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學期有門研究生課講《老子》,課上有些想法記錄下來,陸續(xù)分享給大家。配圖是今天寫的大字草書“道”,頗如作畫,嶙峋 參差 而來,去往無窮虛空,留下滿紙呼吸。《老子》首章之義,正如此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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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自道的呼吸:《老子》首章釋義
柯小剛(無竟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此章幾個“常”字,在馬王堆帛書甲乙本和北大藏西漢竹書本中皆作“恒”字。“恒”改作“常”,不過漢人避諱易字而已,義理實無大異,但其義蘊尚待深思。“非常道”之“常”是說道本身或后世所謂“道體”的持存不變嗎?長期以來,人們確實已經習慣從那種形而上學的觀點來讀《老子》了。這種觀點僵固地以常為常,不知常之不常,所以必然無視同一章文本中還有兩個“常”,即“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之“常”。無論讀為“常無”還是“常無欲”,這個“常”在此都是一個未曾明言之“我”的工夫狀態(tài)。為了“觀其妙”,我常常讓自己處在一種“無”或“無欲”的狀態(tài);為了“觀其徼”,我常常讓自己處在一種“有”或“有欲”的狀態(tài)。我既能“常有(欲)”,亦能“常無(欲)”,且不因“常有(欲)”而使“常無(欲)”不夠常,亦不因“常無(欲)”而使“常有(欲)”少一點常性。“常有(欲)”并不在“常無(欲)”之外,“常無(欲)”也不在“常有(欲)”之外。“常”并不是全時性的機械持續(xù),也不是超時間或無時間的永恒。“常”是“常常”。“常常”是“常常如是”,也同時包含“常常不如是”。“不”與“是”同時參與構成著“常”之為“常”的本質。所以,“常常不如是”非但不妨礙“常常如是”之為“常”,且是常之為常的內在必要方面。“常”并非超時間的持存不變,而是時間性的時時發(fā)生。“常常”就是“時時”。“時時”并不是全部時間的一圈一圈,而是“有時……有時……”的一閃一閃。此理正如《易》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的語法,恰恰是在斷中有續(xù),在斷續(xù)中有真實的道性之常。
“一陰一陽之謂道”的“一”既是分陰分陽的各自為一,也是陰陽同出而異名的合二為一。所以,“一陰一陽”既是陰而后陽、陽而后陰,更是陰化為陽、陽化為陰;或者說,既是貌似一個陰一個陽的運轉,更是同一個“一”之“一會兒陰一會兒陽”的變化。如此,乃有“生生之謂易”(《系辭上》)。
“生生”如“常常”,也是時間性的。“生生”是“生之又生”,而這就意味著有時而生、有時而不生,甚至包含著時而有之的死亡。“道可道”中本就含有不可道,故凡可道,皆非常道。非常道,所以尤須道之不已,生生不息。“生生”并非一生而不死,而是恰因有死而生生不息。“常道”亦非一成而不變,而是恰因其“非常道”而須常常道。
何以“道可道,非常道”而猶道之不已?如果不是出于“道自道”(《中庸》)或道之“生生”(《系辭上》)的發(fā)生,則道雖可道而不道矣。如果道之可道只是出于人而不出于天,只是人之欲道而非道之能道,則雖圣人亦不可道矣。子曰:“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何言哉”(《論語·泰伯》),是欲聽道之自道也。天無言而以大化示人,是天之言也。人有言而欲無言,是欲聽天地無言之言而使人言近道也。故“予欲無言”,乃得天之無言而能言天也;知“非常道”,乃得道之自道而可道道也。孔子“無言”之嘆,非不言也,乃欲如天之無言而言也;老子“非常道”之斷,非不道也,乃欲如道之自道而道之也。
人言是有呼吸的,道之自道也是有呼吸的。“道可道,非常道”就是道自道的呼吸。既非常道,何必道之?既有一死,何必生之?既必呼出,何必吸之?呼吸之義不在占有空氣,而在一呼一吸之謂氣;生死之義不在長生不死,而在一生一死之謂命;可道非常道之義不在常,而在一可一非之謂道。是皆“一陰一陽之謂道”“生生之謂易”也。“一陰一陽”是生生之易的呼吸,一可一非是常道自道的呼吸。易之為不易不在不變,反在一陰一陽的變易之中;道之為常道亦不在真理之永駐、道說之無誤,而恰在既道則非、非則又道的生生不息中。橐籥之“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老子》第五章)并非因其囊中儲備巨量空氣,而在其推拉呼吸的出入無窮。一出一入,則橐籥無限;一陰一陽,則道無窮。無窮即常,而常恰在陰陽變化的不常之中。
