。他建有一個名叫“生命時間賽跑 媒體關懷”的媒體群,包括我在內,群里共有40多個媒體從業者。
我們坐下來,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每天都干到半夜,一刻不停,永遠都是亢奮的。”接著,他告訴我,他攻克漸凍癥的動力與京東的價值觀密切相關,后者用劉強東的原話來說就是,一次次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漸凍癥的學名是肌萎縮側索硬化(ALS),和阿爾茲海默癥、帕金森綜合癥一樣,是一種神經退行性疾病。運動神經元受損導致大腦和脊髓無法將運動指令傳遞至肌肉,患者因此失去運動能力,發病后平均3~5年內會因呼吸衰竭而死。
根據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制定的《罕見病診療指南》,中國ALS患病率約為每10萬人中3人患病,有5%~10%的患者可以存活10年以上。最著名的漸凍癥患者是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21歲確診漸凍癥后,他奇跡般地活了55年。
由于約九成的ALS病例沒有家族病史,發病機制不明,針對漸凍癥的新藥開發主要基于病因假說,例如基因突變、線粒體功能障礙、細胞凋亡等。
一款新藥從動物實驗、臨床試驗到最終上市可能會耗時十多年,漸凍癥患病人數少,巨額投資難以獲得相應回報,制藥企業研發動力不足。目前僅有利魯唑、依達拉奉兩款藥物確認對治療ALS有效,但也只能短暫延長患者生存期。
受損的神經元無法再生,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神經內科主任樊東升說,攻克漸凍癥的醫學難度在于,“這個病解決了,那人類長生不老的問題就也能解決了。”
但蔡磊說,他就是要挑戰全人類都做不到的事。
為了把不可能變成可能,他首先用兩年時間看完了一千多篇相關英文文獻。盡管確診前生命科學領域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現在,他認為他已經成為了全世界最頂尖的神經退行性疾病專家,比博導還要專業專注。
期間,他拜會醫生和科學家,找到了七八條可能對治療漸凍癥有效的藥物研發管線,涉及基因治療、神經元再生。但科學家不懂商業化,要加快研發速度,他得為這些管線找錢。他說,一位做國際貿易的企業家答應給他十個億。我在互聯網上搜不到這位企業家的蹤跡,蔡磊解釋,對方非常低調。
臨床研究還需要病人信息,他建立了愛斯康,他稱這是“世界民間第一大的漸凍癥患者數據平臺”。
他講話時語速很快,由于患病后說話會累,他發力并不平均,重音落在第一個字,時常吞字。講到激動處,他身體后仰,抬高下巴,反問句后面有長長的停頓,表示出對一切質疑的不屑,氣氛一下變得不必多問。
有時,他會突然抬起右手,提醒我,他的手快不行了。但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會話鋒一轉,情緒從沮喪變為激昂,描述他所為之拼搏的事業如何艱難又如何偉大。
攻克漸凍癥的難度超過登月計劃,他形容,這比馬斯克發火箭還難。馬斯克是他近期談話中最愛引用的人物。
他說,全球累計在研發阿爾茲海默癥藥物上投入超6000億美元,幾乎全部失敗。他作為生存期有限的絕癥患者,為突破腦科學難題募錢,這“可能是人類最難的一次融資”。
但好在他是互聯網精英,核心能力就是創新、拼搏、敢于變革,“如果真做成了,互聯網人里面最牛逼的人是蔡磊。”
他希望能有篇文章寫京東的第二個奇跡,為京東長臉。“劉強東把京東做成了”,一個奇跡,如果“京東的一個高管把人類的難題攻克了”,他認為,“一樣偉大。”
他說他計算過,出現他這樣“在人類歷史上為漸凍癥做最大沖刺的一個人”的概率——兩百億分之一(有時這個數字又是千億分之一)。得患上漸凍癥、得有三年以上的戰斗力、得愿意攻克漸凍癥,另外還得是成功人士、得有一定社會知名度。換句話說,像他這樣的人“全世界很難有第二個”。
“全人類”、“第一”、“牛”、“創新”、“戰斗”,這些詞在我們日后的交流中也高頻出現。他像一個演說家。
