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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博巫蠱,正在形成一個隱性的市場。巫師算命、職場巫術、給他人下電子“詛咒”等花樣層出不窮,一些和巫蠱相關的內容流量達到幾千萬次,還有著名的集團公司公開招聘玄學博主。
在原始社會,巫術是一種極為普遍的現象。叫魂、拆姻、煉蠱、扎小人、斗風水,因其暗黑而被稱為“黑巫術”的巫蠱衍化出多種形式,以供人類處理與自然、社會以及他人的矛盾,一直是神秘而讓人戰栗的存在。
巫術也是最古老的一種玄學消費,不少古人愿意為各種虛無縹緲的儀式散盡千金。請巫師作法,祈求消災免難、多財多福,屬于巫術中的“白巫術”(或稱“吉巫術”),類似于求神拜佛。
今天,巫蠱現象仍不鮮見。2024年,貴州省公安機關偵破一起網紅“苗圣”案,男子楊某某打著治病消災、驅瘟解蠱等旗號,自稱掌握“能量玄學密碼”,對粉絲實施詐騙。同年,湖南省鳳凰縣一男子自稱“下蠱大師”,聲稱可以通過“下情蠱”挽回愛情,兜售三種級別的“下蠱套餐”,有17名受害者受騙。此人同樣被公安機關抓獲。
如果說巫蠱是無稽之談,那它為何在現代人的生活中仍廣泛存在?
鄧啟耀是一名人類學家,三十余年來致力于中國巫蠱現象與文化的研究。他以科學實證的精神深入多民族的邊遠鄉村,遍訪巫蠱實例,甚至親身“試蠱”,破除種種巫術之說。他的研究,最后匯成《巫蠱:中國文化的歷史暗流》一書。他發現,巫蠱術并不純然是一種心理行為,即使是原始時代的巫師,在藥物等方面的知識也相當驚人,如對毒蘑菇、仙人掌堿的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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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蠱:中國文化的歷史暗流》
鄧啟耀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北京貝貝特,2025-4
近年來,鄧啟耀開始追蹤各種社交媒體上的巫蠱話題和生意。在他看來,網絡上存在很多賽博巫蠱現象,如巫師算命、職場巫術、給他人下電子“詛咒”等。巫蠱成了一種在當下延續的玄學消費,各種打著“巫術”旗號的博主扎堆擠上流量賽道,還有大公司公然招聘玄學博主,這反映了當下社會生活中存在的“泛巫術”心態。
由此可見,巫蠱遠非一塊“文化化石”,而是一股持續至今的歷史暗流。以下是《新周刊》和鄧啟耀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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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家鄧啟耀。(圖/受訪者提供)
反人性的巫蠱,已存在幾千年
《新周刊》:聊聊在巫蠱的田野調查中你覺得最驚心動魄的一段經歷。
鄧啟耀:我不希望人們以獵奇的心態去讀這本書。我是很嚴肅地研究一種貌似荒誕的文化現象。我不信邪,好處在于不會受任何東西暗示或蠱惑,沒有什么會嚇到我;壞處是“隔”了一層,因為我不在那種語境里。
在怒江大峽谷,當地人說有一條箐溝,如果人在陽光照進去之前進去,會撞上邪靈,導致精神失常;翻在這里的車也不計其數。有一天晚上,我陪做音樂人類學研究的夫人去錄音,中途返回拿電池,獨自路過了這個所謂陰森、恐怖的峽谷——雖然脊背一陣發涼,但我還是把手電筒關了,拿出照相機,準備在碰到鬼怪時搶個鏡頭。當然,最后什么都沒見到。
真正讓我感到驚心動魄的事情,是我發現巫蠱對于社會和人性的影響竟然能達到那個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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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云南盈江蠻膽老寨。寨子外面,總有一些隱秘之地,承載著民間的信仰。(圖/鄧啟耀 攝)
《新周刊》:是,我看你書里的一些案例時,驚訝于巫蠱對于女性的迫害。
鄧啟耀:對,絕大多數被指控制蠱、蓄蠱、放蠱的人都是女性。我當知青的時候,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孩突然被說成是放蠱的。被當地傣族稱為“琵琶鬼”(指放蠱婆或蠱女)的人,過去會被趕出寨子,甚至捆了跟房子一起燒掉。現在不能這樣做了,大家就孤立她。
當時,知青們不信這個邪,想為她找回清白。據民間傳說,真“琵琶鬼”不敢從晾曬女性衣物的繩子底下走過,因為會現出原形。知青們覺得這太簡單了,只要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走過那條繩子,謠言就不攻自破。可悲的是,當大家去動員這位姑娘時,她竟然不敢這么做——她自己也相信了這個謠言。后來,她過得很慘,直到年紀大了才嫁給一名吸毒者,日子過得一塌糊涂。
在歷史上,這樣的事不是孤例。包括國外的獵巫,殺害的基本都是女性。它可能會成為一種社會性病癥,對社會的影響很大,確實讓人驚心動魄。學者項飆評論我這本書時的一個觀點,我覺得說得很到位:要警惕這種群體性暴力及其對他者的異化,它甚至會變成一種合法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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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云南盈江蠻膽老寨。江邊的簡易祭壇,流水將帶走一切邪穢。(圖/鄧啟耀 攝)
《新周刊》:寫怒江大峽谷的經歷時,你提到“神話和巫術是一種客觀存在,一種精神需要”。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需要?它為何會存在?
