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故事：僧人爭勝

清朝時期，佛教禪宗南宗有兩名弟子。一個是石揆（kuí）和尚，主要以參禪的方法來明心見性，另一個是諦暉和尚，主要以持戒的方式，止惡行善。二人在佛學上造詣不分高下。

諦暉住持杭州靈隱寺時，香火非常旺盛，石揆心有不服，就想謀奪諦暉的住持之位。

一次，眾僧聚集在天竺寺舉行祈雨儀式，石揆持咒召來黑龍降雨，在場的人都看到了石揆的本領，以為他就是神仙，皆贊嘆不已，崇敬萬分。

而后，石揆召黑龍降雨一事，各寺院的僧人議論紛紛，認為靈隱寺的住持非石揆莫屬，要知道這靈隱寺可是佛教禪宗十大古剎之一，地位在佛教不言而喻。諦暉又何德何能高過石揆呢？

諦暉聽聞此事后，就悄然離開了靈隱寺，到五云山最西面的云棲山的一個小寺院隱居。

石揆便如愿地當上了靈隱寺的住持，在寺院一住就是三十年。

石揆本來是明朝萬歷年間的舉人，能說會道，口若懸河。他在靈隱寺舉辦的大小法會上講經布道、說的層次井然，有條有理，得無數人稱贊，故而名震一時。

西湖邊上有個沈姓孤兒，因父母雙亡，不得已去給別人當傭人謀求生計。一次，沈姓孤兒跟隨主人去到靈隱寺。

石揆見了這個孩子，大為震驚，坦言愿收這個孩子為弟子，施主遂隨石揆的心愿，把孩子交給了他。

這個姓沈的孩子，當時已有七歲，為了培養他，石揆請來教書先生教孩子讀書識字。

孩子想吃肉，石揆就給他肉吃。孩子想穿穿錦繡衣裳，石揆就買顯貴的衣服給他穿，也不給他剃頭受戒。

這孩子很聰明，精通八股文，二十歲那年，提督學政某某在杭州監考，石揆就叫這孩子去應考，并為他取名為“近思”。結果，沈近思考中府學（官府設立的學校）第三名。

過了一個多月，石揆命寺院里的僧人集合在大殿內，說：“近思，是我的一個小沙彌，怎可瞞著我去府學做儒家學生？”

隨后命近思跪在佛像前，剃了他的頭發，又為他披上了袈裟，改賜法名為“逃佛”。

府學里的學子們聽說了此事，勃然大怒，集結上百人控告到巡撫學院，說狡詐的僧人竟敢剃掉秀才的頭發，逼迫儒家的學生轉入佛家弟子，簡直視王法而不顧，為所欲為。

有個叫項霜泉的儒學生，是仁和縣人，此人乃學界的惡霸也，率領家僮數十人，去靈隱寺把沈近思搶了出來。

不僅給沈近思裝上了假辮子，還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他。并大辦宴席，置酒作樂，聚集國子學﹑太學﹑四門學的三學弟子賦以新婦出嫁的詩詞來祝賀。

