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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達憤怒”與“汲取愛與正義”,其實只是應對現實情緒勞動的兩條不同路徑。」
“是的,我上網就是為了看這個。”
“不是制造對立,不是輸出負面情緒,不是攻擊謾罵他人,而是告訴我世界上仍然有愛與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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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為流傳的“愛與正義宣言”)
不知從何時起,這張評論截圖就在不同社交媒體的網友們之間流轉,常常出現在各類暖心新聞、治愈視頻的評論區中。
一個不知名網友偶然的有感而發,造就了網絡上的一則新“圣經”。
在展示萌寵生活、好人好事、積極思考的內容下,總有網友貼出這張經典截圖,借以表達自己對這類輕松向內容的喜愛,也隱晦地對充斥著爭議內容的互聯網,抒發自己樸素、沉默的心愿:
“大數據多給我推點這樣的內容。”
“如果網上的內容都是這種治愈、暖心、輕松的內容,不那么消耗我的情緒,該有多好。”
躲避紛爭、享受平靜的網友共識,在“愛與正義”的呼聲中得以體現。但與此同時,也有不少網友在這種表述中,隱約覺察到令人不適之處。
近日以來,已有人開始直言不諱地乃至尖刻地表達對這張截圖內容的批評:這種“愛與正義”的宣言,實際上是以閉目塞聽為代價才得以實現;在呼喚溫情的外衣下,也存在著一種對合理表達的“拉踩”。
“你口中的愛與正義,其實只存在于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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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網友表達了激烈的批評意見)
“遠離爭端”的愿望表達,逐漸升級成一場新的網絡爭端。
一面是溫和樸素的心愿自白,一面是頭頭是道的質疑反駁。在其中評定是非,不可避免地成了一件難事。
不過,在爭吵之外,這場對網絡共識的重新討論,或許也提供了一個利于重新審視固有觀念的視角。
我們得以重新思考:我們為何要向網絡索求寧靜;是否要對爭論避之不及;循著“愛與正義”的訴求,我們能否找到一個“情緒的桃花源”,來真正實現自己的心理需要。
01
逃離泥沼:期待“愛與正義”的“桃花源”
在被網友戲稱為“圣經”的“愛與正義宣言”中,存在著一種基本的想象。
當網友們說出“我上網就是為了看這個”時,或許已在無意中將世界劃分成兩半:本應寧靜治愈的互聯網“理想國”,以及與之相對的、沉重復雜的現實生活。
對他們而言,正是現實的壓力讓互聯網背負起提供慰藉、制造樂趣的職責。更確切地講,他們選擇在互聯網上“圖一樂”、追求情緒放松,是因為他們所生活的現實世界不但未能提供足夠的情緒支撐,還反過來消耗了他們調節情緒的能力。
這或許能說明:“逃離現實情緒勞動”的愿望,構成了許多人支持“愛與正義”的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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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口秀演員嘻哈講述自己做空姐時的拉架經歷)
美國社會學家霍克希爾德在對空乘人員的工作進行調查時,提出了“情緒勞動”這一概念。她發現,空乘人員的職業規范要求她們時刻整飾自己的情緒表達,以向乘客展示友好的形象——即使這種表達與她們的內在感受有時會大相徑庭。
在這種“表層表演”以外,職業要求、社會規則有時還會要求個體進行“深層表演”,從根本上壓制、改變自己的情緒體驗,讓自己的真實感受“噤聲”。
很多時候,人們在現實生活中體驗到的“沉重”,可能就源于不同場合、不同身份帶來的各種情緒勞動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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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英]大衛·弗雷恩《對工作說不》)
時至今日,情緒勞動的規訓早已不再局限于服務業中,而是擴展到工作場域內的方方面面。而身處工作場合之外的個體,也同樣有著屬于自己的情緒表達“規范”:學生要表現得吃苦耐勞,伴侶要永遠情緒穩定,家庭主婦要任勞任怨、笑臉相迎,隨時準備好承接他人的壞情緒……
情緒勞動的形式也不僅局限于規制表達,更拓展為對外在要求的內化,個體被引導著相信“對某件事感到不適是錯誤的”。