鄧啟耀:神話和巫術確實是一種客觀存在。神話是遠古人類最初解釋世界的語言遺產,巫術是他們試圖控制事件的行為方式。它們存在了幾千年,有的分化為文學、宗教、哲學,有的成為法術和傷人暗器,因為有現實性需要。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不同民族、文化之間是互相敵視的,把他者妖魔化,就是為了利益,甚至有人只是因為嫉妒而去污蔑他人。
比如前面說的漂亮女孩,她只能選擇一個人,其他得不到她的人就會給她潑臟水,目的是滿足自己那種病態的心理——見不得別人好。這種事情從古至今都大量存在,是一種不健康的心理需要,是病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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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蠱界”,云南德宏紙馬。(圖/受訪者提供)
現代巫蠱:新敘事,舊內核
《新周刊》:你也追蹤了社交媒體上的巫蠱話題。在你看來,當下形成了哪些新巫蠱敘事?
鄧啟耀:我覺得賽博巫蠱的所謂“新”,只在于使用了新媒介。其實它的內核是很舊的,還在用傳統巫蠱那一套,只是表述方式有所變化而已,用一些時尚的詞和當代人關注的話題進行包裝。這也說明,雖然國人幾乎連走路都在埋頭看手機,但是他們看到的信息不完全是現代信息。
過去,巫蠱用一種比較原始的辦法來實施。比如《紅樓夢》里馬道婆“魘魅”賈寶玉和王熙鳳,剪兩個紙人,寫上二人的年庚,再剪十個青面白發鬼,各自掖在兩人床上。這種事情如今仍然存在。比如很多地方就有“打小人”習俗,這就是一種公開的巫術行為:我恨誰,或者我認為誰是小人,就在紙上寫對方的名字,然后用鞋底擊打。
現在的“網暴”雖然不一定可以和巫蠱相提并論,但肆意傷害他人的心態是相似的;因其匿名,有人以為自己隱身了,所以惡的本性更發泄得肆無忌憚。而這種藏在暗處傷人的方式,與巫蠱心態處于共同的段位。
《新周刊》:打小人在現代都市得以傳承,你覺得原因何在?
鄧啟耀:這是一種變成民俗的巫蠱行為。雖然打小人被偽裝成一種民俗活動,但實際上它的基石還是巫術。這種東西在社會中都見怪不怪了,比如銀行門口常常放置著一對大石獅子,它們跟銀行的業務有關系嗎?放置的人心里很明白,一個原因是風水,另一個原因是它有吞削他人財氣而蓄財于己的“意頭”,這其實也是一種典型的巫蠱行為。但誰都不會問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們有很多習以為常的東西,源自非常糟糕的心態。這些東西,有些成為民俗,有些則成為一種現實的存在,誰也不會去質疑,好像存在即合理。
《新周刊》:巫毒娃娃在2006 年前后一度暢銷,后被禁售。你覺得其暢銷的原因是什么?
