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作家的誕生》
刁克利 著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華茲華斯提倡詩歌采用日常語言,寫平時所見,展開聯想,帶來新奇效果,實現寓意的升華和道德的教化。他的寫作主要基于個人經驗。他喜歡在漫步中遐思,善于調動多重感官,記述與路人、與景物的相遇和答問,描寫經歷之后的沉淀和冥想。徜徉于天地之間,領悟人與自然之道,描寫自然,突破具象,將自然人格化;同時向自然學習,突破自我,將詩人崇高化。這就是他的寫詩方法,也是他的生活方式。
如果用幾個詞刻畫華茲華斯的個人形象,那就是:獨立自省的漫游者、專注的凝視者、用心的聆聽者、傳遞教化的言說者。
詩人是漫游者
華茲華斯的詩多產生于遠足和漫游中,寫他在游歷中的見聞與感悟。他的長詩如《序曲》《漫游》及大量的短詩,都是詩人獨自漫游中的思想結晶。
他所居住的湖區屬于鄉村 。 一方面 , 這里自然風光美麗無限 ; 另一方面 , 鄉村生活悲苦無邊 。 所謂傳統的田園詩 , 對鄉村生活做了浪漫的美化 。 在傳統的農業社會中 , 鄉村生活意味著辛苦的田野勞作 。
一美一苦,華茲華斯將其合二為一,他筆下的鄉村既有田園美景、秀麗湖光,也有破產的農戶、流浪的乞丐。他二者都寫,感傷而不哀痛,并做出力所能及的善行,以美德抵抗貧困,用堅韌應對現實。
《水手的母親》描寫冬季一個陰濕的大霧天早晨,詩人在路上遇見一位婦女,帶了一只會唱歌的鳥。她長途跋涉到丹麥,取回鳥和鳥籠,這是她兒子航海死后留下的遺物。他這樣寫這位母親:
她并未老邁,雖已過盛年,
相貌莊重,身材高挑而筆直,
有著羅馬夫人一般的步態和氣質。
古代遺風并沒有云散煙消,
我想,古代在她的身上重生。
我為自己的國家感到驕傲,
它培養了這樣的剛強和莊重。
他為這位堅強的母親塑像,也為培養了這樣品質的國家自豪。在《決心與自立》這首詩中,詩人在路上遇到一位老人佝僂著身形,試圖在水池里捕捉水蛭。這種事情危險又令人疲憊。孤獨荒涼的環境中,風燭殘年的老人不得不為生活奔忙,這是詩人所見的景象。
而老人回答詩人問話時,感到喜悅與意外,并且眼睛中閃出一種光彩。他語氣愉快,神色安然:
那老人繼續說著,就在我身邊;
但于我,他的話如同隱隱的溪聲,
我無法把他的詞語一一分辨,
就仿佛這位老人的整個身形,
就像我在夢中遇到過的某個人,
仿佛一個來自遠方的使者,
被派來給予我人的力量,鄭重的訓誡。
詩人欽佩老人。從老人身上,他學到了堅毅、決心和自立自強。華茲華斯的這類詩歌是向生活學習,領悟周圍人的啟示,懷抱著一種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的態度。另一位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雪萊寫《西風頌》也是遵循這樣的思路。他在詩中著意刻畫西風的力量,并愿意隨風而起,借風之力,御風而行,成為號角,化為預言,喚醒沉睡的大地,傳達春天的信息。他們向眾生學習,向自然借力。
漫游讓華茲華斯遇見美好的景色,也看到人間的疾苦。他在漫游中經常會遇到四處飄零的乞丐,喪失土地的流浪者,無家可歸、無所依靠的傷兵,還有孤兒、寡婦、離家出走碰運氣的青年、孩子夭亡的父母,以及遇人不淑、上當受騙、遭到遺棄的女子,等等。華茲華斯同情他們的遭遇,描摹記錄他們的不幸,替他們呼號發聲,并竭盡所能對他們提供幫助。
華茲華斯在湖區徜徉流連,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看到各種各樣的景物。他能夠健康地活到當時罕見的80歲高齡,這種漫游的生活方式讓他獲益匪淺。在他的兩處故居的花園里,都有一條長期散步留下的小徑。現如今,湖區旅游的一個很有意義的方式就是依照華茲華斯的詩歌,重走詩人走過的路。
詩人是凝視者
華茲華斯的很多詩是“看”出來的,是觀者的藝術。他的看是凝視、觀察與冥想,是內心聲音的醞釀、沉淀與聚集。他善于用文字再現他所看到的畫面、人物和事件,把內心聚集的沉思轉換成可視的、落筆成行的文字。我們讀華茲華斯的詩會覺得極具畫面感,原因就在這里。
前文提到的《丁登寺》就是一首看的詩篇,詩中的詩人可稱作自然的凝視者。《我孤獨地漫游,如一朵云》同樣是一首詩人作為凝視者的佳作。這首詩寫于1804年,如今成為華茲華斯最負盛名、最具特色的詩篇。這個標題借用了詩的第一句,有的中文譯名按照詩的內容意譯為《詠水仙》。詩的靈感來自華茲華斯和妹妹多蘿西一起外出漫步時的親眼所見,他發現湖邊長有一叢叢令人心曠神怡的水仙,這種美好的記憶留駐在了他的心間。