第一次見面的中午,我跟他去拜訪病友張總。張總是在天津做石油服務生意的企業家,三年前患上漸凍癥,他從下肢開始發病,如今口齒不清,雙腿不能站立,需要坐在輪椅上。
蔡磊先是向張總夫婦介紹了他最新的進展:他找到了愿意出資的投資人。而后,確認了張總有基因變異的情況,他信心十足地說,恭喜啊,張總有救了,藥已經在造了。
他沒有更多解釋造藥的細節,不過張總顯然難掩喜悅。確診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張總深陷在抑郁情緒中。張總妻子說,那時他每天醒來就兩眼發直地看著窗外,家里事全不聞不問。
患上絕癥,病人通常會經歷四個心理階段:驚恐、否定、沮喪、接受。蔡磊說,不吃安眠藥、抗焦慮藥,許多病友都睡不著覺。他自己也在確診后失眠了整整六個月。
“醫生反復說你得吃抗焦慮藥,我就不吃,我說我不怕,不就是死?”只是理智無法克服潛意識的恐懼,他入睡后一晚上會醒來五六次。
蔡磊告訴我,他最終走出了焦慮狀態,是因為他有強大的信念,認定他必須要做點事,“沒有強大的心態、沒有極大的信心不可能做這事,你就被擊跨了、完蛋了、要死了。全世界的普通人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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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億的希望
兩天后,蔡磊去上海的復旦大學附屬醫院住院檢查,我也一起去了。新的司機兼生活助理還未上崗,母親嚴淑敏從商丘趕到上海照顧他。
加上3位家屬,他的上海病房里住了6個人,床位費一人一天40元。蔡磊對住院環境不太滿意。隔壁床的大哥每天夜里刷小視頻,他凌晨一點多剛睡著,護士一早來查房,五點他就又醒了。
病號服的褲子不帶松緊帶,母親不在,他上不了廁所。我和嚴阿姨在科室外等醫生的診斷,蔡磊出來,要了紙巾去衛生間,沒過多久,又捏著紙巾訕訕地回來了。他的右手沒法像兩個月前那樣擦屁股了。嚴阿姨一下就懂了,問要不要陪他再去趟衛生間,蔡磊拒絕了。
我意識到漸凍癥的殘酷之處,再強硬的人也會被它貶折為弱者。如果病癥有顏色、有形狀,他幾乎是著火了、燒傷了。前兩天,在我舉起手機拍銀杏樹時,他告訴我,他最羨慕路邊的女孩,纖細的手指,自由地、飛快地滑著手機。
住院第二天,我們在醫院后面的小花園曬太陽。做完腰椎穿刺、抽完13管血后,他向我抱怨,身體無力的時候,人的情緒很難好。
兩年來,他一共做了六次腰穿。他側臥著使背部彎曲,以便醫生將長針緩緩插入兩塊腰椎之間取出腦脊液。即便打了麻藥,他還是能感受到針頭在脊椎里拱來拱去。第五次時,針壓到神經,腳、腿、屁股,全身劇痛,不能動彈。對他來說,這是極大的“酷刑”,腰就像被刀砍斷了一樣。
盡管身體欠佳,他在上海的行程依然安排得緊湊。每天除了見主治醫生,他還有兩三個會面,來醫院拜訪他的有病友家屬、研究生同學、醫藥領域投資人、媒體記者,還有從杭州來的教授。
妻子覺得,蔡磊每天都在做公式,用現在的時間換未來的時間,使的勁能在多大程度上換來特效藥的出現?能不能成功,她很不確定。她希望蔡磊聽醫囑,多休息,少折騰。
但蔡磊說,聽醫生的,那就是等死,他必須爭分奪秒與漸凍癥抗爭,這件事不存在討論的余地。他給我展示他手機日歷里密密麻麻的事項,以9月13日為例,他的日歷上標注著:上午10點,杜克大學張博士;12點15,東直門基金公司;晚上9點,國貿中金資本;明天下午,宣武醫院。
2019年9月確診后,有一年半,他都在京東正常上班,白天工作,晚上看文獻。手使不了電腦鍵盤,他就用語音轉文字來寫周報,消化完收上來的幾十份工作報告,重新總結匯報,因為寫得慢,有時一寫就是一天。直到去年5月份,關于他身患絕癥的媒體報道出現,人事部門找到他,辦了病休。
兩個月后,他發起冰桶挑戰,請來京東零售CEO辛利軍、水滴籌CEO沈鵬、主持人郎永淳等。但最終募集的公益基金數額不到四百萬元,其中有三百多萬還是蔡磊和他朋友捐的。可作為對比的是,2014年,美國的冰桶挑戰募集了1.15億美元。
中國版冰桶挑戰失敗后,他繼續去各大投資機構找錢。
在中金資本,他和投資人員聊了五個半小時,他提出成立一支超過10億元的基金,由他管理,推動藥物研發。中金方面說你得先有團隊,我們才能投你。方案被駁回,但他相信中金資本是發自內心想幫他,否則聊半小時就可以把他打斷了。
