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爾的上海風情街里,“上海碼頭”展廳的玻璃柜里擺著個磨得發亮的雙鈴馬蹄表,旁邊是架生銹的油印機。賣杏干的維吾爾族大叔看到我盯著表看,用帶著滬語腔調的普通話說:“這是當年上海老師用來打鐘的,朱老師他們那輩人,把琴聲都留在土坯房里了。” 柜臺后的墻上掛著張老照片:1964年黃浦江畔,戴大紅花的年輕人擠在綠皮火車窗邊,18歲的朱光偉站在角落,眼神里有光又藏著慌——他大哥生病來不了,表姐塞給他的布包里裹著半袋大白兔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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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爾美女
這張照片和馬蹄表碰在一起,突然就把六十年的時光撞出了聲響。十萬上海青年當年坐著綠皮火車往西走,沒人想過“扎根”是個多沉的詞。他們中有人是為了給家里減輕負擔,像朱光偉那樣抱著“闖條出路”的心思;有人是被“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口號點燃,比如18歲的陳福娟,父親是老黨員,拍著她的肩膀說“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直到他們把地窩子住成家,把戈壁灘種出莊稼,把后代的口音釀成“新疆上海味”,才懂這段路從來不是“支邊”兩個字能概括的。一、當下的滬疆“暗號”:聽得懂的人都老了喀什古城的民宿里,95后小張正用哈薩克語跟送馕的鄰居道謝,轉頭又切換成滬語跟上海游客聊“阿拉屋里廂的腌篤鮮”。她手機殼背面貼著手寫的便簽,一邊是“十二木卡姆演出時間”,一邊是“上海迪士尼快速通道技巧”。這張便簽就是她的成長說明書——爺爺是1963年到阿克蘇開荒的知青,奶奶是當地的維吾爾族姑娘,家里的餐桌永遠擺著大盤雞和泡飯。“我爺叔說,當年他們在地里干活,喊‘開飯’要分兩種——說滬語就是有上海寄來的醬菜,說維語就是燉了羊肉。”小張指著墻上的老照片笑,照片里年輕的爺爺蹲在土坯房前,手里舉著個自制的木工刨子,身后是個刻著歐式花紋的木箱。這場景在當年的團場不算新鮮,80年代初上海知青學木工成風,有人照著上海家里的樣式做捷克式衣柜,后來團場干脆辦起家具廠,木料都是天山腳下的胡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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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魯木齊的城南往事美食街更像個“滬疆記憶博物館”。紅燈籠底下掛著“十月汽車修配廠”的舊招牌,旁邊的小賣部擺著泡泡糖和老上海奶糖。46歲的張艷麗蹲在陳列柜前看一臺單卡錄音機,眼圈有點紅:“我們老師當年就是用這個放《東方紅》,她從上海探親回來,還帶過方便面,全班分著吃,湯都舔干凈。” 她嘴里的“老師”就是上海知青,那些年兵團的學校里,超過半數的老師都帶著滬語口音,他們帶來的不僅是課本知識,還有“外面世界的樣子”。現在的老知青們,把“雙城生活”過成了常態。78歲的朱光偉返滬27年,每年夏天還是要回阿克蘇待倆月,住在當年教書的學校附近。“上海的自來水太干凈,喝著沒味道。”他跟賣西瓜的老鄉用維語砍價,轉頭又能跟上海來的游客聊起外灘的老建筑。像他這樣的老人不少,冬天去上海住兒子家,夏天回新疆找老戰友,醫保兩地直接結算,政府還給解決了住房補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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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蘇地區現在還有8000多上海知青及其后代住著。