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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智遠 | ID:Z201440
每隔一段時間,總會火一個人。
上一次,是曉華,那個在理發店剪頭發的大姐。視頻傳上網,幾天功夫,大家都認識了她。地方領導去探店、品牌排隊合作、明星也趕去打卡。
有人說她代表了「平凡人的力量」,有人說那是「真誠的勝利」。可鏡頭一拉近,你會發現,她火的那一刻起,生活就不再是她自己的了。
再往前,是郭有才。
在山東菏澤南站,他唱了一首老歌《諾言》,嗓子有點啞,情緒真。視頻火了,評論區全是「這才是生活」「被整破防了」。
后來他去巡演,上了更大的舞臺。
你要真說那是「命運的轉身」也行,但我更覺得,那只是流量慣性的延長線。草根、努力、被看見、被消費,這劇本我們早背下來了。
再近一點,是雞排哥。
人家一天干十幾個小時不休息,雙手被燙得全是泡。短視頻鏡頭拍得真好,油鍋亮,燈光暖,老外也來吃;網友們剪輯時還不忘配上幾個字:努力的人最值得尊敬。
底下評論區都在夸:「普通人的高光時刻」。但我看著那雙手,真覺得疼,這是誰的父親?又是誰的兒子?一天十幾個小時油炸,面對上百個排隊的顧客,這叫高光?那是高溫吧。
去吃雞排的人,好像也不是沖著雞排去的。大家都想去看一眼「火的人」,打卡、拍照、發視頻。
那雞排到底好不好吃,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也來過」,能拍到「跟熱點合影」的感覺。
這幾年火的人差不多,看上去每個人的故事不一樣,其實內核都一個:努力、苦、真;他們的熱度像一次流量爆燃,點燃他們,也順便照亮了觀眾的情緒,然后一點點熄掉。
熱搜過去,他們回到原來的生活。可故事不會停。新的「普通人奇跡」馬上又會被挑出來,下一輪感動又要開始。
下一個是誰呢?我不知道。但我很清楚,這種「燃盡式的火」,成了最穩定的流量循環。
01
我們為什么還要為「燃盡的努力」鼓掌?這件事,真得從過去看看。
兩百多年前,工廠剛出現時,人們工作方式徹底變了。英國歷史學者 E. P. Thompson 寫過一篇經典論文,講「時間紀律」怎么改變人。
大概意思是:
以前的人干活,講究“把事情做完”;工廠時代一來,變成了「把時間賣掉」。如果一個人遲到、早退、磨蹭、偷懶,那是「人品有問題」。從那時起,勤奮第一次變成了一種帶道德光環的事。
后來,管理方法又讓這種觀念更強了。
有個叫泰勒的人,拿著秒表盯工人,寫了本《科學管理原理》,這本書 1911 年出版,對世界工廠的影響巨大。
他提倡什么呢?
一個人干活要更快、更省、更標準。智遠認為,從那一刻起,人類開始誤以為「努力」本身是目的;工人漸漸不被看成是「會手藝的人」,更像機器上的一個零件。
再往后,福特把流水線推到極致,1913年移動裝配線上線,1914年他干脆開出「五美元日薪」,表面上是福利,實際是效率換忠誠。
人們開始把能吃苦、能挨時間,當成一種光榮。聽著是不是很眼熟?這不就是今天的「拼命加班不喊累」嗎?
不只是制度,還有敘事在推。1930年代蘇聯搞「斯達哈諾夫運動」,一個礦工多干了幾倍活,被全國樹成英雄,超額就是榮耀。
后來這股風也吹到我們這邊。大慶油田的「鐵人」王進喜,說「寧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油田」;雷鋒精神提倡勤儉節約、無私奉獻。
那時的勞模,是時代偶像。
智遠認為,那不是勤奮的勝利,是制度的勝利。「拼命干」被樹成了榜樣,讓所有人相信:能拼命,就該被表揚。
東亞更狠。日本在八十年代形成一種風氣:留下來加班是對公司忠誠,不加班反而顯得不合群。他們把透支當成一種浪漫,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可怕?但我們現在的職場文化,沒差多少。
說到這里,想必你已經知道,我們為什么會為燃盡的奮斗鼓掌了。
歷史把勤奮道德化,制度把勤奮標準化,宣傳把勤奮神圣化,當鏡頭里出現一個人「一天干十幾個小時,不喊累」,我們的文化肌肉會自動給他加分。
我們真在給某個人鼓掌嗎?
