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篁嶺,屋脊還沒把最后一縷霧氣抖落,曬秋堂前的簸箕空空,只有幾只麻雀踩著瓦縫跳步。山風從梯田里掠過,夾著濕草與泥土的甜味,把人輕輕推向村口的古槐。沿石板巷上行,粉墻在露水里泛著柔光,馬頭墻抹出干凈的輪廓。有人把門栓拉開,一縷柴火青煙升起,鍋里滾著的是昨夜泡好的筍干與咸肉,咕嘟聲像是村莊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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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轉幾個彎,梯田以一種耐心的姿態鋪陳到天邊。江嶺最會用線條說話,春時金黃的油菜花把山谷涂滿,風一吹就是起伏的海;夏日水稻的葉脊鋒利,陽光在其上打滑,連云影都被切成碎片;秋天稻浪熟成,谷粒沉甸甸地垂著頭;冬季則換成灰藍與墨綠的底色,薄霧把層層田壟揉進一幅水墨。等日頭從山坳跳出來,白墻黑瓦被照出溫潤的光澤,梯田里有早起的攝影師,把三腳架插進泥縫,悄悄對準第一束光。
回到篁嶺天街,檐下掛著秋千與風鈴,木板路踩上去會吱呀。曬秋季節最熱鬧:紅辣椒、黃菊花、桔柿、玉米,一盤盤鋪開像調色盤,空氣里是陽光烘過谷物的香。老人坐在門檻邊擇茶,指尖翻過一葉葉清亮的綠;小孩子追著貓繞圈,笑聲在巷口回旋。你若坐在茶鋪窗口,一盞雨前芽能把山意泡亮,苦盡時的回甘繞舌,像這片土地一貫的性格——不張揚,耐咂摸。
午后去彩虹橋與月亮灣。橋梁的木榫緊貼歲月,河水從橋洞鉆出,落在卵石間叮咚。月亮灣彎得真好,像誰把一筆黑墨輕輕拖過紙面,岸上油菜花在春季壓得密密匝匝;遇到薄霧,舟影與岸柳成對地浮起又落下,仿佛時光反復練習著同一個動作。再往前走幾里,有安靜的祠堂,梁枋上的草龍與海獸仍在云頭上翻滾,祖訓刻在暗紅木板上,被香火與煙塵反復拂拭后,越發樸直。
傍晚的江嶺最好看。夕陽一層層把山脊點亮,鳥群從田埂上換起風聲,村婦把晾在竹竿上的衣裳收回屋里。有人把長桌搬到巷口,木碗里盛的是筍衣老鴨、霉干菜扣肉、清炒馬蘭頭;臭鱖魚端上來時,外皮微皺,湯底清亮,入口先是沖勁,隨即回鮮;再來一碗清湯粉絲,熱氣帶著胡椒香直往額頭沁汗。吃到盡興,便聽見外頭雨從遠處推來,瓦面立刻滴答作響,巷燈把雨腳照得一根根清晰,像為夜色織起柔軟的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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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路要慢走。篁嶺的石階在潮氣里更顯光滑,墻根的苔蘚像低聲的燈。若運氣好,能看見天邊撕開一縷星,銀河在沒有光污染的背風坡上悄悄鋪陳。把身子順著屋檐一靠,耳里能聽見三種敘述:溪水念舊,蟲聲絮語,人家鍋蓋輕響。你忽然明白,這里所謂的“景”,其實全是生活的側面——晾米、編篾、淘菜、喂狗,和一場隨手就能搭起來的茶局。
第二天清早,嘗試走一條少有人踏的田埂。水渠邊的薄荷長得旺,捻在指間便有涼意;翻過一塊古碑,碑文被雨讀得模糊,只剩“興、修、共、義”等幾個字還清清楚楚。村邊的油榨坊把壓出來的香挾帶著熱浪撲面,榨渣堆在角落,像一座溫順的小丘。同行的人忽然不說話了,各自用鼻子與耳朵替眼睛工作,路就這樣越走越軟。
如果要給這段行程一個配方:早看霧,午看人,晚看燈;晴天賞線條,陰天收層次;順光取溫潤,逆光拾剪影。梯田邊的拍攝別貪廣角,讓目光學會在細節里跋涉:一塊田埂的裂紋、一簇被風撥亂的禾苗、一面墻上的煙火痕跡,都比“大片”更經得住回看。至于腳步,務必給自己留出空白——把地圖折小些,讓偶遇和走失在頁邊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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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別這一刻,篁嶺的風忽然大起來,晾著的斗笠被吹得輕輕碰撞,像為旅行蓋章。江嶺那邊傳來拖拉機懶散的聲浪,田里有農人俯身打理秧苗。你收起相機,兜里還剩一包茶與一小截竹哨,肩上落了一粒稻殼。婺源不挽留你,它只是把自己的節奏塞進你的鞋底——等你回到城市,電梯里也能聽見風穿過梯田的聲音,而你,會學會把日子,一層層、慢慢地,種成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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