到我們見面的十月份,他說,去各大投資機構和投資人前進行的200多場路演均以失敗告終。
一位病友家屬來上海的醫院拜訪他,病友2018年6月確診,現在躺在ICU,一個月花費26萬。蔡磊問家屬愿不愿意參與基金,一千萬也行。對方說,一百萬沒問題。開發一款藥至少得幾個億,一百萬只是杯水車薪。
病友不參與,他非常失望,“我們這么多病友,有錢的人多了,身價幾十個億的煤老板多了去了,一分錢都不給,我自己的錢砸了千萬了。”
如果基金不能成立,七八條藥物管線沒有在短時間內得到推進,他就沒有希望了。
但好在他已經找到了愿意給他錢的、“有情懷、有公益心的”個人企業家,錢都到賬的話,總體盤子能有16億元。
去年8月,他成立了生命奇跡管理咨詢公司,有了這筆錢,他就通過公司搭建“生命奇跡資本”,然后招募像他一樣“拼命搞科研的”頂級人才,“專門做所有顛覆人類的項目”。
“不要命”奮斗
專業、謹慎、細節,這是財務人的特征,蔡磊說,但他的特征是,拼搏、激情、創新、創業、大局、戰略。
畢業后,他和同樣學財務的哥哥走上了兩條道路。哥哥回到商丘,公務員,在地方財政部門工作。28歲和醫生結婚,現在兒子念高中,他下班后還可以下下象棋、打打羽毛球。
蔡磊則有更大的追求和野心,他敘述他自己:25歲,三星,世界排名第四的跨國集團的稅務經理;29歲,萬科,世界第一大房地產集團總稅務師。
在三星,他接受了拼搏教育,員工不加班,公司必然死亡。到萬科以后,他經常夜里12點半以后才會從辦公室離開,周末晚上都用來研究房地產行業。
2011年底,他加入京東,輔助公司上市。兩年后,他在京東設計出國內第一張電子發票,成為中國電子發票第一人。系統上線前,他連續幾天幾夜沒睡覺,最后帶領團隊花45天完成了競爭對手10個月干的活。
他放言,“你們(指競爭對手)要命,你就干不過我,因為我不要命。”
他曾不無驕傲地在朋友圈分享他的出差經驗:早上乘高鐵出發,中午抵達上海,當天晚上臥鋪返京,次日直接回單位。一路上他處理3位數的郵件,一低頭、一抬頭,就到站了,不夸張地說,他不能接受哪怕一個小時不能工作。
公司的使命就是他的使命,公司的價值觀也是他的價值觀,用劉強東的原話講,就是永爭第一。他常常對下屬說,干好工作的標準只有一個,是不是中國第一?是不是世界第一?如果不是,那就是沒有干好,請繼續努力。
蔡磊的父親是軍人,農村家里有九個兄弟姐妹,退伍后轉業到商丘市財政局,1997年因肝硬化去世。一家人住在部隊大院,房間窗戶漏風,壁虎、蟲子在窟窿里爬來爬去,冬天室內結冰,“手腳凍爛”。小學時,蔡磊成績好,老師點他去黑板寫題,身子扭過去,屁股上的補丁會被同學看見。
他形容自己是“苦大仇深”的人,“有些我的文章,底下評論說,傻逼,有必要這么奮斗嗎?說這話的人真是根本就沒經過苦難的人。”
成為副總裁后,他過著理性樸素、精準有序的生活。盡管每天與錢打交道,但他既不炒股也不炒房。富力城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是租的,月租一萬七,他買的兩套房,一套在東四環,一套在南六環,實際使用面積都在70平米左右。買第二套房時他一次性付了全款,他說他不喜歡負債。
一條25塊錢的黑色運動褲穿十多年,五年以內買的鞋對他來說就是新鞋。高爾夫、紅酒、奢侈品……這些被認為是成功人士常有的消費愛好,他都沒有。工作以外,他幾乎不安排娛樂活動。他把這些定義為享受,享受完全與奮斗相悖。
他要求家人拆快遞包裹時將膠帶完完整整撕下來,盒子不要破壞,方便二次回收。愛車奧迪的保養記錄、配件品牌,他規范式記錄,停車時車得方方正正地擺進車庫。和重要的人見面,他一定會提前告知對方路況及到達時間,誤差得控制在十分鐘以內。
回溯過往時,他談到的電影是在部隊大院時看的《鐵道游擊隊》,書則是教材必讀書目《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后者至今仍然是他最喜歡的書,他能背出書中保爾·柯察金的格言,“一個人的生命應當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
再往后,他還有深刻印象的書是《朱镕基傳》,他說他只讀一種書,“那種激動人心的、鼓舞人心的、奮斗的書。”
