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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我耳朵密切相關的人
文/ 鄭怡靈
寒風鉆進鄭家老宅的磚縫,剛出生的我被裹在印著"福"字的襁褓里啼哭。煤油燈將我的耳垂照得透明。“怎會是女孩兒?耳垂薄如紙,命比黃連苦",鄰屋嬢嬢的一句話讓滿屋賀喜的親戚突然噤了聲。
次日,我的頭上就多了頂絳紅色尼龍帽,大人們說這樣能"壓"出福氣。我的耳朵被粗糙的尼龍勒得紫紅。滿月酒那天,我的啼哭甚至蓋過道士驅邪的銅鑼聲,卻無人察覺這是痛苦的吶喊。
除夕夜,一個風塵仆仆的男人推開了房門。他身上的樟腦味混著長途汽車的汽油味,手指帶著雕刻玉器留下的繭。老繭子輕輕劃過我的臉,在耳廓處頓頓停下。一把扯下那頂"刑具",血絲已經黏住了我的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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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拯救我耳朵的男人是我的父親。后來他總抱著我哼跑調的粵語歌:"阿妹的命好著呢。”在這個重男輕女的鄉村,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為我抗爭的人。
我常被祖母抱到堂屋看墻上的照片。相框里那個穿皮夾克的男人站在玉器廠門口,身后堆著翡翠邊角料,陽光下的他,笑容溫暖。“這是你爸”,祖母用沾著茶漬的手指點點玻璃,“在廣東雕玉器,賺大錢哩。”
臘月里,鄰居家孩子都有父親帶回的玩具。我的床頭卻只有個玉雕小羊,耳朵缺了一角。夜里,我摸著冰涼的小羊,想象廣東該有多遠,遠到三年都走不完回家的路。祖母說,等我耳垂長厚些,父親就回來了。
為遮掩我單薄的耳朵,為能見著父親一面,一夜,我趁祖母熟睡,悄悄摸出剪刀,咔嚓咔嚓,長發頃刻化作齊耳短發。我將耳朵仔細藏進新剪的短發里,又將剪下的發絲塞入衣柜最深處。心想,這般便無人知曉我剪了發,更無人看破我的心事了。誰知此法竟奏效,這年春節,父親回來了,還要把我一起帶去廣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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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廣東,油煙與摩托車尾氣在熱浪中浮游,大排檔的炒鍋聲晝夜不息。紅土飛揚的工地上,打樁機將鋼樁楔入地心。行人穿著港式窄腳褲,頭上的摩斯定型發膠反著光,諾基亞的藍屏在褲袋里明滅。
我心想:原來,父親是被這城里繁華牽制住了回家的腳步?
其實不然。來到父親身邊后,我們見面的次數仍然很少。母親說他的手藝是水磨工夫換來的,早出晚歸已成常態。我見過他雕的翡翠,卻很少見到他握刻刀的手——那雙手總在黎明前就消失在玉器廠鐵門后。最親近的時刻竟是半夜驚醒時。門縫透出的光線里,父親的背影被放大在墻上,隨著鑼機雕刻微微震顫。
玉雕廠的老板賞識他,擲下一年二百余萬的年薪,要將他的心籠絡。同行們便送他一個“玉雕打工皇帝”的雅號,他也只是笑笑,照例埋首于石塊之間。可誰知他在最得意的時候,竟拂袖而去。偏要在老舊的居民樓里,自個兒辟出一方天地來。初時自然是艱難的,燈光昏黃,鑼機聲軋軋,與鄰家的炊煙混在一處。然而他不以為苦,只是日日與玉石相對,一刀一鑿,漸漸鑿出了些名堂。
他的工作室敞亮了,徒弟也有了數百。頭上的光環更是層層疊疊:正高級工藝美術大師、國務院特殊津貼獲得、廣東省勞動模范……名目繁多,排起來怕是要占去數張紙。這些名號我原不愿贅述,但細想之下,它們倒像是父親雕刀下的刻痕,讓父親雕琢人生的功夫顯得更可感些。
他不但雕玉,也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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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自幼由太祖母拉扯長大。每年歸鄉,他必要侍奉老人用飯。一勺,兩勺,三勺......粥涼了便去熱,熱好了又繼續:舀起,試溫,喂食。這動作他做得極熟,卻又極鄭重,像是在行什么莊嚴的儀式。
我試著喂過一次。但見太祖母嘴角輕顫,咀嚼遲緩,手中的粥勺不覺生出幾分毛躁。"老人吃飯太慢了......"我低聲嘟囔。父親默然按住我的手腕,接過勺子繼續喂食。他舀得極緩,每一勺都要待老人完全咽下,直到粥碗見底,他緊蹙的眉頭才漸漸舒展。這時太祖母忽然綻開笑容,光禿的牙床讓我心頭一震——堂屋相框里那張泛黃的老照片上,襁褓中的父親未生乳牙,也是這樣咧著嘴,對抱著他的太祖母笑。
原來他喂的是粥,更是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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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我還覺得父親是個怪人。他總愛舉著手機,對著家人拍個不停。每每見那鏡頭對著我,便覺得它像一只不懷好意的眼睛,專挑我最難看的模樣,將我的缺陷放大。為此我與他大吵一架,嚴令禁止他再拍我。后來他發來消息說:"這是他最傷心的一天!"我不以為然,心想,專愛收集別人丑態的人,還有理了?
