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佛法初入中國,相傳起于東漢明帝時。正史中記載較詳者,為《魏書·釋老志》,其文如下:
“漢武……開西域,遣張騫使大夏還,傳其旁有身毒國,一名天竺,始聞有浮屠之教。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秦景憲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中土聞之,未之信了也。后孝明帝夜夢金人,頂有白光,飛行殿庭,乃訪群臣,傅毅始以佛對。帝遣郎中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于天竺,寫浮屠遺范。愔仍與沙門攝摩騰、竺法蘭東還洛陽。中國有沙門及跪拜之法,自此始也。愔又得佛經四十二章及釋迦立像,明帝令畫工圖佛像置清涼臺及顯節陵上,經緘于蘭臺石室。愔之還也,以白馬負經而至,漢因立白馬寺于洛城雍關西。摩騰、法蘭咸卒于此寺。”
此說所出,最古者為漢牟融《理惑論》。文在梁僧祐《弘明集》中,真偽未敢斷。(《隋書·經籍志》有《牟子》二卷。注云:漢太尉牟融撰,今佚。《弘明集》本篇篇目下注云:一名蒼梧太守牟子博傳。然讀其內容,則融乃蒼梧一處士,流寓交趾,不惟未嘗為太尉,且未嘗為太守也。書凡三十七節,專務擁護佛法,文體不甚類漢人,故未敢置信。若其不偽,則此為論佛法最古之書矣。)其后文飾附會,乃有永平十四年僧道角力、宗室妃嬪數千人同時出家種種誕說。又造為摩騰所譯《四十二章經》,編入藏中,流通迄令。殆皆不可信(此等誕說最古者,出《漢顯宗開佛化法本內傳》,見唐道宣《廣弘明集》,注云:未詳作者。據所說則道士褚善信、費叔才奉敕集白馬寺前與摩騰等斗法,道經盡毀云云)。大抵愔、景西使,騰、蘭東來,白馬馱經,雍西建寺,事皆非虛。然所謂提倡佛法者亦僅此。至于創譯經典,廣度沙門,則斷非彼時所能有事也(《四十二章經》真偽別詳第五章)。然誦習佛法者早已有人,蓋不容疑。《后漢書·光武十王傳》云:
“楚王英喜為浮屠齋戒,永平八年奉黃縑白紈三十匹詣國相贖愆罪。詔報曰:‘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潔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因以班示諸國。”
漢明遣使事,相傳在永平十年(《釋老志》《弘明集》《高僧傳》皆無年歲。其指為永平十年,自隋費長房之《歷代三寶記》始)。然報楚王英詔在永平八年。浮屠(佛陀)、伊蒲塞(優婆塞)、桑門(沙門)諸名詞,已形諸公牘,則其名稱久為社會所已有可知。有名稱必先有事實,然則佛法輸入,蓋在永平前矣。《釋老志》稱:“漢世沙門,皆衣赤布。”則當時沙門,應已不少。然據晉石虎時著作郎王度所奏,謂:“漢明感夢,初傳其道。
唯聽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漢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漢制,亦循前軌。”(《高僧傳》卷十《佛圖澄傳》引)此述漢魏制度,最為明確。蓋我國自古以來,絕對的聽任“信教自由”,其待遠人,皆順其教不易其俗。漢時之有佛寺,正如唐時之有景教寺,不過聽流寓外人自崇其教,非含有獎勵之意也。然桓帝延熹九年,襄楷上書,有“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一語(《后漢書》本傳)。據此,則其信仰已輸入宮廷矣。桓、靈間,安息國僧安世高,月支國僧支婁迦讖,先后至洛陽,譯佛經數十部。佛教之興,當以此為紀元。
