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仿佛為我們制造出一個超然的外部視角——一個不帶指責、不必回應的“虛擬照護者”。」
“小人建過山車就是為了嚇自己一跳。”
“有的小人定期裝飾自己的指甲蓋。”
“小人吃飽了就屁顛屁顛去拉屎。”
“從上帝視角看,一群小小人被苦難絆住就哭著說不活了,真的挺萌。”
![]()
(“上帝視角看人類”部分文案)
#上帝視角看人類#把生活切換到一個微縮景觀中。這種抽離自身、以觀察者甚至“造物主”般的視角,將人類自身(包括行為、生理、社會規(guī)則等)當作客體進行審視、描述和調(diào)侃。
比如“拿一個塑料條條假裝自己的睫毛”“飛機上人類齊齊睡去又在放飯的時候都醒來好像等待喂食的倉鼠”……人類自己就像一個被投放進布景中的小小角色,一邊忙碌奔跑,一邊不知為何登場,而世界則像一個巨大的劇場,充滿了旁觀者視角、隱形劇本與NPC任務。
這類話語引發(fā)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一種聲音認為,這種表達方式讓日常變得有趣,是在疲憊生活中的自我娛樂與解壓;另一種聲音則批評它是“咯噔文學”或“嬌妻文學”的變體,把真實的苦難輕描淡寫為“小人被絆住”,是一種對痛苦的娛樂化、對現(xiàn)實的逃避。
![]()
(部分網(wǎng)友認為“上帝視角”是“咯噔文學”)
爭議的核心,其實不止是表達內(nèi)容,而是我們?nèi)绾卧诠部臻g中安放自己的情緒。“上帝視角”輕盈調(diào)侃式的表達成為一種折中的語言策略——
將“我”轉(zhuǎn)化為“小人”,歸于“人類”的集合體,個體既參與其中,獲得了自嘲與喘息的自由;又得以抽離,在語言中虛構一個自我關照的空間,哪怕短暫、脆弱,也足以包裹當下的自己。
01
在吃喝拉撒睡中,
感知并召回身體
在“上帝視角看人類”的文案中 “吃、喝、拉、撒、睡”是主線任務,其上附加小人們“自得其樂”或“崩潰叫喊”的支線任務,一切責任或身份都被暫時擱置。
微縮提供了一種抽離的觀看方式。現(xiàn)代社會中,人類早已不再是簡單的“動物”,但也沒有變得“完全理性”。在以效率為核心的工作制度、充滿表演性的社交期待,以及邊界模糊卻控制感強烈的公共空間規(guī)范的層層規(guī)訓之下,我們逐漸忘記了作為一個“有機體”的生存方式:困了睡、急了跑、餓了吃。
具身性理論指出,人的情緒與意識并非懸浮于身體之上,而是與感知深度融合。當身體被迫讓位于效率,思維也隨之脫節(jié),人類成為時刻運作的機器,壓抑與倦怠便成為日常底色。
![]()
(真實故事計劃《困在腸易激中的高中生》網(wǎng)友評論)
這種壓抑并不少見。2020年,初中生與高中生腸易激綜合征檢出率分別高達13.43%與26.85%;而互聯(lián)網(wǎng)討論中,絕大部分網(wǎng)友都表明,自己在成年之后仍會在重要場合腸胃應激。這些并非真正的病,而是一種情緒和壓力無法排解后的“軀體抗議”。
而在“上帝視角”下,人類被還原為“小動物”:無需解釋行為,不承擔責任,可以理直氣壯地吃、玩、睡和崩潰。
博主@菇菇米Gugumi因“小人”和“小孩”系列視頻走紅。在她的“小人系列”中,小人用化妝刷掃地,在衛(wèi)生紙卷上跑步,用花生米壓腿健身——日常行為被微縮化處理,生活變成了冒險。
![]()
(@菇菇米“小人”和“小孩”系列視頻)
她扮演的“小孩”角色則總在比劃著小手,一刻不停地表達情緒:為才藝表演緊張,對酒店小牙膏著迷,打開電器時充滿好奇……小孩的無聊,就是那種“總找不到地方安放的十個手指”,而這些瑣碎感受在鏡頭中都被認真地對待。
許多成年人在觀看后“安心地緩緩展開,緩緩下沉”,仿佛回到了那個牛奶打翻就要哭、發(fā)呆一整天也不會被催促的童年。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種長期被壓抑的基本需求:想要被細心照顧,想要被無條件理解。
![]()
(網(wǎng)友對@菇菇米Gugumi的安利文案)
在更廣泛的年輕一代的認知中,和貓狗相處的養(yǎng)寵經(jīng)驗也被轉(zhuǎn)化為一種柔性的對照——人類意識到,為寵物準備慢食碗、設計玩具“豐容”以及每日必要的放風遛彎,其實是對它們節(jié)律的體貼;而這份體貼若回流向人類自身,則是一種遲到卻必要的理解。
02
因渺小而輕盈,
弱姿態(tài)下的生存策略
這套“擬物化”敘事并非沒有爭議。