不,我們在給從小被灌的那套教育點頭。努力應該被獎勵,疼也要值得;再往深里說,鼓掌是一種自我安慰;現在機會不多了,競爭又激烈。努力,是我們還能控制的唯一變量。
在網上,看到有人靠“拼”成功,會讓人暫時相信:嗯,只要努力,還是有希望的,你看,流量來了,配上努力,藝術已成。
這像一種止痛藥,讓我們心里好受點。
問題是,身體可不懂這些邏輯,世界衛生組織等機構在2021年明確指出:每周工作超過55小時,中風風險會增加大約35%,心臟病死亡風險增加約17%。
2016年,全球有近75萬人因長時間工作死于中風和心臟病。聽完這些數字,誰還會覺得雞排哥的雙手,是「勵志」的?這是燃盡的代價。
02
我們病了,病到了現在。機器換成了電腦,流水線換成了手機里的算法。打卡機,變成更復雜的考勤軟件。
時代變了,說法變了,但有一種感覺沒變:拼命到透支,依然被捧得很高,仿佛這是了不起的事。
你看,現在的算法特別懂人心。它知道什么內容能打動你。它特別喜歡極端的故事,越累越顯得真實,越苦越讓人感動,越拼命就越容易傳播。
那些在視頻里流汗、熬夜、甚至流淚的人,成了平臺最受歡迎的流量密碼,雞排哥、曉華、郭有才、天水麻辣燙……這些人「被挑中」。
算法為什么偏愛他們?
他們身上有「情緒密度」。你能從他們的動作里看到辛苦,從表情里看到堅持,從畫面里感覺到那股「我不認輸」的勁兒。
這種帶著痛感的堅持,很容易傳播。它能穿過屏幕,讓人相信:這世界,還保留著點真誠的努力。
智遠認為,這是一種「被算法定義的真」。
平臺在推送我們能預料到的情緒,它知道大家愛看「真實」,那就給你「放大十倍的真實」;知道大家佩服「努力」,那就喂你「努力到極致」的努力。
就這樣,燃盡成了算法里的「情感底層邏輯」,每一個讓人感動的瞬間,背后都是一場計算精密的計算。
企業也在延續這套邏輯。
辦公室里沒鐵軌,也沒油煙味,但「燃盡」的氣味一點沒變,只不過換了名字:叫「熱愛」、叫「使命感」、叫「責任」。
互聯網公司常說:我們在改變世界。但問題是,到底誰在真正付出呢?
無數普通員工,凌晨兩點電腦還亮著,周末也得回工作群消息,年底甚至還要收一份「年度工時報告」。這不就是換個環境的拼命嗎?