有人開了紅棗加工廠,會計是維吾爾族姑娘,技術員來自四川,開會時“普通話打底,滬語補細節,維語活躍氣氛”;有人搞起民宿,床頭柜上擺著《上海知青回憶錄》和《古蘭經》畫冊。這些人身上藏著最妙的“融合密碼”——不是刻意的“混搭”,是自然長出來的生活。二、1963年的“盲盒”:從外灘到戈壁的4000公里1964年5月22日的上海火車站,鑼鼓聲蓋過了哭聲。18歲的陳福娟擠在人群里,父親陳文俊沒來送她——這位老黨員要在廠里開勞模會,只提前一晚塞給她個搪瓷杯,上面印著“為人民服務”。火車開動時,她看見表姐追著車廂跑,手里揮著母親做的棉布鞋。這群平均年齡不到20歲的年輕人,頭兩天還在火車上唱歌,趴在車窗上看風景。一過蘭州,聊天聲就淡了。等火車到大河沿,正趕上大風,黃沙卷著石子打在車窗上,有人突然哭了:“這地方連樹都沒有,怎么活啊?” 朱光偉攥著兜里的奶糖沒作聲,他早就聽說新疆苦,但沒想到是“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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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他們住的地窩子,是“地里扒出來的洞,頂上蓋著草皮和泥巴”。朱光偉跟20多個人擠在通鋪,被子上帶著土腥味,半夜能聽見老鼠跑過的聲響。第二天一早,排長扔過來一把坎土曼:“今天學開荒,別給上海青年丟臉。” 他連麥苗和韭菜都分不清,一鋤頭下去沒挖動土,反被震得手發麻。吃飯是更現實的難題。主食是苞谷面窩窩頭,菜大多是西葫蘆和白菜,油星子都少見。木華黎后來回憶,那時候回上海探親跟“進貨”似的,大米、香腸、醬菜塞滿行李,為了逃超重罰款,得沿著鐵軌走幾里地找居民出口。“工資才33塊8角8分,省下來的錢全花在路費和吃的上,但回到團場分東西時,比過年還開心。”準軍事化管理的日子里,吹哨子上工,點名睡覺,開會前要唱歌。朱光偉最盼的是傍晚——文教讀完勞動記分后,會喊名字發上海來的信。收到信的人蹲在土坡上笑,沒收到的就望著東方發呆。他第一次收到大哥的信時,信紙都被眼淚打濕了,信里說“家里一切都好,你要好好干活”,可他后來才知道,大哥那時候正生著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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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苦里也藏著暖。陳福娟剛到連隊時,挑土筐磨破了手,維吾爾族阿姨塞給她個羊皮手套;朱光偉干活慢,排長章錦文總在收工時幫他多挖幾鋤頭;木華黎跟著老班長葉占祥學放水,冬灌時要跳進冰水里堵壩,老班長總會把自己的棉襖披給他,手里的莫合煙火星在黑夜里一跳一跳的。老班長的坎土曼是全連的寶貝。那是用蘇聯播種機的圓盤改的,比普通坎土曼輕還能“吃土”,把子是磨得發亮的白蠟木。他教年輕人選坎土曼時,眼睛會發光:“這玩意兒是槍,也是命。” 木華黎至今記得老班長的絕技——“遠程投彈”“燕子飛翔”,一鋤頭下去能挖起半筐土。后來他才懂,老班長對坎土曼的珍視,是把日子都融進了這鐵家伙里。700多個日出日落過去,這些“上海娃娃”真的變了。陳福娟能一天摘80斤棉花,手上的老繭比老職工還厚;朱光偉開荒時能扛著坎土曼走十里地,窩窩頭蘸鹽水也吃得香;木華黎學會了用莫合煙紙卷煙,說起新疆話帶著點口音。他們不再是嬌生慣養的城里娃,成了能扛事的兵團人。 三、把“上海本事”種進戈壁:土坯房里的光1966年,朱光偉被選去師范速成培訓班,終于不用天天下地了。