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櫻這一次為自己和成都寫作。
她說:“我的記憶中,既有煙火氣又很文藝,隨便走到哪里,比如看見大樹下圍著一圈人,一定有人在那兒朗讀長篇小說,或者是在那兒彈吉他、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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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60歲時,作家楊紅櫻做了個決定,完結(jié)“淘氣包馬小跳”以及“笑貓日記”兩個系列。
這兩個系列的童書,分別有三十本之多,楊紅櫻完成它們,用了二十幾年。這些書作,不僅是楊紅櫻的心血,更是許多80后、90后的童年記憶的一部分。看到完結(jié)消息傳來時,很多已經(jīng)為人父母的讀者,在社交媒體討論起來。他們懷念起那些故事,也懷念與故事相連的無憂無慮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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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笑貓日記》)
其實很早以前,楊紅櫻就意識到,由于對自己的要求很高,越往后寫越困難了。好在,她的兒童文學(xué)里,總是帶有現(xiàn)實世界的影子,這才讓她的靈感源源不斷。“我是根據(jù)當(dāng)下的兒童的生活現(xiàn)狀和教育現(xiàn)狀而寫的,我希望離他們的生活更近一點。”
譬如,如今又開始提倡“勞動教育”的概念,楊紅櫻就在“馬小跳系列”的最新一本《光榮綻放》里面,將“勞動”對兒童成長的意義和她理想中的勞動課是什么樣的寫入書中。書中的亮點之一是選“勞動課代表”。勞動課老師是一位具有先進教育理念的年輕老師,他提出“勞動課代表”必須兼?zhèn)漕I(lǐng)導(dǎo)能力、策劃能力、合作能力、快樂能力,同學(xué)們選來選去,用事實說話,兼?zhèn)溥@幾種能力的居然是馬小跳,于是馬小跳當(dāng)上了勞動課代表,迎來了自己“光榮綻放”的高光時刻,最終成為了最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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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淘氣包馬小跳》)
她通過“淘氣包馬小跳”系列,完成了一部兒童心靈成長史,用故事呈現(xiàn)了一個真正的孩子完整的童年。
“寫完‘馬小跳系列’(30本),這一年我剛好60歲,我想為自己寫一本書。”她將塵封的記憶喚醒,開始動筆,寫下一個個故鄉(xiāng)成都的故事。那些人,那些事,仿若都回到了她的身邊。
在其新作《成都美人》出版之際,《新周刊》對楊紅櫻進行了專訪,以下為專訪實錄。
蜀地女性長得漂亮,活得更漂亮
《新周刊》:是否有比較關(guān)鍵性的事件促使你開始轉(zhuǎn)向新階段的創(chuàng)作?
楊紅櫻:我喜歡細節(jié)描寫,喜歡寫人物,但在童書里,孩子不一定感受得到,我就很多年沒有這樣寫過。決定為自己而寫后,我就想從成都往事開始寫吧,我那時還不知道能不能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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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受訪者提供)
《成都美人》中的小滿,是我第一個想寫的人,她的原型是我們家附近藥鋪里抓藥的一個女性。她長得非常漂亮,原來是唱四川清音的演員,后來嗓子倒了,說話就比較粗了。我在讀小學(xué)的時候認識了她。那時,我的老師都說我以后會是作家,我那時就想,如果真的成了作家。我就要寫她。
我很慶幸,60歲以后才能寫小滿。放到以前,我可能會寫她如何漂亮,一眼萬年的那種,但現(xiàn)在,我可以寫她活得更漂亮,寫出她身上所帶有的成都女性的精氣神。
《新周刊》:小滿和斯小姐在現(xiàn)實中都有相應(yīng)的原型,你能結(jié)合作品講一講與她們的交往中印象深刻的事情嗎?
楊紅櫻:小滿的出身,是成都附近一個縣的農(nóng)民家庭,她有“百靈鳥”一樣的嗓子,就被選到了成都曲藝團,學(xué)了清音。斯小姐則是高門大戶。從身份上看,她們是完全不同的,但其實都有一個特點,就是我行我素,活出了自己的精彩。斯小姐是我的鄰居,住在我家附近的公館里。她也是我幼兒園的老師。她很喜歡我,放了學(xué)就把我?guī)У剿胰ィo我彈風(fēng)琴,還給我放黑膠唱片聽。斯小姐出身高門大戶,那時候人人都可以欺辱她。但在我的印象中,她走路昂首挺胸,自尊自愛。小滿和斯小姐,她們是不同類型的成都美人,但都是成都女性的典型代表。
《新周刊》:你用“拿得起,放得下,想得開”來形容她們,你覺得這是成都女性最突出的性格特質(zhì)嗎?