鄧啟耀:巫毒娃娃也是典型的黑巫術——做一個線扎的小人,在上面扎滿釘子,恨誰就寫誰的名字。這竟然成為一個市場,據說還賣得很好。有些客戶甚至是小學生,他們覺得老師布置的作業太多,就想報復一下老師。這是一種糟糕的心態,出了問題不是反思自己或者探尋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問題,而是陷入一種情緒的發泄,從而做出這種病態的事。它一度流行,說明是有潛在市場的,隱藏在人心中的惡魔,才是最可怕的東西。
網絡巫術,正在形成隱性的市場
《新周刊》:以前的黑巫術有比較強的隱蔽性,如今,借助網絡,巫蠱可以沖破特定的地域、圈層和形式。你會不會覺得這是一個“泛巫術”更容易流行的時代?
鄧啟耀:是的,過去關于巫蠱的事情都在很小的范圍內談,上不得臺面;而且,它在正史里只是一個邊角,是很隱秘的。
現在,讓我吃驚的是,一些與巫術相關的內容,網絡流量達到3000萬次。還有一家很有名的集團公司,公開招聘玄學博主。這說明很多人有心理問題,他們需要發泄、需要疏解,哪怕巫蠱這種方式是非常不健康甚至損人利己的。
這好像看起來微不足道,但一旦蔓延,可能會引發社會性恐慌。《叫魂:1768 年中國妖術大恐慌》這本書里講述的清代“叫魂”妖術事件,緣由就是有一個謠言說外人會把人的靈魂叫走,大家信以為真,對陌生人充滿敵意,最后形成一種群體性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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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
[美]孔飛力著,陳兼、劉昶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上海三聯書店。2014-6
《新周刊》:網上那些巫師算命、求簽和玄學App,流量為什么這么好?
鄧啟耀:實際上這就是利用他人的迷茫,把它當成一門生意來做。不論哪種玄學類算命、求簽,某種程度上都替代了傳統宗教的心理療愈效果,成為一種情緒消費。我們不是道德裁判家,也不是市場管理者,所以在這一點上無可奈何。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對這個現象保持清醒認知。
嚴格來說,很多人并沒有虔誠的宗教信仰,只知道做這個事可能會得到更好的回報,抱持一種實用主義的態度。所以,他們可能今天求神拜佛,求發財升職;明天去打小人,把自己的競爭對手“滅掉”;后天可能會去算命,或者通過某個巫術行為來轉運。這說明現代人焦慮的東西是比較多的,因此病急亂投醫,什么歪門邪道都去求,也就造成了網絡巫術這個隱性的市場。
《新周刊》:在寺廟里,你有沒有觀察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鄧啟耀:有些人見佛就拜,也不管拜的對象是誰。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小廟里有尊斷臂的維納斯石膏像,就問正在拜的一個老太太:“那個沒有手的神仙是誰?”她說:“我不知道,反正聽說很靈的,拜了就靈。”很多人其實沒有信仰,只有利益訴求。你要跟對方談佛學,根本談不起來,但是他們燒香燒得比誰都猛。
但在某種程度上,有所信的人比什么都不信的人要好一點。我遇到過一個行騙的老太太,當時我想,老太太基本都求神拜佛,就說了一句“你們這樣做不好,會遭報應”警示一下。結果,她一句話就把我噎得話都說不出來:“我們不信這一套,我們是唯物主義(者)。”碰到這種除了“錢物”什么都不認的人,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新周刊》:當網上的賽博“蠱粉”(對巫蠱感興趣的群體)越來越多,會不會造成一些社會影響?
鄧啟耀:我難以理解“蠱粉”為什么會對此產生共鳴,但這表明他們或多或少認可這種以暗黑的方式控制別人、打擊別人的行為。
在沒有泛起波瀾的情況下,巫蠱是一股悄無聲息的暗流;但一旦波濤洶涌,它爆發的力量便不可小覷。我把它看作一種歷史的暗流,雖然平時好像是輕飄飄的一片云,但是一旦集成烏云,下起暴雨,和地下水匯合,那就不得了了。所以,我特別不希望大家用獵奇的心態看我的書,而是希望大家通過這些奇怪的現象,看到我們應該警惕的事情,從而進行嚴肅的反思。
本文原載于《新周刊》
總第688期《情緒買賣》
原標題:《人類學家鄧啟耀:賽博巫蠱何以成為一門生意?
作者 | 花瓢白 編輯 | 桃子醬 題圖 | 《甄嬛傳》中,安陵容對華妃行巫蠱之術,被皇后發現。(圖/《甄嬛傳》) 運營 | 鄧官靖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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