釋迦牟尼佛誕生地——尼泊爾藍毗尼園。遺址中央是摩耶夫人祠,祠內有摩耶夫人誕子浮雕,可惜浮雕已殘破。據說凈飯王的夫人摩耶產期將至,按當地習俗回母家分娩,在途經藍毗尼園時, 在花園中見一棵大樹,花色香鮮,枝葉茂盛,就舉起右手想摘一枝,這時從右脅生下了釋迦牟尼。
三國時劉蜀佛教無聞,曹魏稍翻有經典。而潁川朱士行以甘露二年出家,實為漢地沙門之始(據費長房《歷代三寶記》卷三)。士行亦即中國西行求法之第一人也。吳孫權因感康僧會之靈異(參觀《高僧傳·會傳》),在建業設建初寺,是為佛教輸入江南之始。而支謙亦在吳譯《維摩》《泥洹》《法句》諸經,故后此佛學特盛于江南,謙之功也。
至西晉時,洛下既有寺四十二所(見《釋老志》),而竺法護遠游西域,赍經以歸,大興譯事,河北佛教漸以光大。及石勒僭號,而佛圖澄常現神通力以裁抑其兇暴(參觀《高僧傳·澄傳》),其于佛教之弘布,極有力焉。
計自西歷紀元一世紀之初至四世紀之初約三百年間,佛教漸漸輸入中國且分布于各地。然其在社會上勢力極微薄,士大夫殆不知有此事。王充著《論衡》,對于當時學術、信仰、風俗,皆痛下批評,然無一語及佛教,則其不為社會注目可知。沙門以外,治此學者,僅一牟融。然所著書猶真偽難斷,具如前說。
此期之佛教,其借助于咒法神通之力者不少。摩騰角力,雖屬誕詞,然康會在吳,佛澄在趙,皆藉此為弘教之一手段,無庸為諱。質言之,則此期之佛法只有宗教的意味,絕無學術的意味。即以宗教論亦只有小乘絕無大乘。神通小術,本非佛法所尚,為喻俗計,偶一假涂勿妄褒賞,斯乃術法。外國共行,此方不習,謂為圣耳。' ”然二千年來之愚夫愚婦,大率緣此起信。其于佛法之興替,功罪正參半耳。
二
佛法確立,實自東晉。吾于敘述以前,先提出兩問題:第一,佛法何故能行于中國,且至東晉而始盛耶?第二,中國何故獨尊大乘,且能創立“中國的佛教”耶?此第二題,當別解答之,今先答第一題。
我國思想界,在戰國本極光明。自秦始皇焚書,繼以漢武帝之“表章六藝罷黜百家”,于是其機始窒。兩漢學術,號稱極盛,攬其內容,不越二途:一則儒生之注釋經傳,二則方士之鑿談術數。及其末流,二者又往往糅合。術數之支離誕妄,篤學者固所鄙棄,即碎義逃難之經學,又豈能久饜人心者?凡屬文化發展之國民,“其學問欲”曾無止息,破碎之學既為社會所厭倦,則其反動必趨于高玄。我國民根本思想,本酷信宇宙間有一種必然之大法則,可以范圍天地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孔子之《易》,老子之五千言,無非欲發明此法則而已。魏晉間學者,亦欲向此方面以事追求,故所謂“易老”之學,入此時代而忽大昌。王弼、何晏輩,其最著也。正在縹緲彷徨,若無歸宿之時,而此智德巍巍之佛法,忽于此時輸入,則群趨之,若水歸壑,固其所也。