楊紅櫻:人們對成都女性的了解好像都是偏外在的,比如,長得漂亮。實際上,成都女性外表是很溫婉,但她們內(nèi)心又很強大。
從我接觸的人來說,我覺得成都女性不裝,不愛攀比,也不愛跟風(fēng),我是什么樣,那就以什么樣示人,這一點,在我身上也是有所表現(xiàn)的。我從19歲開始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到2000年《女生日記》出版,這是我的成名作,全國的少年兒童都知道了在中國有一個專門為孩子寫書的作家楊紅櫻,批判我的人也開始多了,也有排擠、白眼,造謠,甚至有人揚言“兒童文學(xué)界已經(jīng)把楊紅櫻開除了”。面對這些遭遇,我依然保持自我。我不會活在別人的眼睛里,我認為是對的,那我會做到底。我不跟人攀比,并且堅信,作品的好壞,只能交給讀者和時間來判斷。
成都人的人生哲學(xué),成就了這座城市
《新周刊》:你覺得這些性格特質(zhì)是蜀地的女性與生俱來的嗎?還是說與城市有相應(yīng)的關(guān)聯(lián)?
楊紅櫻:是與城市息息相關(guān)的。成都人的人生哲學(xué)成就了這座城市,柔韌、松弛,表面是在打麻將、在喝茶,實際上那是它在按照自己的路徑生活。如果你是外地人,只看到表面,就會想不通,安逸巴適的人,怎么會讓騰飛的成都,成為今天世界矚目的魅力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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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美人》
楊紅櫻 著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5-6
成都人做事的時候低調(diào)不張揚,常常被吐槽,不被理解,但做成后往往是奇跡。比如成都已經(jīng)有了很大很現(xiàn)代的雙流機場,為什么還要建一座更大更現(xiàn)代的天府機場?成都為什么要修一條全世界最長的騎行道?騎行道下面就是農(nóng)田,農(nóng)田里有咖啡店,有書店,甚至把麥子、水稻種到市區(qū)里來,直接把成都這座雪山下的花園城市變成了田園城市。這就是成都,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悶聲操作,完成后就是世界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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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大熊貓。(圖/pixabay)
《新周刊》:如今的成都,已經(jīng)是一座熱度極高的“網(wǎng)紅”城市,但你的小說里所寫的,還是非常原汁原味的市井。在你的記憶里,成都這座城原本是什么樣子?與如今的媒體所宣傳的有什么區(qū)別?
楊紅櫻:媒體宣傳的是已經(jīng)騰飛的成都,而我寫的是20世紀70年代初至上20世紀末的成都往事和成都美人。我當(dāng)時住在少城里,我家住的那條街道,兩邊全是公館,是一個生產(chǎn)故事的地方。
我的記憶中,既有煙火氣又很文藝,隨便走到哪里,比如看見大樹下圍著一圈人,一定有人在那兒朗讀長篇小說,或者是在那兒彈吉他、唱歌。基本上每家每戶都聽黑膠唱片,我很小就認識豎琴、圓號、大提琴這些樂器。當(dāng)然,那時候的成都人,活得通透有人情味兒。所以我覺得我那時候是既有煙火氣又很文藝的。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受了熏陶,自然會愛上文藝,愛音樂,愛看電影,愛看小說。
《新周刊》:你在書里寫了不少成都里的這種巷子文化。你覺得那時候除了像你講到的大家彈吉他、念長篇小說外,還有什么美好的回憶?