左臂肌肉開始跳動,也就是身體發出警報的時候,他正興致勃勃地看戰略報告,尋找新的項目準備創業。他想成為劉強東、王健林、馬云,成為影響力更大的企業家。
2019年4月,京東末位淘汰了10%的副總裁級別以上的高管。劉強東當時在朋友圈發文稱,京東發號施令的人愈來愈多,干活的人愈來愈少,混日子的人更是快速增多。
蔡磊說,當時公司走了好幾個副總裁,他猜測,他沒被末尾淘汰應該與他做業務創新有關,三次創業,一直很拼搏,對京東很有價值。
京東幾乎是蔡磊最重要的寄托。
劉強東,農村孩子,初中前沒見過燈泡,窮得叮當響,創立京東后拼搏到現在,值得尊敬。蔡磊發自內心認可他,他覺得他和老劉是一類人,他惺惺相惜,老劉只要有任何困難,他愿意拿命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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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假說
10月31日,蔡磊的基因檢測出了報告,顯示有一項基因突變。醫生提供了一種病因假說:TPH1基因突變使得色氨酸(血清素的前體)減少,他的腦脊液里,血清素(一種抑制性神經遞質)含量比常人少60%,這意味著他比一般人更亢奮。
通常來說,這不會影響身體健康,但他卻剛好進了“一個最瘋狂的行業”,常年處于極度亢奮的狀態。十多年,他沒休過一天年假,從未睡過午覺,只要領導需要,他“永遠是徹夜戰斗”。可能的邏輯是:環境是誘因,神經元持續興奮、高強度運轉,最終壞死了。
TPH1并不在漸凍癥的致病基因之列,但基因檢測是一個健康提示,有些基因缺陷還會影響后代。他當即又向妻子補充道,母親已經抽血檢查,沒有這項基因突變,哥哥的血正在送到上海的路上。等兒子長大了,也要做基因檢測,在那之前,“不能讓他太累,太興奮也不行。”
家族男性短壽的事實一直暗暗讓他憂心。爺爺51歲死于肝癌,父親47歲因肝硬化去世,他41歲確診漸凍癥時,腦子里浮出的第一個念頭是,他竟然會比他爸爸壽命還短。
有時他對網上“短壽也是遺傳”的評論憤憤不平,有時他又以宿命論的方式安慰自己,“父親40多歲,我也40多歲,我為什么不能接受死亡?”他說,這是存在的現象,很正常,“我只是比我父親要早了幾年,這確實有點遺憾。”
他經常向我強調,床前百日無孝子。一開始,我只將其理解為他對失去生命掌控權的驚慌。漸凍癥患者晚期非常脆弱,氣管切開后病人仰賴呼吸機生存,碰上停電就可能缺氧而死。蔡磊氣憤地舉例,“還有(照料者)直接把呼吸機給拔了,說是狗把電源線給碰掉了。有個女病友跟我說,她老公天天罵她,你還不死?”
后來我才明白,床前百日無孝子還意味著他其實理解照料者的痛苦。
病友小劉,2020年7月左小腿疼,來年7月就已經戴上了呼吸機,10月小劉吞咽困難,不得已將氣管切開,依靠鼻飼進食。照顧小劉至少得四個人,還不一定夠。翻身、吸痰、捏背、擦洗,躺在床上的小劉24小時不能離人。
小劉控制不了情緒,亂發脾氣,嘴不能說話,手不能打字,就用眼控儀操作打字罵人,你媽了X。
蔡磊說,每天活在壓抑中,小劉妻子已經沒法忍受了,而他對這種壓抑感同身受。
父親去世前,有三個月都處于昏迷狀態,19歲的他和哥哥、母親在醫院輪班照顧。常年臥床的病人容易患褥瘡,皮膚被壓得潰爛,換氣墊床也無法減輕疼痛。隔兩三分鐘,他就得給父親翻一次身。
最后他實在受不了了,“徹夜讓你不睡,第二天繼續讓你不睡,第三天還讓你不睡。你根本不想照顧你父母,你想同歸于盡。”他就是在這種情緒下,照顧父親走完了最后的日子。
命運的吊詭之處在于,無論他多么不情愿,現在,要換他成為那個躺在床上的人了。
病痛折磨之外,更讓他害怕的是看到殘酷真相,親情可能也會被證明是無力的。他告訴我,他不想考驗人性,所以他確診后第一周就跟妻子提了離婚,“你非得看到別人不愛你,有意義嗎?”
盡管包括基因檢測在內的種種診斷,都表明身體損耗與過度勞累相關,但蔡磊說他不會后悔,“這是不是我想要成為的人?of course。”
他認為他一開始就沒有別的選擇。當年父親肝硬化,其實可以治,只是換肝要幾十萬,家里拿不出這個錢。他看不慣他一位親戚,掙五千花一萬,工作多年沒攢下一分錢,“我就說她,如果你爹媽有一場大病,你沒有錢救不了他,你良心上能過得去嗎?”