許多上級官府雖然與石揆有交情，但是眾人的憤怒不可觸犯，不得已準予了眾多儒學子的控訴，準許沈近思蓄發為儒。

哪知眾多儒學子們并不滿意這樣的一個結果，佛寺僧人強行剃掉沈近思的頭發，逼迫其為僧人，實乃侮辱儒家學生也，如此無視枉法，何故不作懲罰？

眾儒生們怒氣沖天，欲焚燒靈隱寺，毆打住持石揆。官府見事態嚴重，不得已抓了石揆身邊的兩個和尚，各懲戒了十五大板，這才平息了眾儒生的怒火。

過了一個月，石揆命侍從撞擊鐘鼓，靈隱寺的僧人們聽到聲響，紛紛聚集在大殿，各自手持一柱檀香禮佛完畢后，便等待住持發話。

石揆抽泣著說：“這是我有負諦暉所遭的報應。靈隱本是諦暉所住地，而我以一念爭強好勝之心奪取了他的住持之位；

此念延續不斷，一個接一個地出現；正因為這樣的念頭一直存在，我才想到我圓寂以后，靈隱寺非大福者而不能掌管執持；

當初我見沈氏孤兒風骨嚴整，在世間可為一品大員，若在佛家可為羅漢身，所以我對他竭盡心力，打算以后將住持之位傳給他；

后來又出現爭強好勝的念頭，希望佛法勝過孔子儒學，所以讓沈近思先入學，以繼承我舉人出身又做僧人的衣缽；

這些都是貪嗔未滅的俗人習性也，現今我的侍從代我受杖，已是對我最大的羞辱，我還有何顏面做這個住持呢？

儒家士大夫所說的改過，就是佛家的懺悔。從今往后，我將赴釋梵（又稱梵釋，指帝釋與梵王。此二天王皈依釋迦牟尼佛，為經論中常見之守護神）處懺悔百年，才能得道了；

眾弟子速持我的禪杖、白玉缽盂、紫衣袈裟，去接諦暉回來吧，替我補救過失?！?/p>

群僧合掌跪地，眼中泛著淚花，說：“諦暉法師已經走了三十年，音訊全無，不知去哪兒接他?！?/p>

石揆說：“他在云棲第幾座山，第幾座寺，寺外有一棵松樹，一口水井。你們記住我的話，就此去探訪吧！”

說完，石揆盤腿端坐而逝，鼻腔里垂出二尺長的玉柱（分泌物，此為瑞相，表示修得還不錯）。

群僧照石揆之言，果真在云棲某寺院找到了諦暉，并把他接回了靈隱寺。

沈近思后來考中了進士，官至左都御史，在朝中聲望很高，每次想起石揆的養育之恩時，總是愧疚傷懷地流下眼淚。

沈近思死后，朝廷依其生前事跡賜予了“清格”的稱號。

諦暉有個老朋友姓惲（yùn），是常州武進（江蘇省常州市）人，因逃難離開了家鄉，在外面從了軍。

惲某有個七歲的兒子，被賣到杭州駐防都統（清代駐防八旗軍政長官，秩從一品）的府上做了童仆。諦暉很想把這孩子從都統府上救出來。

一年二月十九觀音圣誕日，杭州滿、漢兩族的成年男女前往天竺寺進香，路過靈隱寺時，必進寺院參拜方丈大和尚。

諦暉道行高深，顯貴之官及家眷，男男女女前來頂禮膜拜諦暉的人數以萬計，他都不曾對誰回禮過。

這一天，都統夫人前來禮拜諦暉法師，一同前往的人有侍衛、婢女、仆人等數十人。

諦暉早就打探得知，奴仆中身形瘦弱的那個人就是好友惲某的兒子。于是，諦暉突然作驚懼狀，跪在小兒面前，膜拜不止，口中說道：“罪過，罪過……”。

都統夫人見狀大驚，忙問何故如此？諦暉說：“他是地藏王菩薩啊，托生人間，訪人善惡，夫人把他當作奴仆來養，已是極大的無禮，聽聞夫人還經常打罵他，從此罪孽深重，災禍就要來臨了?！?/p>

都統夫人被諦暉一說，全然被嚇得手足無措，急忙向諦暉求解，諦暉說：“救不了！”這下都統夫人更害怕了，遂遣人告知都統大人。

都統大人親自來到靈隱寺，長跪在諦暉面前，懇求諦暉無論如何開示一條生路。諦暉說：“并非只有大人有罪，貧僧也有罪。地藏王來到本寺，貧僧卻不知道迎接，罪也很大啊；

請用香花清水供養地藏王入寺，待貧僧慢慢為都統大人及夫人懺悔，同時也為自己懺悔。”都統大喜，隨即布施了很多銀子，把惲某的兒子交給了諦暉。

諦暉給你這孩子取名為“壽平”，并親自教這孩子讀書學畫。壽平作畫很有天賦，假以時日，必定會名揚四海。

壽平長大后，諦暉就讓他回自己的家鄉生活，說：“我不能學石揆那樣癡心妄想。”后來，惲壽平作畫的名聲漸漸大了起來，詩詞經文亦是清新美妙。

有人問諦暉，沈近思與惲壽平相比，誰更勝一籌？諦暉說：“沈近思學習的是儒家學說，不能擺脫宋代濂關洛閩四派理學家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朱熹的俗套；

惲壽平學畫，卻能跳出四大畫家，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的吳門畫派。以我看來，惲壽平更為優秀也。”

話未說完，諦暉忙用戒尺擊打自己的頸部，說：“又與石揆爭勝矣，不可，不可！”

諦暉圓寂時一百零四歲，乃得到僧人也。

選自《子不語》聲明：本事故事內容皆為虛構，文學創作旨在豐富讀者業余生活，切勿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