這首詩很短,只有四節,前三節寫景,最后一節抒情。詩人在開篇說明自己開始獨自漫游時的落寞心情,然后看到一大片金燦燦的水仙,在湖光的映襯下,于陣陣微風里搖曳跳躍。于是,詩人展開豐富的聯想,頓覺身邊的水仙多如繁星,燦若銀河,連綿不絕,輕盈舞蹈。接著,詩人描繪了粼粼波光與燦然水仙翩然共舞、交相輝映的動人景象。面對如此美景,詩人滿懷歡欣又思緒迷離。水仙似有意,詩人卻無解:
它們旁邊的水波也舞動,
但它們比瀲滟的水波更欣喜;
一個詩人怎能不感到高興,
當他身邊有這樣歡樂的伴侶。
我凝視,凝視,但不曾想到,
這情景帶給我多少珍寶。
歸家以后的一段時間里,詩人多次獨自橫臥長榻,于茫然若失或心事重重中,那一望無際、金光燦爛的水仙于碧波蕩漾的湖邊迎風舞蹈的情形浮現眼前,水仙的舞蹈展現出的令人振奮的力量,給詩人帶來精神慰藉,即使在孤寂中亦感狂喜。于是,詩人的心情也隨著水仙的舞蹈而歡快地蕩漾。
美麗的水仙在當時給詩人美的感受和暢想,在以后孤寂的日子里又帶給詩人安慰和歡樂。只要用心領悟,大自然就能夠撫慰人的心靈。詩人通過自己的親身體會和敏銳感受,傳達了自然與人類息息相關的聯系。
華茲華斯曾說,詩歌應該描寫 “心平氣和時回憶的情緒”。華茲華斯的凝視是一種沉淀和寧靜中的回憶,這種凝視很多時候是往后看,回望過去,回望經歷過的事件和見過的人物,再展開聯想,將當下與回憶連接。
詩人是聆聽者
華茲華斯喜歡諦聽自然的天籟之音,欣賞歌聲之美,也愿意傾聽人們訴說世事的苦難和憂傷。在《孤獨的割麥女》中,第一節這樣描寫一位蘇格蘭高地的少女:
你看她,一個人在田野中,
遠處那獨自的高地少女,
一邊割禾一邊歌唱,一個人;
請駐足,或放輕腳步!
她獨自收割捆束著田禾,
同時唱著一支憂傷的歌;
啊,你聽!因為那聲響,
充滿這深谷,向谷外蕩漾。
隨后的第二節說明她的歌聲之美,令人陶醉,比夜鶯的音調更迷人,比杜鵑鳥的鳴叫更動聽。第三節寫詩人對歌聲內容的猜想,也許割麥女在追憶古老的戰爭,也許她在訴說日常的憂傷。詩人聽不懂歌曲確切的意思,也無意弄清其歌唱的背景,但是通過對歌聲從古至今的想象,從時間上說明了歌聲之豐富、之深邃,以及跨越時間綿延無盡之恒常。最后一節寫歌聲對于詩人的影響和效果,即使時過多日,依然余音繞耳,充盈詩人內心,令人久久不能忘懷。華茲華斯并沒有像《我孤獨地漫游,如一朵云》那樣明確說明歌聲對于自己的寓意和慰藉,只是表示歌聲之悠長難忘。
從閱讀的角度講,這是一首審美的詩、愉悅的詩,表現了割麥女之歡快,以及詩人發現歌聲美妙之沉醉、欣賞聆聽之快慰。詩人在聆聽美的歌聲中傳遞美的熏陶和美的教育,通過想象激發美感,陶冶性情,使人不知不覺中得到放松、撫慰和超拔,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
此即華茲華斯所謂詩歌的意義和目的之所在。
從創作的角度看,這首詩塑造了兩種角色,展示了作品的構思和產生過程。一是割麥女。她作為詩人描寫的、觀察的對象,是詩歌的顯性的主人公,詩中寫了她的孤獨、勞作和歌聲。二是詩人。詩人是觀察者、聆聽者、歌聲的欣賞者,也是歌聲之美的傳遞者。詩人聽割麥女在孤獨中獨自歌唱,這歌聲響徹云霄,充盈山谷,為詩人所聞,從而激發詩人的靈感,讓詩人展開想象的翅膀,調動視覺、聽覺,打開心靈之眼,描寫、感受、聯想、品察、回味,將動態的歌聲和割麥女形象定格為畫面,讓歌聲縈繞流動,動靜結合,將瞬間感受到的美凝固,化為詩行。這就是詩思的運行。
詩人是言說者
《〈抒情歌謠集〉序》中,華茲華斯把詩人的角色概括為 “一個對眾人說話的人”。從詩的藝術表現手法和效果來看,其實,詩歌中的人物也可以是對眾人說話的人,因為他的聲音能夠被讀者聽到。所以,說話者可以是詩人自己,詩人也可以借詩歌中的人物之口言說。
詩人通過與人物的交談、人物的獨白以及人物對詩人的回應,傳遞一種對眾人說話的姿態。從而,詩人對人物說話,人物對讀者即眾人說話,他們一起完成詩的敘事與言說。
《水手的母親》中的女人表現了自古以來的英雄底蘊和剛強品質。
《決心與自立》中老人的答話中透出的樂觀與堅毅精神,可以看作詩人和老人共同完成的言說。《我孤獨地漫游,如一朵云》中的水仙,作為詩人孤獨中的慰藉,完全是擬人化的想象和將自然人格化的言說。《孤獨的割麥女》的歌聲本身就是一種美的言說。
華茲華斯兼備漫游者、凝視者、聆聽者和言說者四種角色。他在漫游中看見、聽見,也言說自己的情思和感悟。在很多詩篇中,詩人是四位一體的。他將自然人格化,將景物象征化,將詩的寓意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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