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嘉靖召 “三路諸侯”進京開會,會議結果主要是兩條:繼續推行“改稻為桑”國策和賑災。
這兩項工作都要人去做,所以最重要的還是人事。
涉及的三方,內廷仍讓楊金水江南織造局去,他以“不隱瞞”贏得了“忠誠”的考評;所以這一方不變。
嚴黨方面,因為嚴嵩是首輔,嚴世蕃則管著吏部,人事方面是有主動權的。
被列入嚴黨但事實上成了“獨派”的胡宗憲原本任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屬于軍務民事雙抓,現在免去了浙江巡撫一職,就是說主要工作是抓抗倭。
接任巡撫一職的是原浙江布政使鄭泌昌,那么民事,說白了就是“改稻為桑”之事就主要是他負責了。布政使則由原按察使何茂才接任,跟鄭泌昌穿一條褲子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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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于說,嚴家父子又把主動權抓在自己手上了。
這是浙江官場高層的變化。中層也要動,這是具體搞執行的崗位。
原杭州知府馬寧遠已經被砍頭,派誰去?
嚴世蕃物色了一個人,這個人是他的門生,翰林院編修高翰文。
高翰文出身江蘇望族,才華滿腹,精通音律(卻料不到正因此而吃了大苦頭),自然也是滿懷抱負,身在翰林院四年,心系天下,關注到浙江的事情后,他靈感大發,寫了一篇題為《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文章。
嚴世蕃之所以看中他,正是因為看到了這篇文章,覺得派這個人去浙江保管沒錯,所以就破格提拔了他。
并且一破到底,特意在府中接待了高翰文,贈他以珍貴文房四寶,包括犀角筆桿、藍田玉筆套、紅毛黃鼠狼尾毫筆,還有宋墨、宋硯與李清照燕子箋,強調這不是讓他寫字的,是用來“傳家”的。
羅龍文、鄢懋卿則不失時機地在旁烘托,強調小閣老對高翰文的“賞識”,當然也少不得提醒高翰文,可不能只收禮不干活,“一年之期大功告成,我們還等著你用這四寶寫捷奏呢。”
高翰文是個感性的人,很是感動,當場跪誓“一年完不成改稻為桑,就用這套筆墨寫自己祭文”。
他可不知道,浙江的情形跟他眼前所想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的豪情壯志很快就會被現實擊碎,同時深刻認識到“說說容易做著難”的道理(這對他異日換賽道取得成功倒還是有好處的)。
嚴世蕃也會認識到,他用了高翰文,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不過,至少眼前,嚴黨從上到下都是信心滿滿。畢竟他們已經借此將親信安插至浙江關鍵崗位,為兼并百姓土地打好基礎了。
而裕王方面,看起來在用人方面是無法與嚴黨抗衡了。
在人事布局被動的情況下,他們一開始想通過不給浙江撥糧(高拱管戶部),讓浙江徹底亂起來從而使嚴黨陷入被動的方法打擊嚴黨。
就是說,為了黨爭,不必說嚴黨,就連包括明朝首席政治家張居正在內的內閣清流一派(此時徐階、高拱尚未到裕王府,但觀點基本會一致)也是可以犧牲十多萬百姓的。
裕王也這樣覺得。
但是這樣的方案被一個女人推翻了。她就是李妃。
李妃真是非同一般,正當幾位大佬討論之時,她抱著世子來了,裕王還不高興,她卻要裕王抱一抱世子,然后問他有幾個兒子,裕王不耐煩地回答說就一個兒子,李妃說他的回答“又對又不對”,并且不管對還是不對,張居正他們的方案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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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對的方面講:
“我大明的江山社稷,王爺是皇儲,接下來王爺手里抱著的世子是皇儲。念在這一條,你們也得往遠處想,要給王爺和世子留一個得民心的天下。”
從不對的方面講:
“王爺是皇儲,也就是將來的皇上,大明朝所有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將來還是世子的子民。哪有看著子民受難,君父卻袖手旁觀的!胡宗憲尚且知道愛惜自己任地的百姓,王爺,還有你們,難道連個胡宗憲也不如嗎?”
還說:
“大明朝不是他們嚴家的大明朝,更不是他們底下那些貪官豪強的大明朝,他們可以魚肉百姓,王爺,還有你們這些忠臣,你們不能視若無睹。”
真是對極了。政治站位比內閣大學士們都要高。張居正他們聽了不僅肅然起敬,更是既慚且愧。
那難道就配合甚至幫著嚴黨“兩難自解”?