我們聽過很多熱血的詞,什么狼性文化、奮斗者協議、實際,是讓透支的人覺得自己做的是光榮的事。
歷史又在重演,從工廠時代講守時,到公司時代講奮斗,背后邏輯從沒變:讓你相信,燃盡自己是一種光榮。
前兩天朋友還吐槽:
國慶節出去玩,還得背著電腦,萬一有急事,就得立刻工作,我當時就笑了,身體離開了工廠,可心還被拴在工廠的鐘上。
更復雜的是,平臺、媒體、大眾也還在講這套敘事。
媒體愛講「普通人逆襲」的故事,品牌愛蹭「平凡力量」的熱度,觀眾愛看「小人物成功」,到底誰在利用誰,已經分不清了。
雞排哥,成了短視頻的符號、地方的名片、品牌的流量擔當。鏡頭越靠近,他越被符號化,他本人累得快虛脫,我們卻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這種錯位,你感覺到了嗎?這是一場全民PR。我們都在借著別人的拼命,來告訴自己「希望還在」;我們通過看他人的燃燒,來安慰自己的無力。
所有人,都在鏡頭前、鍵盤后,為這種燃盡鼓掌,就像在對自己說,還有人比我更拼。
03
勞動不應該被尊重嗎?到底怎么尊重呢?這兩天,我看到一個例子:
在日本,有位老師傅叫小野二郎(Jiro Ono)。他9歲就去壽司店學手藝,14歲離家闖蕩。
幾十年里,他幾乎沒休息過一天。別人忙著開分店、擴大生意,他卻一直守在同一條街上。后來,他在東京銀座有了自己的壽司店。
日本人說他是「匠人中的匠人」。他對做壽司非常講究。比如,章魚要揉四十分鐘,飯團要捏幾千次,手的溫度要剛好,才能讓米飯松緊合適。他做壽司的過程,就像一種安靜的儀式。
可他被尊重,不是因為苦。那種苦,日本社會見得太多了;他被尊重,是因為他把「手藝」變成了一種可被社會衡量的價值。
政府給他頒了“國家榮譽獎”,媒體稱他“國寶級廚師”,他的店有完善的預約制度、合理的價格、還有傳承技藝的方法。這些都讓他的勞動能夠持續,有價值。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店里,不管你是首相還是明星,都要遵守同樣的規則:按時到、排隊、安靜用餐。沒有人能搞特殊。
這種人人平等地尊重手藝的氛圍,是他受尊重的關鍵。
還有一個例子是:秋山利輝。
他父親是木匠,他從小在木工房里長大。后來他接手了父親的小作坊,但他不滿足于只做普通家具。他的工作室里,聽不到“趕工”或者“打折”這樣的話。
他的客戶多是懂行的設計師和收藏家,對材料和工藝要求很高。他做家具不求數量,而是一件件慢慢打磨。
有時為了一把椅子,他會花幾個月選木料、控制濕度、處理細節。他寧愿少接訂單,也絕不降低品質;有一次,客戶想讓他把設計改得更商業化,可以多賺錢,他拒絕了。他說:那樣就不是我的作品了。
他的家具定價不低,卻有固定的粉絲群。
很多人愿意多付一兩倍價,只為買那種做得有溫度、有靈魂的東西。客戶從不問他“做了多久”更在意作品背后的用心。
他帶徒弟也很特別。先讓徒弟認識木頭,摸紋理,聽木頭的聲音。前幾個月,徒弟可能只做打磨之類的小事,很久以后才能獨立完成一件家具。
正是在這種「給足時間、充分尊重」的過程中,他建立了一種受尊重的木工傳統。
所以,真正的尊重,是尊重對方的時間。勞動的美好,在于被看見、被合理回報、并且被允許有休息的空間。
寫到這,我想到了雞排哥那句話:做完你的,做你的,做完你的,做你的;這難道不是一種敘事悲哀嗎?一個人火了,不該意味著被繼續榨干;他可以漲價,可以休息,可以重新安排自己的工作。
尊重的本質,是給人留有余地。
從亞當·斯密到馬克思,再到當代社會學家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 Rosa),他們都談過“時間”與“勞動”的關系。
當時間被壓得太滿,人就會失去自我。現代社會有個問題:我們把勤奮扭曲成了焦慮,甚至變成一種盲目崇拜。
所以,我們要一種新的勤奮。它不是燃盡式的,是帶著價格與尊嚴的勤奮;是一種知道何時全力以赴,也知道何時停下來。
燃盡式勞動,舊時代的病,它用犧牲換掌聲,卻讓人失去生活。可悲哀的是,很多人還沉浸在這種模式里。
靠一個人帶動一個地方是好事。
但如果整個城市都指望他一個人炸雞排,那就是結構的問題了。把辛苦當榮譽,把底層人的透支當榜樣,這是社會的悲哀,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沉默。
我們一起看著一個人被壓榨,死命連軸干,還為他叫好。這難道不痛心嗎?也許,我們該重新學會一件事:把人,當人看。
我們太習慣為拼命鼓掌,卻很少問一句:他為什么非得拼命?當一個社會只剩下「燃盡」才能被尊重,那不是勤奮的勝利,而是體面的淪陷。
所以,一個新時代,該如何重新定義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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