他的邏輯是,你必須早早為任何可能降臨的風險做足準備,然后才能安心。工作后,他考慮的首先是家庭責任,怎么通過奮斗,來贍養爹媽、養育孩子。他粗粗地算,爹媽養老、孩子教育,一千萬元,夠了。
存夠錢,工作節奏似乎就快要慢下來了,他自己卻先患上絕癥。尋醫問藥得花錢,他試過一款一個療程兩百多萬的藥。京東股票賣了不少,他還想賣掉南六環的房子。
現在他更沒有選擇的余地了,為了不成為躺在床上的人,他必須全力以赴救自己。
丈夫的愛與妻子的愛
39歲時,蔡磊相親認識妻子段瑾,三個月后倆人結婚。段瑾小他11歲,北京人,北大本碩,生活樸素,是一家會計師事務所的合伙人。我見過段瑾許多次,她個子不高,微胖,衣服要么是黑色要么是灰色,臉圓圓的,有學生氣。
在此之前,蔡磊和女性交往的經歷并不成功。他講起這些往事時情緒激動,有時幾乎是義憤填膺。
讀研時的一個冬天,他看上一個同校女孩,買了雙手套送她表達愛意。第二天,女孩帶著男朋友來敲他宿舍的門,當著他舍友的面把手套還了回去。還有一次,他的相親對象看上了比他更高更帥的室友。
后來認識初戀,北京人,家里有房有車。那時他想回體制內,女友不同意,問他,你又沒有關系又沒有錢,為什么去當公務員?
奇恥大辱,蔡磊說,這全是打擊,他沒法回應。他承認自己不高也不帥,年輕時經濟條件也不好。“年輕時十次相親,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看不上我,但我成功的時候……”他說,“社會就是這么現實。”
當“所有的快樂都來源于事業后”,他對女孩子也不再強求。35歲以后,他覺得愛情是追求不來的,越著急越得不到,你甚至得克制情感,女孩想見你的時候你再見她,“我愛你和你是否愛我沒有關系,這往往能打動別人。”
關于婚姻里的愛,蔡磊的理解是,結了婚更多是親情,親情意味著責任,選擇了一個人就要堅貞不渝,“我掙的錢全給你不是對你的愛嗎?”
相應地,“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你,那你不照顧我,誰照顧我?”
在上海時,他常常向我抱怨,段瑾沒有像其他病友的妻子那樣立刻放下工作來照顧他。但在他和段瑾提離婚時,段瑾說,無論什么情況,她都會陪著他。
11月份我們回北京后,蔡磊每天去通州的中醫理療館按摩,早去晚歸。到了周末,司機休息,開車的任務交給了段瑾。
理療館面前的空地上栽了許多棵樹,一些貨車停放在這里,蔡磊在右后座指揮段瑾。“自從給他開車,我發現我像根本沒拿過駕照一樣,都被指揮傻了。”段瑾說,他們常在車上吵嘴。家長里短,這就叫夫妻生活,蔡磊提醒我。過一會兒他說,“(段瑾)確實辛苦,昨天一天開了一百多公里。”昨夜,他們十一點半才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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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的談話進而由段瑾主導,轉向了女性與婚姻。
照看孩子、拆快遞,洗漱,先幫蔡磊,再輪到她自己,“每天早上起來,我需要兩個小時才能走出家門,我都不知道我這兩個小時干了什么,我只知道我一看計步器,一早上我能走兩千步。”
那天早上,他們顯然已經因為沒能按蔡磊要求的時間出門發生過不愉快。
家里的所有付出都是看不見的,段瑾說,“我已經1點睡、6點起了,你讓我怎樣為他盡力呢?”蔡磊表態,是,晚睡早起,“她一早起來很痛苦,我還埋怨她。”
在以前,生活上的事絕不會影響工作一絲一毫,她從小到大都被教導,不要浪費時間。現在,家里有事,阿姨不會找蔡磊,而她自己,必須要中途離開重要會議,去處理家里沒水了的事情。
段瑾說她常常感到挫敗,為什么家里有阿姨、有父母幫忙了,活還是干不完?
在段瑾說到,如果她把每天放在家里的三小時拿出去健身,八塊腹肌早有了之后,蔡磊說,“反正就這么明確了,下周末絕不讓你跟(來理療館),給你省點時間。”
她的抱怨還另意有所指。那天上午,她太困了,在理療館找了間屋睡了會兒覺。下午,當蔡磊在理療館的房間內按摩時,她在門外,走廊的桌子上,攤開了計算器、筆和本子,打開手機視頻學習起了最新的審計政策。
“過來過往那些大夫的眼神都能把你殺死,就覺得你老公都這樣了,你怎么不在乎啊,你怎么不管啊。他們希望我在床頭坐著看著他,端個水,穿穿衣服。”
但段瑾說,她沒法忍受一天下來什么也不干。當所有的同事、客戶、合作伙伴都在周末努力,她焦慮,她覺得自己快廢了、在自殺、都不配活著。
“他要是也這么(像大夫們那樣)對我,可能我馬上就崩潰了。”段瑾說,所以嫁好男人很重要,否則“你把自己變成一個廢人,你唯一為的就是你老公能肯定你。”
蔡磊稱得上是個好丈夫,他知道付出,富力城的房子是他租的,手機顯示屏壞了是他修的,妻子離開家門走出小區的最優路徑是他勘測得出的。此外,照段瑾說的,他符合她的擇偶標準,聰明、優秀、不黏人,他不像段瑾那樣感性,因此也就不會因負面情緒內耗。
最后,車開到家,他們也達成了和解。
在這次車內對話之前,段瑾就告訴過我,她認為,功勞比苦勞重要。她愿意幫蔡磊做更重要的事,而非更細節的事。例如,為他考基金從業資格證是重要的,陪他去路演為投資人倒水是細節的。
蔡磊確診以后,段瑾說,她一直都沒想明白,如果他不行了怎么辦?她的公司要不要停,怎么跟孩子說?假如到了蔡磊躺在床上必須需要人照顧的那一天呢?