又是李妃看出了一個嚴黨和清流都沒有關注的“角落”:高層中層都被嚴黨占了,但下層也就是淳安和建德兩縣卻沒有染指。
這兩個七品芝麻官崗位,嚴黨是不屑于刻意安排的,因為太基層了,對一縣來說如天大,對上來說卻根本沒有什么話語權,上面叫做什么就照做,出了問題掉腦袋都屬于陪斬。
上一任常伯熙和張之良就是這樣的角色。
李妃卻看到了一個機會。她提出這兩個縣可不可以派兩個好官去。
裕王不以為然,說:“巡撫和管淳安建德的知府都是他們的人,爭兩個知縣有用嗎?”李妃卻回答得干脆:“有用。”
這回不用她進行闡釋,譚綸支持了李妃的觀點,再怎么說,“直接管百姓的還是知縣”,并且更進一步說,只是好官還不夠,還須能“抗上”,“尤其是淳安這個知縣,這個時候去,就得有一條準備,把命舍在那里”。
張居正顯然也贊同,但也覺得難度太大,說“當今之世,這樣的人難找”。
其實這樣的人古往今來一直都難找啊。要不然,為什么獨獨留下一個海瑞的大名呢?
對了,這個最難找的知縣,就選中了海瑞。推薦人是譚綸。
當時海瑞在福建南平縣任教諭,寫過一篇為民陳情的文章。譚綸非常贊賞,把整文章都背下來,他當場就背給裕王、張居正他們聽,特別是文中“是以失田則無民,無民則亡國”兩句,胡宗憲也在奏疏里引用過的。
張居正聽了非常激動,跟裕王說“此人是把寶劍,有他去淳安,不說救斯民于水火,至少可以和嚴黨那些人拼殺一陣”,裕王也立即想跟吏部去說,提拔海瑞去淳安。
不料譚綸卻又說此事未必容易,因為“能升職肯定情愿”一事“在官場說得通,可在海瑞那里未必說得通”,因為海瑞“自己愿做的事誰也擋不住。自己不愿做的事升官可引誘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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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現在這個情形,以他的志向,叫他去淳安他應該會慷慨赴之”,但有一個“孝”字,他越不過去。
據譚綸介紹,海瑞是海南瓊州人,四歲便沒了父親,家貧,全靠母親紡織傭工把他帶大。中秀才、中舉人,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就是科場不順,中不了進士,那份志氣也便慢慢淡了。
現在把那顆心都用在孝養母親上。都四十好幾的人了,他一個月倒有二十幾個夜間是伺候著老母睡在一室。”
海門三代單傳,到現在還只生了一個女兒。因此,要是叫他此時任淳安知縣,很有可能便是壯士一去,風蕭水寒!無論是奉養老母,還是為海門添嗣續后,‘孝’之一道,他便都盡不了了。
有什么能夠讓海瑞有充足的理由離開母親膝下慷慨赴任呢?得寫信去說服他。
這個時候就需要張居正發揮作用了。大家知道張居正號稱“神童”,寫文章厲害無比,他們給海瑞的信里下面這幾句真的很難拒絕:
“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萬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無識和氏者乎?其蒼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數十萬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兒之望父母!
豺虎遍地,公之寶劍尚沉睡于鞘中,抑或寧斷于猛獸之頸歟!公果殉國于浙,則公之母實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實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門無后,公之香火,海門之姓字,必將綿延于廟堂而千秋萬代不熄!”
這段話說下來,確實正氣凜然又煽情,不僅讓大家佩服,李妃也對張居正產生了一個女人對男人的仰慕之情。
這實際上也符合張居正的心境。多年后他作為內閣首輔,為了不使改革半途而廢,就甘受天下物議而“奪情”。
這封信對海瑞來說更不用說了,可謂搔到了他的癢處,又激發了他的斗志。說實話,這些話如果讓常伯熙張之良等尋常官吏看了,恐怕會視為忽悠的,但海瑞卻是非常之人。
海瑞向母親說明浙江災情:嚴黨為賤買土地,串通毀堤淹田,朝廷知情卻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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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母為此而震驚了,同時又明晰地感受到了一種危險:既然是朝里的忠臣寫信給海瑞,調他去淳安當知縣與嚴黨爭,可為什么“那么多大官不爭,卻叫一個知縣去爭”?
這個問題是無法回答的。海瑞只能說,他并不清楚全部內情,但幾十萬百姓總得有人為他們說話,為他們做主。
他明知自己被挑中是因為他們認準他會為了百姓跟嚴黨爭,就算他們的出發點并不是百姓而是黨爭,他也會答應。
因為海瑞是真正把百姓放在心上的,只要是為民,哪怕他只是被利用一時的劍,甚至功未成劍已折,他都了無掛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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