季漢之亂,民瘵已甚,喘息未定,繼以五胡,百年之中,九宇鼎沸。有史以來,人類慘遇,未有過于彼時者也。一般小民,汲汲顧影,旦不保夕,呼天呼父母,一無足怙恃。聞有佛如來能救苦難,誰不愿托以自庇?其稔惡之帝王將相,處此翻云覆雨之局,亦未嘗不自怵禍害。佛徒悚以果報,自易動聽,故信從亦漸眾。帝王既信,則對于同信者必加保護。在亂世而得保護,安得不趨之若鶩?此一般愚民奉之之原因也。其在“有識階級”之士大夫,聞“萬行無常,諸法無我”之教,還證以己身所處之環境,感受深刻,而愈覺親切有味。其大根器者,則發悲憫心,誓弘法以圖拯拔;其小根器者,則有托而逃焉,欲覓他界之慰安,以償此世之苦痛。夫佛教本非厭世教也,然信仰佛教者,什九皆以厭世為動機,此實無庸為諱,故世愈亂而逃入之者愈眾。此士大夫奉佛之原因也。
前所論者為思想之伏流,此所論者為時代之背景。在此等時代背景之上,而乘之以彼種之思想伏流,又值佛法輸入經數百年,醞釀漸臻成熟,此所以一二大德起而振之,其興也,沛乎莫之能御也。
中國佛教史,當以道安以前為一時期,道安以后為一時期。前此稍有事業可紀者皆西僧耳(即竺法護,亦本籍月支)。本國僧徒為弘教之中堅活動實自安始。前此佛學為沙門專業,自安以后,乃公之于士大夫,成為時代思潮。習鑿齒與謝安書云:“來此見釋道安,故是遠勝,非常道士。師徒數百,齋講不倦。無變化技術,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由來所未見。其人理懷簡衷,多所博涉;內外群書,略皆遍睹;陰陽算數,亦皆能通。佛經妙義,故所游刃。”(《高僧傳·安傳》)此敘安威德,蓋能略道一二。
安值喪亂,常率弟子四五百人轉徙四方,不撓不亂。安十五年間,每歲再講《放光般若》,未嘗廢闕。安不通梵文,而遍注諸經,妙達深指,舊譯訛謬,以意條舉,后來新譯,竟與合符。安創著《經錄》,整理佛教文獻。安制僧尼軌范,佛法憲章,后來寺舍,咸所遵守。安勸苻堅迎羅什,間接為大乘開基。安集諸梵僧譯《阿含》《阿毗曇》,直接為小乘結束。安分遣弟子布教四方,所至風靡,若慧遠之在東南,其尤著也。安與一時賢士大夫接納,應機指導,咸使妙悟,大法始盛行于居士中(以上雜據《高僧傳·安傳》及其他諸傳,不備引原文)。要而論之,安自制力極強,理解力極強,組織力極強,發動力極強,故當時受其人格的感化與愿力的加被,而佛教遂以驟盛。安,常山人,所嘗游棲之地極多,而襄陽與長安最久。
卒于東晉安帝之太元十年(公元385年)。自安以后,名僧接踵,或事翻譯,或開宗派,其應詳述者極多,本章惟隨舉其名耳。惟安公為大法樞鍵,故稍詳述如右。
三
東晉后佛法大昌,其受帝王及士大夫弘法之賜者不少。其在北朝,則苻堅敬禮道安。其秘書郎趙正尤崇三寶,集諸僧廣譯經論。姚興時,鳩摩羅什入關,大承禮待,在逍遙園設立譯場,集三千僧咨稟什旨。大乘經典,于是略備。故言譯事者必推苻姚二秦。北涼沮渠蒙遜供養曇無讖及浮陀跋摩,譯經甚多。其從弟安陽侯京聲,亦有譯述。西秦乞伏氏,亦尊事沙門,圣堅司譯焉。北魏太武帝一度毀佛法,及文成帝興復之,其后轉盛。獻文、孝文,并皆崇奉。宣武好之尤篤,常于宮中講經。孝明時,胡太后秉政,迷信尤甚,幾于遍國皆寺,盡人而僧矣。魏分東、西,移為周、齊。高齊大獎佛法,宇文周則毀之。隋既篡周,文帝首復佛教,而煬帝師事智顗,崇奉尤篤。在東、西兩京置翻經院,譯事大昌焉。
其在南朝、東晉諸帝,雖未聞有特別信仰,而前后執政及諸名士,若王導、周顗、桓玄、王濛、謝尚、郄超、王坦之、王恭、王謐、謝敷、戴逵、孫綽輩,咸相尊奉(見《弘明集》卷五引何尚之《答宋文帝問》)。及宋,則文帝虛心延訪,下詔獎勵。譙王義宣所至提倡,而何尚之、謝靈運等闡揚尤力。及齊,則竟陵王子良最嗜佛理。梁武帝、沈約輩皆嘗在其幕府,相與鼓吹。及梁,武帝在位四十年中,江左稱為全盛。帝嗜奉至篤,常集群臣講論,至自舍身于同泰寺。昭明太子及元帝皆承其緒,迭相宏獎。佛教于是極盛。陳祚短促,無甚可紀。東晉、南北朝及隋帝王執政提倡佛教之情形,大略如此。