他去團場子女學校報到那天,被眼前的景象逗笑了:學校是俄式土坯房,打鐘的是架在木框上的汽車輪轂,敲鐘的師傅拎著雙鈴馬蹄表,“當當”的聲響能傳到二里地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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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桌是土坯搭的木板,課本要遲到半個月才到。校長高本旺是陜西老兵,跟他說:“你們上海人聰明,干啥都行,先教語文吧。” 這一教就沒換過,朱光偉把大哥寄來的二胡和自己帶的小提琴都用上了,課余組織學生唱歌,土操場上常常飄起琴聲。有個學生后來成了音樂老師,說“朱老師的琴聲,比塔里木河的水還潤”。上海知青帶來的不止是琴聲。當年的兵團里,第一批醫生、第一位女教師大多是他們。有個上海女知青孫貴娟,1965年還見過周恩來總理,兩年后在送水時不幸犧牲,年僅19歲。四十年后,當年見過她的知青回到石河子,在她墓前撲通跪下,哭得像個孩子。彭壯瑜則把“科技種子”撒進了戈壁。這位1965年從塔里木農墾大學畢業的上海姑娘,常年戴著草帽奔波在田間地頭,研究棉花和小麥的栽培技術。老職工記得她“臉上總掛著笑,曬得黑黑的,比小伙子還能吃苦”。在她的帶領下,十二團成了兵團的科技示范團,棉花產量翻了幾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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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初,團場里刮起“木工熱”。上海知青本來就有“心靈手巧”的名聲,有人照著老家的家具樣式琢磨,歐式的雕花、捷克式的線條,居然都能做出來。木華黎也跟著學,給未來的妻子做了個五斗柜,抽屜拉手是用廢銅片磨的。后來團場辦起家具廠,他們做的柜子在附近幾個縣都出名,有人專門趕幾十里路來買“上海樣式”的家具。更妙的是文化的滲透。知青們把自行車、手表、收音機帶到新疆,這些“三轉一響”在當年是稀罕物。張艷麗回憶,小時候最盼上海老師探親回來,“他們會帶泡泡糖、連衣裙,還會講外灘的房子、上海的電車,我們都聽呆了”。很多兵團二代都會說幾句滬語,“阿拉”“儂好”成了鄰里間的暗號。陳福娟后來成了幼兒園老師,把上海的兒歌教給維吾爾族孩子。她的愛人是轉業軍人,也是上海人,兩人在新疆成了家,生了兩個孩子。1979年,《人民日報》采訪她父親陳文俊,這位老人說:“國家需要比啥都重要,子女在邊疆好好干,我們就放心了。” 沒人知道,這位深明大義的老人后來得了肺癌,因為“子女都在外面,不想連累他們”,居然放棄了手術治療。四、“回家”還是“留下”:最難的選擇題1970年代末,政策松動,知青可以回上海了。但這條“回家路”,比來時難走多了。1981年的數據顯示,大概2.53萬名上海知青回了上海。陳福娟1996年按政策返滬時,戶口辦了三個月才下來。她抱著孩子站在曹楊新村的老房子前,突然有點恍惚:樓道里飄著紅燒肉的香味,鄰居用純正的滬語打招呼,可她張嘴卻帶出了新疆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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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房是更大的難題。很多知青回滬后只能擠在父母家,有的在陽臺搭個鋪,有的甚至要睡在過道里。木華黎回上海那年,一家三口住10平米的小屋,他半夜睡不著,總想起新疆的地窩子——雖然漏風,可好歹敞亮。更磨人的是“身份困惑”。朱光偉返滬后去買菜,攤主聽他口音問:“你是新疆來的吧?” 等他回阿克蘇探親,老戰友又笑他:“你現在是上海人了,吃不了辣了吧?” 這種“兩頭不靠”的感覺,在知青子女身上更明顯。90年代,很多知青子女跟著回上海讀書。