如此方可理解“常無(欲)”“常有(欲)”為什么可以同時占據全部時間,同時有“常”。有無如呼吸,如生死,如可道與非常道之間的關系,皆相反而為一。所以,“無(欲)”時并非不在“有(欲)”著,“有(欲)”時也并非不在“無(欲)”著;觀妙時非不見其徼,觀徼時非不見其妙;無與妙既為常,有與徼亦非不常也。老子云“復命曰常”(第十六章)。常不是一端之持存靜止,而是兩端之相復運化。運化乃有命,復命乃有常。命非一旦之命,而是時時受命,故復非一時之返,而是復之又復的日常工夫。常之為常,就在“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日常之中。
“常”就在有無、生死、呼吸、妙徼、可道與非常道、可名與非常名、天地之始與萬物之母等凡此種種“兩者”之間的“同出而異名”之中。學者多爭論“此兩者”究竟是哪兩者,難道不是所有能兩之一、能一之兩嗎?“同謂之玄”則一矣,而一不自一,必兩之而一,故“玄”自身即“玄之又玄”之兩也,非“玄”而后再“玄之又玄”也。反之亦然,“玄之又玄”畢竟一玄,非有二物也,故終歸“眾妙之門”,以門象而寓開闔、有無、顯隱、出入之機也。門一而開闔兩態(tài),此一而能兩也;開亦此門,闔亦此門,此兩而能一也。《易》云“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系辭上》),是一門之兩態(tài)也;又云“乾坤,其易之門邪”(《系辭下》),是兩態(tài)之一門也。
故“眾妙之門”,亦即眾徼之門也。“玄之又玄”亦即白之又白也。起首的“道可道,非常道”是由玄之白、由闔之辟、自遠來近,而遠、闔、玄自在其中;末句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則是由白之玄、由辟之闔、自近去遠,而近、辟、白自在其中。“道可道,非常道”是鏡頭的拉近而不失其遠;“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是鏡頭推遠而不失其近。“道可道,非常道”猶如《中庸》開篇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是從高處下降而在低處保有真正的崇高;“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則如《中庸》結尾的“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是從人倫日常推至極高極遠而不失切身關懷。無論《中庸》還是《老子》首章,都是一場出有入無的呼吸、“出生入死”(《老子》第五十章)的道說,只是這里的“死”并非終結,而恰恰是言說的開端。蘇格拉底所謂“哲學就是練習死亡”,“我去死,你們去活,哪個更好,還不知道”,亦同此死亡。
實際上,《老子》開篇是對“道可道”的肯定,雖然緊接著就否定說“非常道”,但畢竟“道可道”,而且是“道自道”即道自身的可道性意義上的“可道”,而不是人言外加的道說。純粹出于人為外加的道說,不足以使“道可道”。但“道自道”的方式卻只能表現為人言,故道雖自身“可道”,而仍然難免其為“非常道”。可見,“道可道,非常道”的張力并非單方面出自人類的妄作強言,而是“道自道”自身的呼吸、出入、生死。“可道”是道之“出生”或呼氣為言,“非常道”則是道之“入死”或吸氣返玄。“道可道,非常道”是道之呼而能吸、出而不妨其返回;“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是道之吸而能呼、入而不妨其再生。《老子》首章,以及全部五千言,尤其以其詩體行文可見,全體皆為道之呼吸。非此呼吸之不息,雖周室守藏、青牛出關,亦無以道之也。“道可道”,故五千言有所道;“非常道”,故五千言雖道猶昧,有待歷代學者疏解不止、出生入死。“道可道,非常道”,故道之又道,義疏不絕;“玄之又玄”,故“予欲無言”,雖本文五千、疏義千卷而未嘗一言。
玄之為義深遠,如蘇轍《老子解》所云:“凡遠而無所至極者,其色必玄,故老子常以寄極也。”故“玄之又玄”,即遠之又遠。五千言之何為而作,自是為了去遠,遠之又遠,此人所共之者也;而“道可道”之自道成言,雖“非常道”而猶道之又道、白之又白的開篇實情,卻反而成為整部《老子》中最不為人知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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