段瑾提到她母親的建議:即使如此,也要放一點時間在工作上,這樣才能保持心理健康。
我拜訪過小劉妻子。見她那天,她正在書房焚香,抄寫《黃帝內經》。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她說,她得靜心,得給自己充電,才能對外提供支持。她將丈夫的病視為她生命中最難修的功課。
蔡磊認為這種行為是冷漠的,盡管仁至義盡,但已經沒有夫妻感情可言了。段瑾則希望像小劉妻子那樣,強大內心力量。
后來我還去拜訪了王金環,十六年前,她的丈夫劉繼軍確診了漸凍癥,2010年做了氣管切開手術后, 如今仍樂觀且有尊嚴地活著。
劉繼軍是長期居家護理的成功案例,相對蔡磊來說,是病程已進入下一階段的漸凍癥患者。
王金環告訴我,在丈夫無法發出聲音后,她發明了一個拼音板,將拼音分成聲母、韻母兩組,每組五行。丈夫負責眨眼,她負責提問和拼字,“我先問他在第幾行,他告訴我第三行,我念給他聽,拼一個N,再拼一個I,再拼一個AO,那我知道他要尿。”
描述諸如此類的細節時,王金環眼里泛著淚光,眼角卻有笑意,那是相依為命的情義。我坐在她對面,意識到愛無法追問、無法辯論,它不是概念闡述,愛是表情、語氣,是講述的氛圍。
成功學
第一次見面前,蔡磊給我發過一張個人名片,上面注記了他的各種身份及榮譽,加起來有603個字,其中一個身份是九所大學的客座教授。
面對清華北大的高材生,他的成功方法論是:第一步,想清楚人生的追求;第二步,按目標來規劃時間;第三步,抓緊時間專注去做,“如果你放假了天天逛街買衣服、打游戲,你怎么可能比別人有成就?”
前年他在北大給研究生講課,講梅花香自苦寒來,人生意義在于奮斗,底下學生都笑了。他覺得,價值觀不同是因為時代不同了,00后一出生,家里就有房有車,生活壓力跟70后比小多了。
“奮斗”在今天的語境里,與改變命運關聯不大,反而會讓人聯想到打工人、內卷、996和猝死。我有20歲出頭的年輕人都有的困惑,對這些詞如果不是深惡痛絕,至少也十分警惕。為宏大敘事背書,很難避免通往自我奴役之路。
我反駁他說,“我覺得年輕人反倒很羨慕你們,并不是說我們真的不認可奮斗,是因為現在通過奮斗來實現階級跨越很難了。”
“那就繼續努力唄。”他坐在書房的書桌前,左手架在書桌上,向右側對著我,平視著我說:“我走到今天就是努力的。你要說過去是行業好,那過去成功的人難道很多嗎?”
我說,即使不多,但上一輩的人都能靠自己買房的。
“他買房就一定成功了,你不買房就不成功了嗎?”此前,他曾勸告我,在買房這件事上必須扭轉思想,“你買(二手)房就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就是給60后、70后,我們這種衣食無憂、肥頭大耳的人捐錢。”
“我的意思是你沒法像上一代一樣實現財富積累了,這樣的情況下奮斗只會走向內卷。”
“那什么是成功?”他換了個問法,“追求更好的生活,現在年輕人達不到這個目標了嗎?”
“985畢業,去互聯網公司,35歲你就會被淘汰。人生的遠景就是這樣。”我說。
“那是不能干的人被淘汰,能干的人都往上升了。”
“但是能干和不能干這個事不是純取決于你的自我意志。”
“我到今天也有機遇運氣的存在,但是我認為只要努力的人都會有一席之地。”他身子湊近我,語氣也越來越激動,“講奮斗,因為這個東西你可以把握,運氣你能把握嗎?”