楊紅櫻:少城的結(jié)構(gòu),有點像蜈蚣,中間有一條長順街作為主街道,兩邊都是小巷。當(dāng)年,我的同學(xué)都分布在各個巷子里的。他們回憶說,楊紅櫻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一雙白色的涼皮鞋,手里永遠夾著一本書,從小巷穿梭而過。我那時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走在小巷里,總是借書和還書。穿梭在巷子里,我就有種熟悉的感覺,這是成都街巷文化的一種。我那天跟人一起去寬窄巷子,看到一座公館里的二層小洋樓,幾乎和我書中寫的8號公館的小洋樓一模一樣。
小說里吃美食的人,有對生的眷戀
《新周刊》:這部小說,你是以四川方言創(chuàng)作的,出于什么樣的考慮這樣設(shè)計?蜀地的作家,諸如李頡人,都曾有過這種用四川方言創(chuàng)作的小說。你覺得本地話除了是鄉(xiāng)音,有親近感歸屬感之外,它的哪些形容或者表達是非常具有文學(xué)性的?
楊紅櫻:成都的往事,只能用原汁原味的成都話來寫。其實,少城里的人,多是從北方過來的貴族,修建的房屋融合了北方四合院和西南院壩的建筑特點。成都話屬于北方官話區(qū),大家基本上聽得懂,閱讀起來不會有障礙。成都話生動又精彩,女性說起來特別好聽,像唱歌一樣,有韻味;男性說起來慢條斯理的。而且,成都話有自己的特點,特別簡潔。比如,一件事情不盡如人意,表示遺憾就兩個字“哦豁”;再比如,極盡贊美的話也是兩個字——“安逸”或者“巴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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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火鍋。(圖/pixabay)
《新周刊》:小說中,你寫到一些成都美食,像肥腸粉、帽節(jié)子之類的。食物是能承載文學(xué)用意的,比如在后面斯小姐“吃了一根就吃不下了”。你覺得這些美食文化,對塑造人物有什么樣的幫助?
楊紅櫻:像我這種從小生活在少城里的人,是很少吃肥腸這種豬下水的。但像小滿這種生活背景的人,她來到8號公館后,發(fā)現(xiàn)在這里是聞不到肥腸味的。她把肥腸味兒帶進了8號公館,也把活色生香的煙火氣帶進了8號公館。出生在公館里的斯小姐以前是不會吃豬下水的,但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眷戀人世間,終于嘗到了這人間美味,這算是一種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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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紅櫻近照。(圖/受訪者提供)
成都的肥腸粉是很經(jīng)典的美食,現(xiàn)在外地人包括本地人對肥腸粉里的帽節(jié)子有一個很大的誤解。他們以為“帽結(jié)子”的“帽”,是冒菜的“冒”,其實這是不對的。清朝有戴瓜皮帽的,它上面有個小的帽結(jié),這才是帽節(jié)子的來歷。寫書的時候,我還親自去吃了帽節(jié)子。我一看,果然和瓜皮帽上的小結(jié)子很像。
《新周刊》:對你而言,這些味覺上的體驗最難忘的是什么?
楊紅櫻: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家是不吃辣椒的,生活習(xí)慣就是這樣,不吃辣。少城以內(nèi)的人接受的第一道有辣椒的菜是麻婆豆腐,但以前,我們家不會做,家人都是從麻婆豆腐總店端回來吃。它是不會涼的,因為上面有一寸厚的紅油。油不散,熱就跑不出來,吃的時候還要小心,不小心就會燙嘴。長大以后,四川以外的麻婆豆腐,我不怎么吃,因為有兩樣?xùn)|西不正宗,一個是花椒面,一個就是蒜苗,蒜苗是麻婆豆腐的“靈”,花椒面是麻婆豆腐的“魂”,沒有它們,麻婆豆腐便失去了“靈魂”。
《新周刊》:寫這個書之前挺長時間,你都是在北京生活。再回到成都的時候,會覺得成都有什么新的變化?
楊紅櫻:變化很大,我經(jīng)常覺得我反而是個外地人。
我就給你舉個例子,當(dāng)時太古里修好以后,我就乘地鐵去了,實際上,地鐵可以直通太古里。但我下車,就到處問,太古里在哪里。我用成都話問的,人家都不理我。最后有一個外地來的、說普通話的人,告訴了我位置。
我以前住的地方,門前有兩棵銀杏樹,正對著平安橋的天主教堂,就是我在書中寫的斯小姐經(jīng)常去的那座教堂。現(xiàn)在,教堂還在,那兩棵銀杏樹也在,但我家的房子早已成了一片草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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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太古里。(圖/unsplash)
作者 | L
編輯 | 程遲
題圖 | 受訪者提供
運營 | 何怡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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