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龔望先生
昔賢有言:“文以載道。”然道非虛懸,必托于藝、存乎器,方得昭然于人間。津沽有耆宿龔望先生者,名望賓,字作家、迂公,晚歲自署沙曲散人、無漏居士,津門之碩儒,書壇之巨擘也。其于津門一隅,以文心為根,筆墨為器,于經史、金石、詩文、訓詁、音韻、佛學諸道,皆能深研覃思,蔚為大宗。先生書壇泰斗之銜,非特津沽一地之榮光。
先生生于民國三年(1914),家學深厚,庭訓早聞。其父輩于故紙堆中涵養性情,于書香門第中延續文脈。先生早年求學于天津國學研究社與崇化學會,此二處乃津門文脈匯聚之所。先生于此得遇良師李實忱、章式之、鄭菊如、陳哲甫、鐘蕙生、金鉞、裴會川、陳翯洲等,諸先生學問風骨各異,如群峰聳峙,各顯崢嶸。先生濡染其中,如入寶山,采擷眾長,涵養既深,根基乃固。此經歷非僅為知識積累,亦是文化風骨與治學精神的薪火相傳。其后治學,無論研讀經史子集,抑或是考訂金石碑版,皆能見其早年所受熏陶之深刻印記,此即所謂“童子功”之深厚也。
![]()
龔望作品
先生治學,涉獵廣博而根基深固。于經史,非徒記誦章句,亦能探其義理,考其源流;于金石,非止摩挲玩味,亦重考釋源流,證經補史;于詩文,既承古風,亦抒己懷,文辭雅馴,情真意切;至于訓詁、音韻之學,更是其解讀經史之利器,鉤沉索隱,每有創獲。先生通脫不拘,誠非囿于一隅者所能及。其一生精力,泰半用于津沽鄉邦文化之傳承,以及文獻之搜集、整理及刊布。其曾梓行《欲起竹間樓文集》《梅樹君先生年譜》《剛訓齋集》《李叔同印存》《鄭菊如先生詩存》等,此非僅為保存鄉賢之遺澤,亦使一方之文化不墜于地。此種“為往圣繼絕學”之自覺擔當,在功利喧囂的時代愈顯出先生精神之孤高與純粹。先生整理文獻,非止于影印謄抄,亦加以精審校勘,翔實考訂,附以己見,此中耗費之心力,非外人所能盡知。
書畫界冠蓋云集、車馬喧囂,先生獨坐書齋,以雞穎作鐵筆,素心守杏壇。嘗有慕名者尊稱其“書法大家”“鑒藏家”“國學家”,先生每聞此言,必輒正色搖首曰:“虛名耳!‘家’是個什么東西?又有何用?我不是什么家,我僅是個教書先生。”先生曾言:“吃、喝、拉、撒、睡、寫!”其言質樸如古井之水,映照出對文化本真的徹悟。先生之于書法,重之而不神之,親之而不溺之,此乃文人對待筆墨的本然之態。蓋書法于彼,非關乎性命,卻似日用之常,須臾不可離,然亦不將之奉若神明。以平常之心運不平常之筆,視書寫為吃飯等尋常之事,日用而不執,從容而不迫,方是通透境地、自在法門。古人何嘗以善書為奇?觀兩漢碑碣簡牘,以及廟堂詔令、戍卒家書,信手寫來,皆見風骨。蓋因筆墨已化入日常,如呼吸般自然。此等見識,將書法從神壇請回人間,正見其文化觀之宏闊。
![]()
龔望作品《臨好大王》碑
先生名動天下,最著者尤在書法一道。先生嘗謂:“欲高書品,先高人品。”其于世間浮名虛利,皆視如云煙,未嘗以筆墨換俗物。然遇后學請益、知交求字,先生則慨然應允,毫無吝嗇。吾昔聞其門生劉波憶及初謁先生之時,龔老笑問:“可有我字?有嗎?沒有的話給你寫一幅!”言罷即振筆揮毫,寫就“幽蘭”二字,復題跋云:“昔人謂,茶苦有余味,蘭幽無驟香。蓋言其蘊藉深醨也。”末署“荷生仁棣座右”,慷慨相贈,其風范可見一斑。而后劉波之作品《朝甘樓》復得龔老跋語,贊曰:“荷生仁棣,英年邃學,尤好書法,筆下蒼勁異常,耐人尋味,的是高手。再能深入讀些線裝書,則前途豈可以道里計。”落款為“甲戌深秋迂公龔望于沽上四寧草堂”。