他覺得,年輕人只要考上了名牌大學,人生基本就成功一半了。當部長還是當司長,那是偶然的,但至少會是處長,這是必然的。
關于社會是否公平,蔡磊在不同情境下有不同論述。他剛工作時,同輩的北京人,家里給買房的情況多得是,社會不公平,因為別人這么輕松,而他得花20年努力。等他靠奮斗改變了命運,社會又是公平的,付出越多,收獲越多。
現在,當一般人掛不上號,他卻能和名醫提前打好招呼,醫院院長都愿意關照時,他覺得,社會是不可能公平的,這才是真正的公平。
普通老百姓要錢沒錢,要官沒官,要社會認可沒社會認可,反過來說,“如果說給社會帶來這么大價值,連看個病都一樣的話,這才叫不公平。”
那天之前,我還見過金治國,他與蔡磊因病結緣,現在在愛斯康兼職做經理。他的父親2016年死于漸凍癥,三年前他的妻子又確診了漸凍癥。
他形容妻子一加入安永會計事務就像上了高速公路,審計也是要命的行業。現在,他安撫患病后的妻子將生活節奏放緩,教育六年級的女兒,考試前五名就行,千萬不要當第一。
就像車開得太快了,輪子都熱得不行了,停下來也需要有技巧地停,這是他和妻子現在努力的方向,開始換擋。
但蔡磊說:“我從來不否認,我就是為別人活著的。”獲得社會認可的路徑,很簡單,從學業到為人處世,再到工作成就,不斷地奮斗拼搏、不斷地創新創業。
時代越是變幻莫測、世界越是充滿不確定性,蔡磊抓住奮斗之繩的手反而會握得越緊。這道題沒有別的解法,即使面對絕癥,他也秉承著這套算法。
幸福課
11月上旬的一天,我們在蔡磊家書房聊了6個小時。他說,他最近在看哈佛幸福公開課。
幸福課上說,最幸福的一群人都有一個共同特征:有明確的目標,并通過自己的努力朝這個目標邁進。如果按這個標準,蔡磊說,那他是幸福的,但是強烈的幸福感他卻沒有感受到。
家庭,當然是他的幸福。但他又說,家庭意味著責任,真的結了婚也很幸福的是少數。如果不是為了孩子,結婚沒啥意義。但要說離婚,那不可能,遇到困難了,包容、堅韌、承擔,婚姻就是這個問題。
他什么都能給妻子,他不在乎。他算過錢的賬,假設最后,他和小劉一樣躺在床上,請保姆照顧,一年一百萬,十年一千萬,他有這個錢。看病的錢扣除,其余的都留給妻子小孩。
“看見我媽,能陪著我,她很知足,我就很幸福。看著我的孩子,他無憂無慮的,他一笑起來我也很幸福。”蔡磊說起他最幸福的兩個時刻。
成家以后,他其實想過把生活節奏慢下來,放松一點。但2018年,他剛結婚,京東深陷明尼蘇達州事件,業績下滑,公司內部開始搞“整風運動”。
當然,也有成功人士能平衡工作和生活,但他說,他沒那么好的命。他也不知道40歲會出現這種情況,他以為美好的生活即將開始。沒想到公司的事平靜下來后,“他媽的”又得一絕癥。
我們也聊到性與愛,他靠在桌邊的身體放松下來。他說,“如果說20多歲讓我摟10個女人隨便挑,那我可能真的很幸福,那是極大的幸福。對男人來說,荷爾蒙得到極大的分泌滿足。”
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意識到:男人的大追求是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我提醒他這里有物化女性的嫌疑。他卻直說,“為啥當皇帝?全國的女人都是他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所有動物都是這樣,猴王把所有人打敗,所有母猴都是他的。雄性動物就要求好的基因廣泛傳播。”
他對我說,年輕時他在對抗本能。比如,青春期他認為跟女孩拉個手就要結婚,讀研時他是班上唯一的處男,婚前性生活簡直嚇死人。
過去他一直壓抑,“憋得要死”,現在,等他有性生活的時候, “但身體沒那個勁了”。這跟得病沒有關系,夜里11點回家,“女人脫光了都沒那興趣”,他真的只想睡覺。
他說,“也在思考自己幸不幸福,其實我不覺得自己幸福,真的,我過去20年我都不幸福。確定不幸福。”
11月中旬,一個下午,在理療館,他全身貼著黃色的中藥藥膏,大夫用保鮮膜將他全身上下綁緊,他平躺下,先蓋上硬挺的塑料膜,再裹上被子。
他談起朋友給他寄來的《西藏生死書》,書上說,你特別歡喜地去迎接死亡,你就不會焦慮。這一點給他啟發。當然,佛教、基督教,他都不信,生命只有一次,他是堅定的無神論者。
客觀地接受就行了,他說,你死了,家人會正常生活,朋友、同事可能只會更加開心,不會有人受你任何影響,世界就是這樣,每個人的死都是這樣。
他自己就是這樣。父親去世,第一年,他提起父親就流淚,第二年不哭了,第三年他已經可以從容面對。
那你希望過你對某個人來說特別重要,重要到即使你走了,那個人還是會把你記在心中嗎?我問。