唐宋以后,儒者始與佛徒哄,前此無之也。兩晉、南北朝之儒者,對于佛教,或兼采其名理以自怡悅,或漠然置之,若不知世間有此種學說者然。其在當時,深妒佛教而專與之為難者,則道士也。梁僧祐《弘明集》、唐道宣《廣弘明集》中所載諸文,其與道家抗辯者殆居三之一。其中如劉宋時道士顧寬著《夷夏論》,謝鎮之、朱昭之、慧通、僧愍等駁之;南蕭齊時張融著《門論》,周颙駁之;道士復假融名著《三破論》,劉勰著《辯惑論》駁之,其最著者也。所謂道教者,并非老莊之“道家言”,乃張道陵余孽之邪說。其于教義本一無所有,及睹佛經,乃剽竊其一二,而膚淺矛盾,無一是處。乃反偽造《老子化胡經》等,謂佛道實出于彼,可謂誕妄已極!其壁壘本不足以自立,乃利用國民排外之心理,倡所謂夷夏論者,此較足以動人。謝、朱輩本非佛徒,亦起而駁之,于學術無國界之義,略有所發揮焉,蓋非得已也。然在南朝則以言論相排擠而已,北朝則以勢力相劫制。北魏太武帝時,信任崔浩。而浩素敬事“五斗米道教”之寇謙之,薦之魏主拜為天師,改年號曰“太平真君”。
太平真君七年(公元446年),忽詔誅長安沙門,焚破佛像,令四方一依長安行事。其詔書所標榜者,曰:“蕩除胡神,擊破胡經。”其法則:“沙門無少長悉坑之,王公以下敢隱匿沙門者誅一門。”(《魏書·釋老志》)我國有史以來,皆主信仰自由,其以宗教興大獄者,只此一役。元魏起自東胡,獷悍之性未馴也。后四年,浩亦族誅,備五刑焉。魏毀佛法凡七年,文成帝立,復之,后轉益昌。后七十余年,孝明帝正光元年(公元520年),又再集佛道徒使討論。道士姜斌以誣罔當伏誅,而佛徒菩提支為之乞殺。又五十余年,周武帝建德元年(公元572年),下詔并廢佛道兩教,尋復道教。越十年(大象元年),并復之。然此役僅有遣散,并無誅戮云。計自佛法入中國后,受政府干涉禁止者,僅此兩次。時皆極短,故無損其流通。其間,沙汰僧尼,歷代多有。然于大教,固保護不替也。
佛教發達,南北駢進,而其性質有大不同者:南方尚理解,北方重迷信;南方為社會思潮,北方為帝王勢力。故其結果也,南方自由研究,北方專制盲從;南方深造,北方普及(此論不過比較的,并非謂絕對如此。勿誤會)。此不徒在佛教為然也,即在道教已然。南朝所流行者為道家言,質言之,即老莊哲學也。其張道陵、寇謙之之妖誣邪教,南方并不盛行。其與釋道異同之爭,亦多以名理相角,若崔浩焚坑之舉,南人所必不肯出也。南方帝王,傾心信奉者固多,實則因并時聰俊,咸趨此途,乃風氣包圍帝王,并非帝王主持風氣,不似北方之以帝王者之好惡為興替也。嘗觀當時自由研究之風,有與他時代極差別者。宋文帝時,僧慧琳著《白黑論》、何承天著《達性論》,皆多曲解佛法之處,宗炳與顏延之駁之。
四人彼此往復各四五書,而文帝亦樂觀之,每得一札,輒與何尚之評騭之。梁武帝時范縝著《神滅論》,帝不謂然也,自為短簡難之,亦使臣下普答。答者六十二人,贊成縝說者亦四焉。在東晉時,“沙門應否敬禮王者”成一大問題。庾冰、桓玄先后以執政之威,持之甚力。慧遠不為之屈,著論抗爭,舉朝和之。冰、玄卒從眾議(以上皆雜采正史各本傳,《高僧傳》及兩《弘明集》,原文不具引)。諸類此者,不可枚舉。學術上一問題出,而朝野上下,相率為公開討論,興會淋漓以赴之。似此者,求諸史乘,殆不多覯也。若北方則惟見寺塔、僧尼之日日加增而已。其士大夫討論教理之文,絕無傳者;即僧徒名著,亦極希。后此各大宗派,不起于北而起于南,良有以也。然則南北兩派,何派能代表我國民性耶?吾敢斷言曰南也。五胡以后,我先民之優秀者,率皆南渡。北方則匈、羯、鮮、羌諸族雜糅,未能淳化于吾族,其所演之事實,非根于我國民性也。