張艷麗的弟弟剛轉學過去,因為說“西北普通話”被同學笑話,有次考試沒考好,老師居然當眾說:“新疆的教育質量差,考不好正常。” 他回家哭著跟媽媽說:“我不想待在上海,我想回新疆找朱老師。”這種融入難題,本質是兩代人在文化里的拉扯。父母心里有個“上海老家”,子女心里有個“新疆故鄉”,可兩邊都覺得他們是“外人”。有個知青后代說,最尷尬的是過年——在上海吃年夜飯,長輩催他“說上海話”;回新疆走親戚,又被笑“口音變了”。也有不少人選擇留下。截至1985年底,留在新疆的上海知青大概有3萬人。楊奶奶就是其中一個,1963年她來阿拉爾時才18歲,如今三代人扎根在阿拉爾。她指著知青林的胡楊樹說:“當年種樹時,有人邊哭邊種,說遲早要回上海。現在這些樹都長粗了,上海倒成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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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的人也有自己的牽掛。木華黎的妹妹留在了四十二團,每年春節都會寄來新疆的紅棗。他咬著紅棗跟孫子說:“你姑姑家的坎土曼,還是當年老班長教我們做的樣式。” 孫子拿著手機拍紅棗,突然說:“爺爺,我直播賣這個吧,上海人肯定喜歡。”五、三代人的“融合課”:把他鄉過成故鄉喀什古城的小張民宿里,最受歡迎的是“滬疆拼盤”——大盤雞里加了上海的糖蒜,腌篤鮮里放了新疆的羊肉。有上海游客嘗了說“味道奇怪又和諧”,小張總會笑著說:“我家就是這樣啊,爺爺吃拉條子要蘸腐乳,奶奶包包子要放孜然。”這種“奇怪又和諧”,成了知青后代的生活常態。阿拉爾有個紅棗加工廠,老板是知青后代,用北斗導航播種機種棉花,手機里存著上海農業大學專家的微信,秋收時直接對接上海的服裝面料廠。去年雙十一,他們用雙語直播賣了800噸灰棗,物流車從新疆直接開到上海自貿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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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地政府的政策也在搭“橋”。上海給老知青補了住房,新疆的上海援建醫院里有滬上專家坐診。2016年開始的“祖國情·中華行”活動,讓新疆青少年走進上海的高校和社區,上海的孩子也能去新疆摸駱駝、看胡楊。有個新疆娃娃從上海回來,畫了幅畫:胡楊樹下站著東方明珠,旁邊的維吾爾族小孩和上海囡囡手拉手。“上海碼頭”展廳里,講解員是個90后姑娘,她爺爺是當年的木工師傅。她指著展柜里的木工刨子說:“這玩意兒能做出歐式家具,也能刨出胡楊木的鐲子。” 她自己開了家文創店,賣的“胡楊木上海鐘”很受歡迎——鐘面是外灘夜景,鐘擺刻著維吾爾族花紋。朱光偉現在還會跟新疆的老同事視頻,聊起當年的油印機,聊起學生們的近況。有次視頻里突然出現個年輕人,用滬語跟他打招呼,說是當年那個學小提琴的學生的兒子。“這孩子現在在上海開琴行,說要把我教他爸的曲子傳下去。” 掛了視頻,朱光偉摸著手里的搪瓷杯笑了,杯沿的缺口,是當年在新疆摔的。阿拉爾的知青林里,楊奶奶的孫子正給胡楊樹澆水。他用手機拍了段視頻,配文“爺爺種的樹,我來守”。視頻里,陽光穿過樹葉灑在地上,像極了六十年前綠皮火車車窗透進來的光。當年那些戴大紅花的年輕人,或許沒讀懂“奉獻”的深意,也沒想過“傳承”是個多遠的詞。他們只是在戈壁上種了第一棵樹,在土坯房里教了第一個字,在飯桌上拌了第一口醬菜。六十年后,樹成了林,字成了詩,味道成了暗號——這大概就是最好的“扎根”:不是死守一方土地,是把他鄉的風沙釀成蜜,把故鄉的月光種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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