當然希望是這樣的,他說,他不會要求妻子死了以后不能改嫁,但他希望,她能永遠紀念著他,懷念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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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室,床上,電療)
還是要奮斗
也是在理療館,他告訴床邊的我,答應出資的個人企業家們都食言了。
回北京后,他聯系不上那位說要給他十個億的低調的企業家。一位以前追著他、在互聯網領域投資獲利頗豐的投資人,現在不搭理他了,一千萬都不給他。另一些投資人則在簽協議前要求重新做項目評估,蔡磊氣憤地說,“這是戰斗,不是一個投資的生意。”
出爾反爾的投資人讓他沮喪,平靜下來后,他決定先用自己的錢推進動物實驗。
我卻想到醫生樊東升的話,他告訴我,目前藥物研發相當于是去河流的每條支流上尋找可能,不論是哪條藥物管線,都只能阻斷某一條支流匯入主流,“瞎子摸象,你摸到耳朵,那個像扇子一樣,那個是真的,沒有問題,但是那只是象的一部分。”
他認為蔡磊在呼吁推進漸凍癥藥物研發上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但他也謹慎地表示,“未來十年、二十年也許(有藥物)能治愈(漸凍癥),現階段更多的藥物只是延緩(病情)的作用。”
攻克財稅難題畢竟無法跟攻克漸凍癥同日而語,投資人不給他錢或許不是不講情懷,而是真的不相信這件事能成呢?我轉達了樊東升的話,也表達了我的疑惑。
“你說得對,人類都搞不定的,那我不干誰干?我就相信事在人為。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易者亦難矣。這是我的座右銘。”
“一種信念宣講?”
“我心中認為這個信念必將實現。都認為這是沒有用的工作,你折騰啥啊?反正你比別人(病情發展)慢點,你就好好歇著對不對?”他表現得滿不在意。
“外部否定不會對你造成影響嗎?”我問。
“沒有影響。過程中有一點小小的挫敗,明天繼續做,沒關系。”融資沒成功,他略有不爽,但僅此而已,“我還得做成,一定會成,只是努力得還不夠,繼續努力。”
“這個目標真的是靠努力可以達成的嗎?”
“是的,一定是。只是努力得還不夠而已。你要說人飛到宇宙邊緣,那我相信可能真不行,但攻克這個病,現代科技是可以做到的。”
“但醫藥界都認為它是未知的。”
“一定可以達到,哪怕我倒下。藥物管線因為我啟動了,難道不是重大的進展嗎?”
“是進展,但是離攻克的目標還是有很遠的距離吧?”
“那就等結果,等我的新聞發布會吧。”
“你判斷的依據是什么?”
“做科研工作。并不是發現這個東西沒有一點治療方法的,我現在有條管線在動物身上基本上已經把這個病給阻止了。”
“那我能跟負責這條管線的科學家聊聊嗎?”
“他不愿意跟任何人說,結果他也不會告訴我,因為保密了。”
他躺在床上,戴著帽子,被塑料裹緊的身體無法自由轉動,眼睛盯著天花板看過去。在理療館按摩的日子,是他少有的停下來的時刻。
半個月前,他在上海接受檢查,在白色的核磁共振儀里獨自待了三個小時,掃描室里機器轟隆隆,他清晰地感受到腿部肌肉在跳動,痰癢癢地堵在喉嚨口。出來后,他一個勁地說,要是24小時不能動,會有多痛苦。
蔡磊成了病友們的希望,24小時不能動的小劉,每天催父親去蔡磊那里問造藥的新情況。每天都去,人家不煩嗎?父親說。那就一周去一次,小劉說。后來還是變成了一周兩次。
小劉妻子告訴我,侵蝕,疾病全方位地侵蝕身體,比一下子奪走生命殘酷太多。短短一年半,丈夫的病情就迅雷不及掩耳發展到必須切開氣管的地步。這是“無常”的提示,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是絕對的、是可以維持的。
但這個提示似乎沒有傳達到蔡磊那里。投資拿不到,專家說做不到,似乎都沒有影響蔡磊的決心和干勁。坐在理療館的床旁邊,我又一次問:“是因為你沒有選擇了,所以你必須相信這個信念嗎?”
他回答說:“我蔡磊的性格永遠是這樣。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易者亦難矣。你就把這句話背十遍。”
*文中段瑾、嚴淑敏、小劉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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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雯清
wangwenqing@mianduifuza.com
編輯——康路凱 顧問——魏玲
攝影——陳維松 視覺——梁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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