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間》：“癲狂的她”與人生三重困境

清明節上映的《草木人間》備受關注，好評如潮，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蔣勤勤在其中貢獻了幾近癲狂的表演。

電影對傳統佛教故事“目連救母”作了現代化改編，主要聚焦傳銷騙局，講述大學生何目蓮臥底傳銷組織，救出母親吳苔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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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國內第一部反傳銷題材的電影，影片在揭露傳銷組織內幕上可謂入木三分：沒有一個活人能清醒地走出“蝴蝶國際”。

在那里，匯集了種種話術與洗腦手段，打著“抒情勵志人脈財富健康”等等各種牌，按需定制，總有一款適合你。

能夠看出來導演對傳銷組織的熟悉程度，那種極細的顆粒度如果未經深入調研是表現不出來集體瘋狂的狀態和氛圍的。

在那里，“發瘋”被看作成功的催化劑和引子，領頭人正是通過臺上歇斯底里的演講與喊口號來帶動臺下的人群集體進入癲狂狀態，那番“演講”極富煽動性：

我們可以失敗，可以跌倒，可以被無視，可以被嘲笑，可以被人背叛，也可以身無分文，疾病纏身，家破人亡，走投無路，甚至可以發瘋，但是我們絕-不-認-命！

可以發瘋，絕不認命。正是這句毒雞湯讓采茶女吳苔花誤入歧途，深陷傳銷泥潭卻甘之如飴。

兒子何目蓮大學畢業后曾經嘗試賣過保健品——事實上也是專門盯緊老年人口袋的無良騙局。所幸他及時迷途知返，因此對母親遭遇的傳銷騙術格外清醒。他想救母親出泥坑，在他們聚會時直接報了警，豈料母親執迷不悟，根本不愿意相信受騙的事實。

蔣勤勤“發瘋”那一幕委實太震撼：她在雨中披頭散發，眼線暈開成黑糊糊的一團，面目猙獰狀如女鬼，聲嘶力竭地咆哮：

我樂意上當，我樂意受騙！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活得像我自己……

那一刻，觀眾被嚇得魂靈出竅，蔣勤勤完全就是吳苔花附體，仙俠劇里空降的女魔頭現身。

傳銷之惡，正在于把正常人變成理智歸于零的瘋子。憑借這段名場面，蔣勤勤獲封第17屆亞洲電影大獎影后。她對吳苔花的心理狀態把握得太精準了，那種骨子里的癲狂其實可以用六個字來解釋：不甘心不認命。

這恰恰說明傳銷之毒已經深入骨髓。承認受騙，無異于信仰崩塌，證明自己的人生徹底一敗涂地，那比錢沒了更讓她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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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電影開頭交代的吳苔花的境遇，你就會理解她為什么會沉迷于傳銷組織打造的“獨立自信，為自己而活的新女性”這樣的人設而不能自拔。

吳苔花的命有點苦。

老公何山離家十年，杳無音信，和采茶姐妹的聊天中暗示她其實是同妻；兒子剛剛大學畢業，還沒找到工作；她為了照顧兒子，從老家來到杭城，以采茶為生，與東家錢大師相互愛慕卻被其母強行拆散，前腳剛被攆出茶山，后腳就進了傳銷組織的魔窟。

在被眾人環繞大聲質問“你是誰”的時候，吳苔花的委屈才得以發泄出來：她是被拋棄的吳苔花，是被人嫌棄看不起的吳苔花，是土氣卑微，被人隨意驅趕的吳苔花……

但是，她不想再這樣憋屈地活，她也要做綻放的牡丹花！

吳苔花深陷傳銷騙局而不自知，正是因為傳銷組織深諳她的“女性困境”：婚姻不幸，生活艱難，追求愛情而不得，活著的唯一動力是履行母職，賺錢給兒子買套房子。

拿捏住這一點再放大欲望，吳苔花想不動心都難。按照傳銷組織畫的餅，投資21個份額加入“蝴蝶國際”，靠著一人邀約三人的裂變模式，成功上總之后就能拿走1080萬。

在這個過程中，需要打造成功人設，吳苔花于是一掃之前土氣的外表，燙起了大波浪，化著精致妝容，整個人都變得光鮮亮麗起來，這讓她自己也產生錯覺：

獨立自信的新女性不就是這副模樣么？

坐在電影院里擁有上帝視角的某些觀眾很難理解吳苔花們為何會陷得如此之深，但身邊親人有過類似經歷的就會秒懂：

無論傳銷還是非法集資詐騙集團，他們營造出來的假象都非常美好，普通人渴望擁有的愛、尊重、友誼、信任，他們都能滿足你；而且會員中不乏教授、退休干部等精英群體。很多人現身說法，由不得你不信。