甚至,即使個體能通過口頭宣泄釋放掉一部分負面情緒,也會因為要回歸、延續日常生活,而切斷自己的感受,繼續對外界的號令忍氣吞聲——實際上,這同樣是一種對外在秩序的內化。
自然產生的疲倦、不滿與憤怒無法表達,難以代謝,便只能以不同的形式積壓在心中,轉化成人們口中的“沉重感”,需要個體不斷消耗情緒資源加以壓抑、平衡。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當下的人們才格外關注自己收獲的積極情緒:論及娛樂則言必稱“爽點”,談及關系便言必稱“情緒價值”,表現出空前高漲的情感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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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線上線下情緒反差的meme)
而互聯網的特性,恰恰讓它成為了最合適的積極情緒來源。它的半匿名性、用戶導向,為個體提供了能夠重新選擇社會身份、跳出特定情緒規范的語境;它的低廉使用成本、豐富內容資源,則讓個體能便捷地收獲大量的積極感受。
也無怪乎網友們期待著網絡成為一個充滿“愛與正義”的桃花源。畢竟,相較于處處充斥著要求、步步都在征用情緒勞動的現實世界,只有這樣一個能隔絕一切噪音、隨手搜到暖心新聞或萌寵視頻的地方,才能提供足夠的“甜味劑”,來平衡現實情緒壓力的苦澀。
而出現在“桃花源”中的任何一點關乎現實的爭吵、宣泄,都可能侵占他們用于對沖現實痛苦的寶貴資源與時間。來自現實的情緒如泥漿般無孔不入,在這里也形成一片沼澤,將人吸入其中、包裹擠壓。
正是借由對這種“侵占”的反感與厭惡,那套關乎“愛與正義”的話語,才能夠在網友之中長久流行。
02
調適的“分支選項”:以憤怒守住界限
不過,從互聯網的“愛與正義”中汲取能量,或許不是應對現實中情緒勞動的唯一途徑。
如果說在網絡上尋求慰藉,是選擇對情緒進行“先壓抑、再平衡”的方式,那么,其實從一開始就存在著處理現實情緒的另一種方法——將積壓的情緒壓力,直接“釋放”掉。
只不過,有時這種對情緒壓力的釋放,恰恰體現為“愛與正義宣言”的擁護者們所反感的那種形式:“對立”、“攻擊”、“負面情緒”——或者說,“表達憤怒”。
在聚餐經歷分享中吐槽酒桌文化、在炫耀實習經歷的帖子下質疑優績主義……這些可能經常被歸入“輸出負面情緒”的網友爭論,實際上是通過攻擊情緒勞動背后的規訓體系,對積壓的情緒壓力再自然不過的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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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關于“5年10段實習”帖文的評論)
雖然不能在遭遇規訓的當場,就在現實中拋卻掉情緒勞動的“義務”、大聲表達不滿,但在規訓松散、共鳴眾多的互聯網上,人們便有機會直率地抒發憤怒,提前終止自己壓制情感的“苦役”——不再被情緒勞動的規訓束縛,自然也不用平衡它帶來的倦怠、壓抑與沉重。
而在抒發憤怒的過程中,自我與外在要求的界限也更容易確立起來:個體不需要一直認同外界強加的標準,而是可以在某個固定的時刻,公開承認、表達自己對這種標準的不認同,從而避免在吞咽、內化不合理要求的過程中,承受更加漫長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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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美]皮特·沃克《不原諒也沒關系》)
從這一視角出發,“表達憤怒”與“汲取愛與正義”,其實只是應對現實情緒勞動的兩條不同路徑。兩條路上的人同樣受困于情緒規訓,同樣依賴互聯網的特性來尋求解脫。無論是偏好其中哪條路徑的人,都不應該被剝奪加入網絡生態、對抗情緒規訓的權利。
而這一輪圍繞“愛與正義”展開的網絡論戰,很大程度上就起源于這種“同等尊重”的模糊與缺席。
廣為流傳的那張“宣言”,在許多人看來,恐怕并不像它的結尾所總結的那樣溫和。它并未止步于對互聯網上溫暖治愈內容的贊美,而是同時隱晦地“掃射”了網絡上的各種負面表達。
實質上,這可能是在對抗現實情緒規訓的同時,在原本相對自由的網絡世界創造了新的規訓。“愛與正義”被片面化,被剝離掉含有憤怒、不滿、攻擊性的部分,被期待著只以溫和、安靜、自我療愈的形式出現。
