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魏楠
10月15日,國網山東電力董事長林一凡與魏橋集團董事長張波在濟南會面,雙方將這次會晤定義為“歷史性突破的重要節點”——因為這意味著魏橋結束長達二十余年的“自備電廠孤網”運行,正式并入國家電網。
作為中國紡織和電解鋁巨頭,魏橋集團曾創下“自備電廠+自供電網”的奇觀:自1999年起在山東濱州鄒平地區搭建起獨立電網,不僅滿足自身百余萬千瓦裝機的用電,還將多余電力以遠低于國網電價的價格供應給周邊企業和居民。這一模式幫助魏橋長期保持成本優勢,但也引發了廣泛爭議。
魏橋的電力孤島
魏橋的“自備電廠+自建電網”并非一夜之間的選擇,而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應對策略。
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電網還遠非現在這樣全球第一。電力供給緊張、拉閘限電的現象時有發生。
魏橋所在的山東鄒平地區尤為突出。魏橋集團創始人張士平回憶:“我是被高電價和壟斷逼上了梁山!過去,用國網的電,我們受盡窩囊氣:電價高且動輒停電”
魏橋為保障產能、穩定供給,從1999年起開始投資自備熱電廠。張士平在地方政府支持下于1999年9月28日建成了魏橋第一熱電廠(裝機7.8萬千瓦),隨后持續擴建,一度將自備裝機規模擴大到百萬千瓦級別,形成了一個幾乎獨立于公用電網的區域電力體系。
![]()
此后二十多年內,魏橋不斷擴建機組與配套設施:公開的募集說明書與評級報告顯示,其自備裝機在不同年份有所統計(曾被報道的口徑有數百萬千瓦至上千萬千瓦不等,因口徑、并表與資產置換不同而差異顯著)。2016年,有報道指出魏橋自備電廠總裝機容量已達到528萬千瓦,幾乎與山東省統調電網在該區域裝機容量上不相上下。在濱州本地,魏橋裝機量占據了全市同步調度容量的8%左右。
在建設過程中,魏橋由供自家工廠和生活區用電,逐步通過自建電網對外供電:自2005年起,鄒平縣政府和魏橋達成協議,魏橋開始以低于國網的電價向周邊重點用戶供電,以吸引地方招商引資。此后多年,魏橋構筑起“魏橋鎮—鄒平開發區—濱州市區”的內部電網體系,并將富余電力以“孤網”形式供應當地工業用戶和居民。通過熱電聯產和高效管理,魏橋紡織、鋁業的綜合用電成本長期保持在全國行業最低水準,其電價比周邊國網電價低約三成以上。魏橋集團以自建電網支撐業務擴張的思路,可謂在高電價和可靠性需求的驅動下應運而生,也成為中國電力市場的一大“傳奇”。
魏橋的電價到底有多低?曾有評級報告披露,2016年1-3月份,魏橋集團自發電成本低至0.17元/千瓦時,2013—2015年這一數據分別為每千瓦時0.29元、0.21元、0.18元。
低廉的電價成為魏橋在全球市場上戰無不勝的秘密武器,也成為地方政府吸引投資的重要抓手。但是對于電力行業來說,低電價和幾乎獨立的電網地位,在當時幾乎是一項絕對的禁忌。
博弈和爭議
魏橋模式從一開始就并不順利。1999年魏橋第一熱電廠建成僅2天之后,地方電網要求魏橋脫網運行,開始了魏橋電力“孤島運行”的歷史。
然而之后的數年時間里,魏橋模式持續發展,打破了地方電網的傳統利益格局,引發了電網及監管部門的強烈反彈。電網公司曾援引《電力法》中“一區一網”原則,堅稱一個供電營業區只能有一個供電機構,因此魏橋向外銷售電力的行為涉嫌“違法”。
電網及行業協會曾總結了魏橋的“四宗罪”:一是涉嫌違反《電力法》(分割區域供電體系);二是環保投入不足;三是“安全性差”;四是未承擔國家附加基金(如“三峽建設基金”、農網還貸等)。其中格外強調,在法律和電網的既定規則下,魏橋不應超出自用范圍向社會供電,指出這不僅擾亂了電網經營秩序,也侵犯了國家電網的利益。
魏橋與電網之間的爭議,更多的是制度與歷史之間的沖突。從規則上來看,魏橋當然存在諸多不合理之處。而在地方政府層面,早期鄒平縣和濱州市政府出于招商需求對魏橋模式給予一定支持,甚至曾責成魏橋為重點企業提供優惠電價。這就形成了一個長期游走在灰色地帶的現實:市場化的靈活性與統籌規劃的要求并行,使得魏橋模式在地方發展與全國能源治理之間搖擺。
2015年前后,情況開始逐漸發生變化。
其一,是自2015年以來的新一輪電力體制改革——中央文件明確了“廠網分開、放開兩頭、管住中間”的原則,并逐步推出配套文件,要求規范自備電廠的監督管理與市場準入(中發〔2015〕9號及其配套文件)。這套改革邏輯,從制度上逐步削弱了長期依賴“自發自用”而回避市場規則的路徑。