北方之迷信的佛教,其發達之速實可驚。《釋老志》嘗列有簡單之三度統計。
前后六十四年間,而寺數由六千余增至三萬,僧尼數由七萬余增至二百萬。以何故而致此耶?試檢《釋老志》中所記當時制度及事實,可以知其梗概。《志》云:
“永平元年詔曰:‘自今以后,眾僧犯殺人已上罪者,仍依俗斷。余犯悉付“沙門統”(僧正)昭玄,以內律制之。' ……”“和平初,曇曜奏:‘民有歲輸谷六十斛入僧曹者,即為僧祗戶,粟為僧祗粟。至于儉歲,賑給饑民。’又請:‘民犯重罪及官奴,以為佛圖戶,供諸寺灑掃。’并許之。于是僧祗戶粟及寺戶遍于州鎮。……永平四年,詔曰:‘僧祗之粟,本期濟施。但主司冒利,規取贏息。及其征責,不計水旱,或償利過本,或翻改卷契,侵蠹貧下,莫知紀極。……自今以后,不得傳委“維那”(僧職),可令刺史共加監括。' ……”
“熙平二年,靈太后令曰:‘自今奴婢,悉不聽出家。……其僧尼輒度他人奴婢者,移五百里外為僧。僧尼多養親識及他人奴婢子,年大私度為弟子,自今斷之。' ……”
“神龜元年,任城王澄奏曰:‘……自遷都以來,年逾二紀,寺奪民居,三分且一。……非但京邑如此,天下州鎮僧寺亦然,侵奪細民,廣占田宅。' ……”
“正光以后,天下多虞,工役尤甚。于是所在編民,相與入道,假慕沙門,實避調役。猥濫之極,自中國之有佛法,未之有也。”
據此,可見當時制度:(一)有各種僧職,權力極大。最高者為“沙門統”,其下有“州統”、“都維那”、“維那”等;(二)僧侶有治外法權,非犯殺人罪不到法庭;(三)掛名寺戶可避徭役;(四)犯罪者及奴婢,憑藉教力,可免罪為良;(五)假立寺名,可以侵占田宅,猥濫橫暴。至于此極,佛法精神,掃地盡矣。其帝室營造之侈靡,猶令人驚駭。就中若靈巖石窟、伊門石窟,若永寧寺,據《釋老志》《續高僧傳·菩提流支傳》《洛陽伽藍記》諸書所載,略可追想一二。使其至今猶在,或可大為我國建筑學上一名譽紀念。然當時民力之凋敝于此者,亦殊不讓羅馬教皇之營彼得寺也。至今過伊門、龍門間,睹石像攢若蜂窠。即在琉璃廟求魏、齊造像拓片,廣搜之猶可得數千種。此實當時佛教興隆之遺影留傳今日者,而無數之罪惡苦痛即隱于其背后。此唐韓愈有“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之議,雖庸妄可笑,抑亦東流極敝反動使然也。南方佛教,此弊固亦所不免。然其興也,不甚憑藉政治勢力,以視北方,清明多矣。以上敘佛教黑暗方面略竟,今還敘其光明方面。
四
從中國佛學史大量觀察,可中分為二期:一曰輸入期,兩晉南北朝是也;二曰建設期,隋唐是也。實則在輸入期中早已漸圖建設,在建設期中亦仍不怠于輸入,此不過舉其概而已。輸入事業之主要者,曰西行求法,曰傳譯經論。建設事業,則諸宗之成立也。今欲使學者得一簡明之概念,且略知各部分事業之聯絡,故以極簡單之文句,先述如下(其有重要資料不能入以下諸章者,則于此處稍為詳敘。望讀者通前后參錯觀之)。