在“讓愛與正義”的“桃花源”落地的呼聲中,卻有一群人被要求放棄自己熟悉的方式,消滅自然產生的情緒,像在現實世界中一樣,背負起無人愿意也無人應當背負的情緒苦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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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們改造后的“愛與正義”meme)
也正是這樣的語境,催生了一大群質疑“愛與正義”定義的網友,也創造出不同于“愛與正義宣言”的新口號:
“我上網是為了看愛和感動,也是為了捍衛我自己應得的權利。”
03
飄搖閃爍的“桃花源”:建于流沙之上
不過,這句誕生于爭論中的口號,或許確實在無意間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看待情緒與網絡的思路。
當我們跳出對情緒調適原理的單純分析,而是在實際中重新審視現實情緒與網絡功能的關系,或許就會發現:“溫和”與“憤怒”,本就不該以“二選一”的面目,出現在網絡的情緒表達中。
只有溫和的 “愛與正義”的桃花源,恐怕從一開始就建在流沙之上。選擇只通過尋求“愛與正義”,來平衡被隱藏的情緒勞動損耗,實際上可能是選擇把自己預先置于被動承受的地位。
在這一過程中,個體似乎被異化成一臺處理情緒壓力的機器,沒有借助網絡來“討價還價”、消極抵抗的權利,只能全天不斷地收集“原料”、彌補情緒勞動造成的心理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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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網絡上能收獲足夠的安慰嗎?”)
但這種壓抑與平衡往往是有限度的。總有一個時刻,會讓我們感到自己無法再對涌入的情緒“照單全收”。無論我們能透過小小的屏幕,從多少人的勵志雞湯或光鮮生活中汲取力量,都可能在某一次放下手機時沮喪地發現:外界強加的情緒早已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而自己卻還要徒勞地嘗試將它“活埋”。
更何況,我們所依賴的“愛與正義”的慰藉,有時也只是現實規訓體系的衍生品,建立在虛幻的泡泡上:自律博主可能塌房,游戲運營商可能變質,制作“爽劇”、為“打工人”提供代入幻想的創作者,可能遭遇著最嚴重的“打工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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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澎湃美數課《一萬個短劇演員的晉級之路:84%的主演率和過勞的日常》)
將情緒當作生產成本、必要代價的現實體系,同樣有動機將情緒打造成虛浮的商品來販賣,而非作為人的基本特質給予真實的尊重。
相較而言,選擇對制造情緒勞動的規訓體系直率地表達憤怒,有時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在綿延不絕的爭論中,受到影響的不僅僅是個體的情緒和行為:
新的共識可能形成,新的準則可能確立,而制造了無盡情緒勞動要求的舊規訓也可能實打實地受到動搖——即便在開頭,我們可能常常徘徊不前、步履維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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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優績主義的討論與高校的績點體系改革)
誠然,這條路也有自己的風險。在現實世界經受情緒耗竭的我們,可能不再有足夠的精力去表達憤怒、應對它帶給我們的辯駁與論戰。因而,在網絡上從溫和的“愛與正義”中汲取能量,也是正當合理的心愿與訴求。
只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對愿意在網絡上表達不適、書寫憤怒的人們進行輕率的指責。
畢竟,在立于流沙的“桃花源”之外,他們正開辟另一條情緒的通路,日拱一卒地拉開我們與現實中情緒規訓的距離。他們所踐行、所爭取的,也是未來某一天的我們或許會需要的權利——拒絕壓抑、自由釋放情緒的權利。
甚至,是從一開始就對制造情緒勞動的現實規訓說“不”的權利。
(圖片素材源于網絡)
參考資料:
[1]劉芳儒, 《情感勞動(Affective labor)的理論來源及國外研究進展》
[2]文書生, 《西方情緒勞動研究綜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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