先生雖不以學問換浮名俗利,然于青年學子則極為器重,此種自覺擔當,誠可謂薪火相傳、文脈不輟。甫一相識便以“仁棣”相稱,足見其謙和待人之風與識才之明。此稱謂非泛泛可用,實寓對晚輩品學才識之認可,更顯龔老提攜后學之雅量。兩則題贈,先以“幽蘭”喻其清雅堅韌,又以“邃學”“高手”相譽,非唯見其于門人學術藝事之激賞,亦深寄其對青年才俊之殷殷期許。
![]()
龔望作品 集《石門頌》聯
先生教學之法,恰似所創“龔隸”——骨力崢嶸而筆意溫潤。其課徒時最重“童子功”,正所謂“第一口奶不可錯”。先生嘗謂筆順猶如人行路途,步正而后能致遠也。其家中子弟皆須“日課三頁字”,雪夜燈窗之下,常見祖孫并坐臨帖,呵凍研墨之聲與更漏相和。先生于學子則更嚴苛,凡呈作業必朱筆批點,然批語常藏春風。先生言:“能坦然示于學生之字,方稱好字。”此語如金石擲地,直刺時下浮夸書風。
先生執教數十載,兩度辭職,皆因風骨不可折。癸巳年(1953),某學堂欲鬻古剎廟產以充庠序之資,先生聞訊愀然變色曰:“佛門凈地,豈容銅臭玷污?此非辦學,乃毀教根基也!”遂于教務會上正色直言,拂袖辭館。戊戌年(1958),時風倡“厚今薄古”,先生于夜校講課,認為經史乃民族血脈,若為趨時而斷千年文脈,則與自戕無異,于是瀟灑辭職。此二事如雙璧懸于津門教育史。
![]()
龔望作品《幽蘭》
先生于書藝,天分既高,功力尤深,真草隸篆,諸體皆擅,尤以漢隸見長。漢隸本以廟堂氣象、金石骨力為尚,先生于此浸淫最深,《張遷碑》之樸厚、《禮器碑》之勁挺、《石門頌》之開張、《西狹頌》之雄渾,皆能心摹手追,得其神髓。先生超拔之處在于能“入古出新”,此四字道盡藝術傳承與創新之真諦。其所創“龔隸”獨步書壇,關鍵在于能以極柔之“雞穎”(雄雞頸后之軟毫)為工具,寫出極剛勁、極渾厚、極有金石韻味之漢隸風貌。此一“以柔克剛”之創舉,非特工具之革新,亦體現出其對筆法、力道的理解與駕馭達到了化境。雞穎極軟,蓄墨豐潤,提按之間,稍有不慎則肥鈍無骨,正所謂“皮肉盡腐,唯骨尚存”,講究筆墨之骨氣。然先生運筆如運千斤之椎,力透紙背,點畫如鑄,轉折處似斬釘截鐵,波磔處如雁掠寒潭,極柔中求極剛,豐潤中顯骨力,化矛盾為神奇,遂成自家面目。觀其隸書,既有漢碑之磅礴氣象,復具簡帛之生動意趣,更兼篆籀之高古氣息,厚重而不板滯,靈動而不輕佻,雍容博大,獨樹一幟。
![]()
劉波作品《朝甘樓》
此“龔隸”書風面貌,非朝夕之功,乃其深厚學養、精湛技藝與獨立精神長期熔鑄之結晶。其書齋中,雞穎如林,墨池常潤,孤燈長伴,不知幾度寒暑,方得此驚人之變。先生以柔翰作鐵筆,正是對千年碑帖的深情凝望。
(本文作者簡介:項興明,字謨坤,原籍福建。本科、碩士均畢業于天津美術學院。現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在讀博士,師從劉波教授。)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