其二,是環保與“雙碳”壓力的長期積累。隨著國家對煤炭消費控制、能耗“雙控”以及碳達峰碳中和目標的推進,以煤為主的自備機組面臨更高的合規成本與被迫退出的風險;對于魏橋這樣以煤電為主的企業而言,單靠既有機組維持成本優勢的路徑正被逐步封堵。
其三,則是地方與企業自身的戰略調整:魏橋在近年來開始加大風光儲等新能源投資,并在云南等地布局清潔電源,企業內部對“綠色魏橋、低碳制造”的口徑也逐步形成,這從側面降低了并網的阻力。
![]()
從“封閉”到“融入”
并網并不是終點,而是將魏橋模式推入一個更復雜的發展階段:成本再平衡、綠電消納與地方治理三者需要重新排列和博弈。
并網短期內的影響很直接:放棄完全自給自足的低價電源,魏橋在用電端面臨的成本可能顯著上升,企業不得不通過提升能效、調整產能布局,或在市場上采購綠電來對沖這一壓力。
與此同時,并網也打開了新的窗口。接入國家電網為魏橋提供了參與綠電交易、跨區調度和電力市場運作的通道,這些市場化工具有助于其在“綠色認證”和“低碳溢價”方面獲得回報——尤其是在出口產品面臨越來越多低碳要求的國際環境下。
此外,并網利于提升區域新能源的消納效率。魏橋正在推進的大規模風光儲項目,一旦與公網實現協同調度,就能更有效地把風、光與儲能產生的清潔電力轉化為企業可用的低碳電源,緩解此前孤網難以吸納綠電的瓶頸。
從產業發展角度看,魏橋并網提供了一個可參照的“標桿案例”。一方面,它向外界釋放了國家在規范自備電廠、推進電改方面的信號:市場化必須與統籌規劃并重;另一方面,它也指明了一條可能的路徑——通過有序并網、市場化的綠電采購,以及配套的財政、稅收和轉型補貼機制,可以把曾經的“灰色地帶”制度化為可操作的綠色轉型通道。
正如魏橋集團董事長張波在會見時所言:“這是一次破冰之旅,也是一次合作之旅。”這句話折射出企業心態的根本轉變:從防御性的獨立走向開放性的協同。并網為魏橋帶來的直接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電力調度更為安全,通過電網互聯互通其運行抗風險能力大幅提升;綠色轉型的空間更大,企業可以通過電力交易平臺直接購買綠電并參與綠證、碳交易,從而提升產品的低碳競爭力;區域協同也更為順暢,國網與魏橋有望共同探索“綠電消納示范工程”,將山東打造為能源轉型的樣板區。
魏橋的競爭力正在從“成本驅動”向“綠色驅動”轉變,從“自我封閉”向“體系融入”演化。
新電力時代
從“自建孤島”到“接入公網”,魏橋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走出了一條極具中國特色的電力發展道路。這條道路折射出中國制造業在能源體系中的一段縮影——在國家電力體制改革、市場化進程與“雙碳”目標交織的時代里,民營企業如何在政策與市場之間尋求平衡、重塑競爭力。
然而,這一轉型能否被視為真正的成功,還取決于更完善的電力現貨市場、有效的綠電證書體系以及跨區域調度機制能否形成堅實支撐。否則,接入公共電網的過程可能不僅不會帶來系統優化,反而可能演變為新的利益重分配,引發新的摩擦。
長期以來,大型民營企業依托自備電廠構建了相對獨立的電力運行體系。這種模式曾是中國工業化快速發展時期的重要助力——它讓企業在電力供應緊張、價格波動劇烈的年代里獲得了穩定的生產保障,也體現出市場主體的靈活性與應變力。但另一方面,這種“自給自足”的電力格局也客觀上削弱了能源系統的整體協調性,使得國家層面的電力調度與綠色能源轉型面臨一定掣肘。
如今,隨著能源數字化、電力現貨市場化交易機制的建立、綠電交易與碳排放權體系的完善,企業與公共電網之間的關系正被重新定義——從“競爭”逐漸走向“協作”,從“割裂”逐步邁向“融合”。電力市場正從過去單向的供需關系,演化為多主體共治的動態網絡。在這一過程中,企業不僅是用電者,更是參與者、優化者與能源系統的共同構建者。
魏橋集團的主動轉型,正是這一趨勢的縮影。對于這樣一家以能源密集型產業起家的傳統制造業巨頭而言,放棄“電力孤島”的獨立運行模式,選擇接入國家電網,不僅是生產結構的調整,更是發展邏輯的根本轉變。這一轉身意味著,中國民營制造業正加速進入一個以綠色、協同和系統效率為核心競爭力的“綠色時代”。
魏橋的選擇告訴我們:在“雙碳”目標的宏大框架下,企業的競爭優勢將不再建立在資源的消耗與成本的壓縮之上,而必須建立在能效提升、低碳轉型與系統協同能力的持續強化之上。這既是魏橋的當下轉身,也是中國能源治理的未來方向。
歡迎投稿,聯系郵箱
tg@inengyuan.com
新型儲能規模化建設行動方案下發,完善儲能等調節資源容量電價機制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