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春天,西安城里的柳枝剛抽出嫩黃的芽,十九歲的王永貴背著簡單的行李,和一幫初中畢業生坐上了開往寶雞方向的火車。王永貴是個孤兒,他是以社會青年的名義到寶雞縣農村下鄉插隊接受再教育的。
下了火車換乘汽車,最后他們步行六里路,來到了渭河沿岸的張家窯大隊,他們十一名西安知青被分派在張家窯四隊插隊落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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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的麥田
張家窯是個緊挨著渭河的村子,土窯洞和土坯房沿著坡地排開,田地里的麥苗剛沒過腳踝。知青們被安排在村頭的幾孔空窯洞里,王永貴領著大家打掃窯洞、鋪炕席,鋪被褥,鄉親們也來幫忙。
安頓好了知青們吃住的地方,憨厚樸實的張隊長拍打著身板結實的王永貴說:“永貴,你們這幫省城知青你的年齡最大,也數你個子高,知青小組的組長你就來當吧。”
王永貴愣了愣,臉上露出幾分靦腆,紅著臉點了點頭。在此之前,他在西安的街道煤場送過煤,幫蔬菜公司挑過菜,肩膀早被扁擔壓出了的繭子,只是他從沒想過,自己還能當“干部”。
起初,社員們見他話不多,只當他是個老實巴交的城里娃,可沒過多久,這個“老實娃”就讓全生產隊社員都記住了。
春耕前的農活就是往地里挑糞,挑糞是比較累的農活之一。女社員們兩人一組抬著大筐往地里送糞,王永貴卻一個人挑著兩個裝滿土雜肥糞荊條筐,腳步穩當得像扎了根。“永貴,歇會兒再干!”有社員喊他,他擦了把額頭的汗,咧嘴一笑:“沒事,我不累!”他干農活學得快,耕地、播種、割麥,看社員演示一遍就能上手,而且從不偷懶。收麥的時候,他光著膀子在地里割麥,汗水順著脊梁往下淌,麥芒扎得皮膚通紅也不在乎,他一天割的麥子比隊里的壯勞力還多。
日子久了,鄉親們漸漸知道了王永貴的身世。原來這個力氣大的城里娃,從小就沒了爹娘,他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孤兒,小學沒畢業就到街道糊紙盒,十六歲開始在燃料公司煤場送煤,一個月十幾塊錢的工資。“這娃太苦了!”村里的大媽們知道王永貴是個孤兒后,心里都不是滋味。
從那以后,鄉親們對他格外關照。李家嬸子蒸了白面饃,總會給她留兩個;王家大娘做了漿水面,也會端一碗送到知青點;張隊長更是把他當自家娃,家里做了好吃的,準會喊他過去吃飯。王永貴把這些好都記在心里,干活更賣力了,誰家打新窯蓋房子,他總是第一個去幫忙。
時間像渭河里的水,悄無聲息地流淌。轉眼到了1975年春天,一起插隊的知青們開始陸續離開張家窯。有的知青被抽調到公社當了干部,有的去了村里的小學當民辦教師,也有人被招工到縣里的工廠工作,還有一名女知青到公社供銷社當了售貨員。
看著伙伴們一個個離開,王永貴心里說不羨慕是假的,可他知道,自己小學文化,招工招干的機會輪不到他。夜晚躺在窯洞的土炕上,他望著窗外的月亮,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的根該往哪里扎。
張隊長也知道王永貴文化程度不高,很難招工進城。看看王永貴都過了結婚的年齡,開始替他著急了。“永貴,你都二十四了,該成個家了!”張隊長坐在炕沿上,抽著旱煙對他說。在張家窯,農村后生十七八歲就訂婚,二十一二歲就都結婚了,到了二十三四歲還沒對象,就要被人笑話,弄不好就得打光棍。王永貴低著頭,搓著衣角不說話,自己啥都沒有,他哪敢想成家的事啊。
張隊長把這事放在了心上,到處托媒人給王永貴張羅對象。可張家窯大隊的女子十八九歲就都定了親,剩下的不是年齡太小,就是人家看不上他這個沒爹沒媽的孤兒。“這可咋辦嘛?”張隊長愁得睡不著覺。有一天,他婆姨跟他說:“一隊的陳改煥不是打算改嫁嗎?我看她跟永貴挺合適的,不知永貴愿不愿意娶一個帶娃的寡婦?”
