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明｜故鄉(xiāng)的印記

故鄉(xiāng)的印記，宛若晨曦中半遮面的水墨遠岱，又像老屋后那株飽經(jīng)風霜的野山茶，在時光的褶皺里永遠氤氳著溫暖的芬芳。那些泛黃的片段，就像母親勞作時裹在頭上的花毛巾，風輕輕吹過，便簌簌落下整個童年的陽光。

我的家鄉(xiāng)坐落在安徽省太湖縣徐橋鎮(zhèn)道元組，這個僅二十多戶人家的小村落，房屋錯落有致地擠在一起，像老農(nóng)精心碼放的柴垛，雖顯局促卻自有一番質(zhì)樸的章法。

最難忘懷的是兒時的夏夜。當暮色給村莊披上輕紗，女人們搖著蒲扇領(lǐng)著孩童，男人們叼著煙鍋提著馬扎，不約而同聚在那棵飽經(jīng)滄桑的百年楓樹下。蟬鳴與蛙聲織就的夜曲里，他們談?wù)撝镩g稼穡，盤算著秋收冬藏，品評著家長里短，那些帶著泥土氣息的閑談，讓整個村莊都沉浸在溫暖的煙火氣中。

我們這些孩童哪耐得住性子聽這些？像一群歡脫的麻雀，在月光下追逐打鬧，直到大人們佯裝慍怒的呵斥聲傳來。而村里的小女孩們，則趁著星輝偷偷溜進河里，像一尾尾銀魚在水中嬉戲。我們這些男頑童常常大喊大叫地拿走她們的衣服，待她們羞惱地追上岸，我們早已笑著逃開，去追逐那些提著燈籠的流螢，或是爬上老樹搖晃沉睡的知了。玩累了便蜷在父母膝邊，聽老人講述那些永遠新鮮的鬼怪故事，明明怕得直往母親懷里鉆，卻總在驚心動魄處沉入夢鄉(xiāng)。

村前那條連通長江的湖泊，像母親的臂彎般滋養(yǎng)著鄉(xiāng)民的淳厚與豪邁。記憶里那艘二十米長、船頭高近3米的紅松木漁船，龍骨如脊，船板似甲，兩道風帆像展開的翅膀，載著全村人的期盼破浪遠航。每當漁船滿載而歸，整個村莊都沸騰如年節(jié)，孩子們蹦跳著數(shù)網(wǎng)中的銀鱗，家家戶戶的炊煙里都飄著魚香。

湖畔人家最懂酒的滋味——數(shù)九寒天里，漢子們仰脖灌下幾口燒刀子，任烈酒在血脈里燃起熊熊火焰，一個猛子扎進刺骨的湖水，與魚群較量膽氣。那些海量的漢子總被奉為座上賓，誰家辦喜事必要請來鎮(zhèn)場。劃拳行令的吆喝聲能從朝霞滿天響到日頭西斜，圍觀的人群里三層外三層，起哄聲笑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鄉(xiāng)村的溫情總是如此地醇厚動人。隔壁的老伯旱煙筒從不離手，那锃亮的銅煙筒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他粗糙的手指如同老樹的年輪，無聲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只見他熟練地將紙捻往煙鍋上一按，"叭嗒"一聲，兩縷青煙便從布滿皺紋的鼻翼間升起。那被煙熏得愈發(fā)深刻的皺紋，像極了田壟間的溝壑，記錄著生活的艱辛，而老伯卻總顯得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每有客來到，不管認識的還是問路的，老伯都會忙不迭起身相迎，又是讓座又是沏茶。他鄭重其事地重新裝上一鍋煙絲，用衣角擦拭那黃澄澄的煙嘴，雙手奉上那時候農(nóng)家最好的待客禮遇。當來客婉拒時，老伯臉上閃過一絲窘迫，憨厚地笑道："你們抽高級煙的，怕是受不得這嗆人的味。"鄉(xiāng)親們的好客、熱情，是在城里難多見到的。

鄉(xiāng)親們趕集到徐橋鎮(zhèn)總要跋涉十余里，穿過蜿蜒的小道和河汊，那些或青苔斑駁的石拱橋，或簡陋實用的石板橋，亦或是吱呀作響的小木橋，承載著鄉(xiāng)民們對美好生活的期盼。

徐橋鎮(zhèn)這座始建于道光年間的古鎮(zhèn)，曾是三縣商貿(mào)中心，鼎盛時二十六街巷相連，百業(yè)齊全興旺，布匹貿(mào)易尤為興盛，素有"小上海"之美譽。記憶中最繁華是那條四里長的老街，白晝里商賈云集，叫賣聲此起彼伏，夜幕中燈籠將青石板路映得通明，說書人的驚堂木聲與戲班的絲竹聲交織成不夜的樂章。

漫步老街青磚黛瓦之間，數(shù)百家店鋪比鄰而立，日常所需各行各業(yè)齊聚，鐵匠鋪叮當作響，裁縫店人頭攢動，篾匠手指翻飛，布莊里紅綢、花衣掛得五顏六色……百貨商場里的糖果味至今仍在口舌間飄蕩，從里面跑出一位蹣跚學步的孩童，虎頭帽上的鈴鐺聲驚醒了打盹的小狗，小孩跑、它也跑，小孩停、它也停，急得那小人兒哇哇大哭起來……而人民飯店門口攥著硬幣排隊的光景歷歷在目，油鍋里翻騰的麻花與糍糕，讓整條街都變成了香噴噴的童話……茶館永遠是故事的中心，鄉(xiāng)民們圍坐八仙桌，就著清茶與旱煙，將鄉(xiāng)村奇聞怪事、道聽傳說娓娓道來，笑語嘆氣里浮沉著十里八鄉(xiāng)的悲歡……

十八歲那年，我背著行囊告別故土，如今青絲已成霜雪，家鄉(xiāng)變化日新月異，徐橋鎮(zhèn)也奔跑在現(xiàn)代化的浪潮中，成為了太湖縣第二大工業(yè)集中區(qū)，那些古色古香有的漸漸遠去?；蛟S消逝本就是生長的影子，可無論走多長多遠，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永遠鮮活如初，那裊裊炊煙、瑯瑯鄉(xiāng)音、老街喧鬧，始終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輕輕回蕩，歷久彌香。

作者：陳世明，就職于北京市交通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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