“第一次活,手忙腳亂,一點小事就想死,是正常人類的可愛反應機制。”在贊同者眼中,這是對自己脆弱狀態(tài)的寬容;在批評者看來,這無異于把真實痛苦娛樂化、可愛化,甚至帶有“自嬤”的意味——用嗲萌、順從、無害的方式包裝經(jīng)歷,以弱者姿態(tài)把痛感處理成撒嬌,以便于他人接受,同時也掩蓋了應有的抵抗強度。
![]()
(部分網(wǎng)友認為“上帝視角”令人不適)
“自嬤”成為貶義標簽,反映了當下人們對“二手情緒”的敏感。在公共空間里,我們不僅要應對自己的悲傷和崩潰,還要不斷吸收他人的情緒投射。
但若將“小人劇場”的話語完全歸為“自我物化”,則未免失之偏頗。它更多是一種極限情境下的情緒調(diào)適方式。文化理論中的“弱理論”主張:用低強度、碎片化、非線性的方式理解復雜現(xiàn)實。這種“弱姿態(tài)”并非妥協(xié),而是一種現(xiàn)實下更節(jié)能的生存策略。
英國作家西蒙·加菲爾德在《把世界裝進火柴盒:微縮的歷史》中寫道,人類對微縮世界的癡迷,包含秩序和掌控的渴望。搭建生態(tài)箱、挖螞蟻洞、拼樂高、玩《我的世界》……這些微縮行為讓我們在現(xiàn)實的不可控中,找到一種仿佛“造物主”的安全感。
![]()
(微型立體模型大師田中達也作品)
它不求根本解決問題,卻能以最低代價緩解情緒內(nèi)耗,為個體爭取一點喘息的余地。但“自嬤”是否真的能抵抗現(xiàn)實的社會苦難?這仍是一個值得追問的問題。
人們的廣泛共鳴也暴露了一個事實:我們正處于一個照護機制失效的社會。無論是親密關系、職場制度、公共空間還是情緒互助網(wǎng)絡,越來越多的個體感到無處可逃、無處可托。
“上帝視角”沒有提供什么深刻洞見,但它可以被所有人套用在任意一種狼狽、無措、微弱的處境上。人類社會千百條或成文或不成文的規(guī)訓一下子不存在了,腦袋空空,世界安靜,渺小甚至輕盈。
03
虛構照護,
擬物化語言中的自我安置
也許,“上帝視角”是人類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出口時,對照護空間的一種虛構嘗試。
這種語言并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中。從“嬌妻文學”到“鼠鼠文學”,再到今天的“小人劇場”,我們始終在為真實的苦難尋找一種可承受、可言說的表達方式。
![]()
(“自嬤”文學)
當傳統(tǒng)意義上的“被關心”“被照料”變得稀缺甚至尷尬,在這種情境下,語言開始承擔起“替代照護”的功能。“上帝視角”便是其變體:一個抽離的、無指責的觀察者,一種溫和的語言策略。
娛樂式的自我觀察與自嘲因此得以超越個體私語,上升為一個“從云端俯瞰”的公共表達形式。
語言雖然無法改變現(xiàn)實,卻可能激活某些遲到的理解和體察。在鼠鼠文學中,我們理解了安陵容,也理解了“惡毒女配”;在嬌妻文學中,我們讀到了“晚晚”,也看見了她背后更立體的女性困境。在“養(yǎng)寵”過程中,許多人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充滿掌控欲的“家長”;而在“小人劇場”中,更多人第一次意識到,生活的主線其實應該是“吃喝拉撒睡”——那些一直被效率社會所遮蔽、被忽視的基本需求。
引入鼠鼠,引入時光機,引入自然生靈,引入“上帝視角”,都是一次次試圖重新把握住當下的努力。它們消解的不只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傲慢,也是在消除一種深藏的自我審判:脫離了表面的感動、想象與厭棄之后,我們或許終于可以試著溫柔地看待自己。
![]()
(@走進奶牛貓是bot類博主,其投稿大多以奶牛貓的語氣對“人朋友”說話。)
這或許就是“上帝視角看人類”的真正功能所在:在這個情緒持續(xù)外溢、照護機制不斷失效的時代,它為疲憊的個體騰出了一點點喘息的縫隙,讓我們既不必時時堅強,也不至于完全崩潰。
當自我敘述越來越困難時,一句“人類太好笑了吧”既不是嗲,也不是媚,而是一層輕輕落下的殼。
我們獲得了一個新的視角。但人類真正的能動性,并不止于抽離,而在于來回切換視角,重新回到生活本身。
(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
![]()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