多年后在家族群里重見父親發的舊影像,方才明白他的用心。那些沒有濾鏡的影像里,我和弟妹如此鮮活。他記錄下我們吃飯時的狼吞虎咽、吵架時的怒目圓睜、睡覺時的憨態可掬——原來他早已知道,這些平凡的瞬間,才是生命中最珍貴的部分。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有孝有愛的人。
那是我頭一遭見父親動那樣大的氣。高中時,我忽起了燙發的念頭,話才溜出唇邊,“胡鬧!”他一聲喝,震得我耳中嗡嗡作響。我偏要強嘴:“不過燙個劉海遮遮耳朵......”父親臉色陡變。“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他嗓子忽然啞了,“耳朵生得如何不打緊,要緊的是你用它聽什么。”
他粗糲的手掌輕輕覆上我的耳畔,像調試收音機般緩緩轉動。“可聽見了?”他的問話混著窗外發廊的廣告聲飄來。彼時不解其意,后來才明白,那是在教我調頻——將閑言碎語濾作背景雜音,而讓教誨、智慧與心聲,清晰可聞。
父親的手掌既能撫平家人的衣角,又能刻下山河的輪廓。
他的雕功在城里是響當當的。常有珠寶商捧著上等的翡翠原料找上門來,出高價讓他雕刻招財進寶的擺件。可他的工作燈下,綠翠要雕成董存瑞高舉的炸藥包,紅翡要刻成劉胡蘭堅毅的嘴角……
“老鄭啊,這些題材周轉太慢,賣不上價。”商人們總這樣嘆氣。父親卻說:“美玉需養,精神更要養。好東西值得慢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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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論父親“磨”的功夫,我可最清楚不過了。
約莫在我八九歲時,父親執意要琢一艘紅船,還要費功夫將革命路上的一些大事小情刻進去。那時節,他每每許我:“考得好時,便帶你出去走走。”我總想著該是去動物園看猴子,亦是到新開的游樂場坐旋轉木馬。
誰知父親的"走走",竟是往翡翠標場去。場子里人頭挨著人頭,汗臭混著石粉味,直往人鼻子里鉆。他卻自在得很,在石堆里轉來轉去,時而敲擊,時而對光細看,眼睛亮得出奇。我坐在一旁,看螞蟻搬家,數煙頭個數,心生埋怨。更可惱的是,還得時時留意父親可別把我忘在這里。
有時也去舊書市。破舊的棚子底下,堆著些泛黃的連環畫本。父親一蹲就是大半天,專揀那些革命故事買。畫上的人物個個橫眉豎目,舉著拳頭喊口號。在我看來實在乏味得緊,但我終究沒有作聲。我知道,若是我露出不耐的神色,他必定又要說:“這紅船要載的,正是這些熱血故事哩。”
后來他竟真尋著一塊好料子。淺綠處似南湖春水,橙紅處如破曉霞光。玉匠們都說這料子太脆,怕是不好雕琢。父親卻摩挲著石皮,輕聲道:“那年南湖上的船,不也是這般單薄?可就是這單薄的船,載起了我們整個中國的希望。”
此后經年,父親閉門雕琢,再不說帶我出游的話。直至初中畢業前夕,他忽地要領我去個地方。我疑他又要耍兒時的把戲,卻還是跟了去——原來是要我看那半成的紅船。
翡翠船窗不過米粒大小,竟映出1921年南湖的波光來。父親用布角輕拭船身,少有地露出傲色,說道:“這紅船之后,我還要雕抗戰英雄,刻長征......我要把紅色歲月都刻進玉里。十年不夠就二十年,二十年不夠就三十年。”
原來有些光芒不必耀眼,卻能照亮很遠的路;有些堅持看似固執,卻值得用一生來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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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我去警校報到那日,秋風正緊。校門前,父親又摸出那部舊手機。這一次,我沒有躲閃。鏡頭里,碎發被風撩起,露出耳畔那個小小的缺口,在秋陽下竟閃著光。快門響時,我忽然明白:這耳朵原是塊粗糲的石頭,是父親用孝心作刻刀,以愛意為磨具,把勇氣與情懷化作拋光布,將我的耳朵雕刻得獨一無二。
在警校走到第三年,我一直以父親血脈里流淌的赤誠,書寫著對父親、對這片土地的情書。與父親一般,我從不在意肩章上幾道杠,只將群眾托付的責任放在心上。那些被騙的、尋親的、被困的,都沉沉地壓在肩頭,卻讓脊梁愈發挺直。當黨徽扣響胸膛,清脆的“咔嗒”,與記憶中父親琢玉的沙沙聲重疊。那是一種奇妙的共鳴,他雕琢的是英雄的輪廓,我打磨的是自己的形狀。
我想,所謂靈魂雕刻師,便是這個與我的耳朵密切相關的人吧。 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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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父親母親》第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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