印度佛教,先有小乘,后有大乘。中國亦不逾斯軌。然小乘之行于中國,時期甚短,勢力亦弱,非如印度、西域之以小乘為正統而大乘為閏位也。后漢、三國所譯經典,雖小乘較多,然大乘亦已間譯。至兩晉以后,則以譯大乘為主業。諸大乘經中,方等先昌。支讖之《般舟三昧》,佛調之《法鏡》,支謙之《維摩》《首楞》,法護之《寶積》《大集》《普曜》,皆其先河也。般若之興,亦略同時。支讖之《道行》,法護之《光贊》,叔蘭之《放光》,羅什之《摩訶》,皆其選也。此兩部分皆起于西歷二世紀中,而發達于四世紀末。《法華》之來,則在四世紀,法護、羅什前后兩譯。《涅槃》《華嚴》最晚出,曇讖、佛馱所譯,皆在五世紀初元。至五世紀初元,而大乘要經略備,小乘之《四阿含》亦次第完成。譯事告一段落焉。道安此方弘法之祖也,遍注諸經,而猶精《般若》,可謂“空宗”最初之建設者。其弟子慧遠,在廬山結蓮社念佛,今之“凈土宗”尊為初祖焉。羅什入關,氣象萬千,后此大乘之“三論宗”、小乘之“成實宗”,皆于此托始。其弟子僧肇、僧叡、道生等,皆為一時龍象。自此以前,為輸入全盛、建設萌芽之時期。
在此時期中,有兩種事實,頗足資研究興趣者。其一,則小乘派殆無反抗力也。印度大乘初起,其與小乘之對抗極烈。即在今日之日本尚有持“大乘非佛論”者。獨我國則大乘一至,靡然從風。其持小乘以非毀大乘者,今所考見,才得數人:一、慧導疑《大品般若》;二、曇樂非撥《法華》;三、僧淵誹謗《涅槃》;四、竺法度禁一切大乘經典,不聽讀誦(見梁僧祐《出三藏記集》卷五末兩篇)。僧叡著《喻疑篇》,專為當時疑《涅槃》者而發,中有言曰:“三十六國,小乘人也,此舋流于秦地。”可知當時西域諸僧在中國者,非無反抗大乘之人,特力不足以張其軍耳。其二,則大乘教理多由獨悟也。朱士行讀《道行般若》,知其未盡,矢志往求(《高僧傳》本傳);道安訂正舊譯諸經,其后羅什重譯,適與冥合,初無乖舛(《魏書·釋老志》)。凡此之類,具征深智。“道生嘗嘆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文,鮮見圓義。于是校練空有,研思因果,乃立善不受報及頓悟義,籠罩舊說,剖析佛性,洞入幽微,說阿闡提人(譯言多貪)皆得成佛。于時《大涅槃經》未至此土,孤明先發,獨見迕眾。舊學僧黨,譏忿滋甚,擯而遣之。俄而《大涅槃》至,果言闡提有佛性,與生說若合符契。”(《出三藏記集》卷十七)吾讀此等記載,發生兩種感想:其一,可見我先民富于“研究心”,雖于其所極尊仰之經典,并非一意盲信;其二,可見我先民有創作之能,雖于所未聞之學說,而精思所運能與符契。后此能蔚然建設“中國的佛教”,蓋有由矣。以上為東晉之重要事業。
印度大乘性、相兩宗,羅什所傳來者則性宗也,而相宗則未之聞。梁、陳之交,真諦創翻《攝論》《俱舍》,法泰、智愷最能傳其業,于是開大乘之“攝論宗”與小乘之“俱舍宗”。“攝宗”即后此“法相宗”之前驅也。世親依《華嚴十地品》作《十地經論》,元魏時,菩提流支、勒那摩提合譯之。北齊惠光治之最明,于是創“十地宗”,即后此“華嚴宗”之前驅也。以上為南北朝之重要事業。
自羅什譯《中》《百》《十二門》三論,后百余年間傳習極盛。至隋吉藏(嘉祥大師)大成之,創“三論宗”。此宗入唐轉衰,其一部分入“天臺宗”,一部分入“禪宗”焉。自《法華》《涅槃》輸入后,研究極盛。六朝時有所謂“法華宗”、“涅槃宗”者。至隋智顗(智者大師)神悟獨運,依《法華》創“四教五時”之義,立止觀之法。學者以顗居天臺,名之曰“天臺宗”。其后唐湛然(荊溪)益大弘之。中國人前無所受而自創一宗者,自“天臺”始也。此為隋代之重要事業。