比如大連山海集團，以免費短途旅游之名誘騙老年人入局，業務員不時噓寒問暖送東西，等到關系混熟后他們就開始介紹長線旅游團，在途中蠱惑老年人投資成為會員，要么買產品，要么承諾幾年后投資款返還，相當于免費跟團游幾年，聽起來很難讓人不動心。

在網上搜這個公司，真的是劣跡斑斑，幾乎各個城市都有被騙的老年人案例。但直到那些分公司被立案偵查，多數老年人才相信自己被騙，揭露騙局的往往是他們的子女。

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明：身在局中的人，心智已經被騙子們精心偽裝的假象所蒙蔽，很難被喚醒。

電影中的吳苔花只有看到好姐妹金蘭向下拋墜的身體掠過她的窗前，最終變成一具尸體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時，才終于相信自己被騙的事實，在顫栗中昏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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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陷入騙局的人大都是可憐人，各有各的不幸。

除了吳苔花遭受的“女性困境”，更多的普通人面臨的是“生存困境”。

有大學生求職不順的，有患結腸癌的中年人想承擔起做父親的責任，有老年人開的小賣部倒閉了，想給兒子買套婚房……各種各樣的訴求，展現出蕓蕓眾生謀生存的艱辛。

如果衣食無憂，誰愿意“發瘋”呢。

錯就錯在他們把逆天改命的希望寄托在騙子身上，還以為跟對了團隊，找到了人脈，最后賠光所有的家底。

現實中，和傳銷類似的保健品騙局、靈修騙局本質上都是拉人頭的游戲，受騙的也不僅僅是底層百姓，據我觀察，公務員和退休干部也大有人在。

按說這些人沒有生存壓力，應該不容易被洗腦才對，但事實是他們一旦受騙，往往非?？駸??；蛟S只能用一個理由解釋：

他們生活優渥，事業人生都順遂，很少接受社會的毒打，對社會上的很多事情抱著新鮮的態度，以為掙錢很容易，傳銷及各類詐騙組織那套“創業新模式區塊鏈宇宙能量”之類的話術很容易打動他們。

這類人面臨的狀況，或許可以稱之為“認知困境”。

三類人群對應不同的人生困境，也是最容易被收割的“韭菜”。他們的初衷，不過是打開一片新天地，成為更好的自己，擁有更好的生活。可惜，把希望寄托在外力上，又急于求成，才給騙子以可乘之機。

要從根本上解決自己的困境，其實別無它途，只能向內求諸己，相信自己平凡而微薄的力量，能夠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向外，多看看天地眾生，了解事物運行的規律。

人生于天地之間，卑微如草木，沒有人是容易的，也從來就沒有所謂的造世主。

電影的最后，昏迷不醒的吳苔花被兒子何目蓮背進賴以生存的茶山，希望大山能夠喚醒她。

在蒼翠的茶山間，靜謐的溪水之畔，突然出現的猛虎象征吳苔花的心魔，當她勇敢與猛虎對視且一同咆哮的時候，猛虎消失了，她醒了。

從開頭每年春天采茶之前的“喊山”到茶山最終讓她蘇醒，影片至此完成閉環，吳苔花也終于放下恐懼和往事包袱，在山泉中沐浴，完成新生的儀式，最終與命運和解。

人如草木，接納平凡，歸于平凡，才是遠離蛇蟲鬼怪，護佑自己最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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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露傳銷騙局的癲狂或許是出于宣傳需要，但不是這個電影最吸引人的地方?！?strong>一半文藝，一半商業”或許能準確概括這部電影的混搭氣質。講述反詐故事并非導演顧曉剛的初心，也不能體現他的獨特風格。

《草木人間》延續了顧曉剛成名作《春江水暖》的山水畫卷之美，無論是浩渺的西湖還是起伏的茶山都像流動的風景畫，也是故事的背景和前傳。這樣的手法，和英國19世紀小說家哈代以環境描寫突出人物性格與命運如出一轍。

“苔花”與“目蓮”都是草木的名字，草木人間本就是“茶”字的拆解，草木脆弱又堅韌的特質用來比擬人最合適不過。除此之外，電影中還有大量的隱喻，比如不能化蝶的茶蟲暗示了苔花被騙的結局。

最打動我的是電影的配樂，不愧是音樂大師梅林茂的作品，空靈、悠遠，貫穿整部影片，像是鐘、鼓、磬的混合，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際，又似發自內心的叩問，滿含佛家悲憫的意味。有如全知的神，看破卻不道破，需要你自己去悟。

電影真正的主題是什么？

人生難免遭遇各種各樣的困境，癲狂之后，尋回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