陳改煥是個苦命的女人,過門三年丈夫就因病去世了,留下她和一個兩歲的女兒芳芳相依為命。她比王永貴大三歲,人勤快能干,起初并沒打算改嫁。張隊長聽了婆姨的話,心里盤算了半天,決定先去問問陳改煥的意思。沒想到,陳改煥一聽是王永貴,當即就點了頭:“永貴人老實,勤快,對人也好,我沒意見。”
可當張隊長把這事告訴王永貴時,他卻犯了難:“隊長,她帶著個娃娃,還比我大……”王永貴的聲音里帶著幾分猶豫,他不是嫌棄陳改煥,只是覺得自己一個孤兒,連個安穩的家都沒有,再帶著個拖油瓶,日子怕是不好過。張隊長看著他,嘆了口氣:“永貴,我知道你心里想啥。可你想想,你無依無靠,成了家才有個根啊!你父母不在了,我就是你的家長,你要是打了光棍,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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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網絡
張隊長的話像一塊石頭砸在王永貴心上,他想起這幾年鄉親們對他的好,想起張隊長把他當親兒子一樣照顧,終于點了點頭:“隊長,我聽你的。”
1975年的秋后,王永貴和陳改煥領了結婚證。沒有彩禮,沒有酒席,張隊長領著幾個社員,在知青點的窯洞里擺了兩桌飯,就算是辦了婚事。新婚之夜,陳改煥抱著女兒芳芳,紅著眼眶對王永貴說:“以后我和芳芳跟著你好好過日子,我不求別的,只希望你對芳芳好。”王永貴看著眼前的娘倆用力點點頭,心里突然覺得踏實了,這么多年來,他終于有了一個家。
婚后的日子過得簡單卻溫暖,陳改煥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生活安排得妥妥當當,王永貴依舊在地里埋頭干活掙工分,回來還會幫著帶芳芳。芳芳起初怯生生的,不敢喊他“爹”,王永貴就每天給她買糖吃,抱著她去河邊看鴨子,慢慢的,芳芳就黏上了他,一口一個“爹”喊得格外親熱。王永貴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從前那個沉默寡言的孤兒,眼里漸漸有了光。
沒過多久,陳改煥懷孕了。王永貴高興得像個孩子,每天收工回來就幫她燒火,幫她挑水,不讓她干重活。1976年秋天,陳改煥生下了一個白胖的男娃,王永貴給孩子取名叫小軍,寓意著將來能有出息。抱著兒子,看著身邊的妻子和女兒,王永貴笑得合不攏嘴,他覺得自己這輩子的福氣,都攢在一起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渭河邊的麥苗綠了又黃,村里的知青越來越少。到了1978年秋后,張家窯大隊就只剩下王永貴一個知青了。期間也有過幾次招工的機會,可因為他成了家,成了名副其實的農民,不符合“未婚知青”的條件,只能眼睜睜看著機會溜走。陳改煥看著他失落的樣子,安慰道:“沒事,咱在村里好好過生活,也挺好的。”王永貴握著妻子的手,點了點頭,他知道,這個家就是他最大的牽掛,就算不能進城當工人,他也認了。
命運的轉折出現在1981年春天。這一年,縣面粉廠招工,對王永貴特意放寬了條件,像他這樣已婚的知青也能報名。王永貴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報了名,沒想到竟然通過了體檢和審核。他激動得手都在抖,他終于能進城了,還能吃上國庫糧,轉成非農業戶口!
去面粉廠上班的那天,陳改煥領著芳芳和小軍送他到村口:“你在城里好好干,家里有我呢。”陳改煥幫他扣好衣扣,眼里滿是不舍。王永貴抱著兒子,摸了摸芳芳的頭,哽咽著說:“等著我,我一定把你們都接進城!”
在縣面粉廠,王永貴依舊保持著在農村干活的勁頭,臟活累活搶著干,很快就得到了領導的認可,年年都是先進工作者。1984年春天,知青家屬的政策下來了,陳改煥憑著“知青家屬”的身份,被招工到縣糧油加工廠工作,也轉成了非農業戶口。王永貴立刻請假回了張家窯,帶著妻子和兒女,一起搬進了在城里租賃的兩間房子里。
進城后的日子越來越好,兩人都掙工資,生活寬裕了不少。芳芳懂事好學,考上了師范學校,畢業后分配到鄉村中學當了一名教師,她說要像當年鄉親們幫助父親一樣,幫助村里的孩子好好讀書。兒子小軍雖然沒考上大學,但高中畢業就考了駕照,開起了貨運卡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生活富足有余。王永貴和陳改煥在城里安了家,可他們總是惦記著張家窯的鄉親們,逢年過節就會回去看看,給張隊長和老鄉親們帶些城里的點心和煙酒。
2001年夏天,王永貴西安的老房子拆遷了。那是他父母留下來的三間小平房,雖然破舊,卻是他對西安唯一的念想。拆遷辦給了他兩個選擇,要么要回遷房,要么領補償款。王永貴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選擇了補償款。“咱在寶雞住慣了,回西安也沒啥意思。”他對陳改煥說。
拿著拆遷補償款,王永貴在寶雞市區買了一套寬敞的樓房,剩下的錢存進了銀行。退休后,他就跟陳改煥說:“城里太悶了,咱回張家窯吧。”陳改煥愣了愣,隨即笑了:“我早就想回去了,農村空氣好,還能種菜養雞。”
就這樣,王永貴和陳改煥又回到了張家窯。陳改煥原來的那兩孔土窯還能居住,他們在旁邊又蓋了兩間磚瓦房,院子里和村口的開荒地里都種滿了蔬菜,還養了幾只雞和幾只鴨子。每天清晨,王永貴就扛著鋤頭去菜地干活,陳改煥則在院子里喂雞、做飯,日子過得悠閑自在,生活無憂無慮。村里的老鄉親們見他們回來了,都特別高興,常來家里串門聊天,誰家有紅白喜事,他們也會去幫忙。
如今的王永貴已經是滿頭白發的老人了,可他依舊精神矍鑠,走起路來腰板筆直。閑暇的時候,他總會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看著渭河里的水緩緩流淌,想起當年插隊的日子。“我這輩子,最感謝的就是張隊長和鄉親們。”他常常對兒女們說:“要是沒有張隊長和鄉親們的關愛和照顧,我這個孤兒早就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哪能有現在這么好的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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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流淌的渭河
當年那個背著包袱離開西安的孤兒,早已在渭水岸邊扎下根成了留守知青,也把異鄉變成了故鄉,把鄉親變成了親人。這片黃土地,不僅承載了他的青春歲月,更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家。王永貴知道,他的根永遠在這里,一輩子都不會離開。
作者:草根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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