唐玄奘三藏孤游天竺,十又七年,歸而譯書千三百卷,為我學界第一恩人。而其所最服膺者為戒賢顯識之論,于是大闡之,立“法相宗”,亦稱“唯識宗”。其弟子窺基最能傳其學,基住持慈恩寺,故此宗或稱“慈恩宗”焉。自“十地宗”成立以后,《華嚴》研究日盛。唐法藏(賢首國師)與實叉難陀重譯《華嚴》,乃大闡揚之,立“華嚴宗”,亦可謂中國自創之宗也。此后宗密(圭峰)、澄觀(清涼)盛弘其業。自慧遠提倡念佛,至唐善導大成之,是為“凈土宗”。自道安提倡戒律,至唐道宣大成之,是為“律宗”。自唐善無畏、金剛智傳授密咒真言,是為“密宗”。此諸宗皆盛于唐,而其傳最廣而其流最長者,則“禪宗”也。相傳佛滅度后以衣缽授大迦葉,心心相傳,歷二十八代而至達摩。達摩以梁時至中國,更不譯經說教,惟物色傳法之人。六傳而至唐慧能(六祖大鑒禪師),乃大弘之,直指一心,不立語言文字,號為“禪宗”,亦稱“心宗”。其徒南岳讓、青原思傳之,后衍為“云門”、“法眼”、“臨濟”、“溈仰”、“曹洞”之五宗。數百年間,遍天下焉。此宗雖稱來自印度,然自六祖以前,既一無傳布,則雖謂中國自創之宗焉可耳。禪宗與“天臺”、“華嚴”、“法相”皆極盛于唐。彼三者稱“教下三家”,禪宗則稱“教外別傳”。此為唐代之重要事業。
以上諸宗,實為我國佛學之中堅,此不過舉其名而已。通計佛教盛于中國前后將及千年,法海波瀾,不無起伏。最初輸入小乘,墨守所謂“三法印”,即“萬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之教,以塵世為可厭,以涅槃為可樂。既而聞方等般若之說,謂涅槃真空。既并涅槃而空,則樂涅槃者喪其所據。此慧導、曇樂之徒所為大怖而盛詰也。般若昌明以后,空義既聞而習之矣。及《法華》《涅槃》傳來,又明佛性空。淺根聞之,疑非佛說。故道生闡提成佛之論,舊學指為邪說,集眾而擯之也。諸大經次第都來,群疑亦既渙釋。而“相宗”之入,猶滋疑議。所以者何?諸宗所說皆當今世西歐哲學所謂“形而上學”之一部分,相宗所說,則當其所謂“認識論”之一部分也。前此既未之聞,而其所用“因明”又為外道所同用;其論心物之法,又與小乘之《俱舍》相翼輔。重以繁重艱深,不易明習,則厭而蔑焉。故法泰“屢演《攝論》,道俗無受”(《高僧傳·本傳》)。直至奘師歸來,乃始大昌。而數十年后已莫能為繼也。教下三家,鼎立盛行;諸經義解,發揮略盡。然誦習愈廣,漸陷貧子說金之譏,故禪宗出而蕩其障。惟密傳心印,取信實難,呵佛罵祖,滋疑尤眾。故六祖得法黃梅,十年乃布。而荊溪著《金剛錍》以非難之,自比于距楊墨。新說推行之不易,自古然矣。及夫兩干開基,五花結實,禪宗掩襲天下而諸宗俱廢。公案如麻,語錄充棟,佛法于茲極盛,而佛法即于是就衰矣。
五
唐以后殆無佛學。唐以后何故無佛學耶?其內部之原因,則禪宗盛行,諸派俱絕。踞座棒喝之人,吾輩實無標準以測其深淺。其外部之原因,則儒者方剽竊佛理,自立門戶,國中上駟咸趨此途,而僧界益乏才。若在宋代求佛教史上有價值之人,吾惟數一延壽(永明禪師),倡“禪凈合一”之教。“凈宗”復興,實受賜焉。戒環(溫陵)之理解,抑其次也。元代師禮蕃僧,頗興密教,其于顯說,則未有聞。有明末葉,蓮池(襪宏)、交光(真鑒)、妙峰(福登)、憨山(德清)、蕅益(智旭)先后崛起,斯道稱中興焉。入清轉衰,清諸帝雖皆佞佛,然實政治作用,于宗教無與,于學術益無與也。清僧亦無可特紀者,惟居士中差有人。晚有楊文會者,得力于《華嚴》,而教人以“凈土”,流通經典,孜孜不倦。今代治佛學者,什九皆聞文會之風而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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