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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侯外廬先生
1952年,我到西安的西北大學師范學院(今陜西師范大學),在歷史系里教了四年書。當時的校長是侯外廬先生,不過他是校長,我是三十剛出頭的年輕教師,中間差了好幾級,沒有直接接觸。1956年的時候,黨中央號召向科學進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優待知識分子。我還記得當時給每個教師發個優待證,比如進理發館,人多的時候可以先給你理——其實這些都不太必要,不過我們過去一做什么就做得挺邪乎、挺極端的。
在黨的號召之下,科學院集中全國好幾百個知名科學家,用了大概半年的時間定了很大規模的計劃,即《1956-1967年科學技術發展遠景規劃》,簡稱《十二年科技規劃》,足足一大厚本,非常詳細。各個研究所都在招兵買馬,歷史研究所請陳寅恪先生做所長,陳先生不就,于是請陳垣,還請了郭沫若。陳垣八十多歲了,只能是掛名,郭沫若以中科院院長的身份兼任歷史所所長,也是掛名。于是又調了兩個副所長來,一是北大歷史系的向達,另一位就是西北大學校長侯外廬,侯先生同時兼中國思想史研究室的室主任。當時大家確實想按《十二年科技規劃》發展,所以各個所都不斷地往里調人,經人介紹,我從西北大學調入中科院歷史所,成為侯先生的助手之一。
侯先生年輕時就服膺馬克思主義,20年代在北京師范大學念書時上李大釗的課,深受其影響,從此走上了馬克思主義的道路,留學法國專門攻讀馬克思理論,并著手翻譯《資本論》。就我所知,他是最早翻譯《資本論》的人。侯先生的外文并不怎么好,不過在這一點上我的看法和許多人不同。現在有一種偏差,以為外語通就“一通百通”,不過我不迷信外語學院。翻譯的事情,第一重要的是了解專業——不要說外文,中文也一樣。比如學古代漢語的,讓他寫篇文章談談人民幣升不升值,他能寫嗎?語言不能代替具體專業的知識,這和中文好不好沒有關系。
侯先生從法國回來后,知道已經有人在譯《資本論》了,于是就停手,并把自己的譯文遞給對方。侯先生的風格非常之高,其實他譯也沒有問題,一部經典著作可以有不同的翻譯。比如老子的《道德經》,現在國外有好幾十種譯本,各人有各人的理解。再比如歌德的《浮士德》,這本書我接觸過好幾種不同的英譯本,每個譯者都有自己的風格,有的句子非常長,看起來很別扭,但真實再現了原著銷魂奪魄的寫作精神,有的譯得非常漂亮,卻總有點遠離原文表達意境的味道。侯先生的中文大家覺得很別扭,不過《資本論》的原文就不是很流利的,所以對有些“評論家”不顧原文風格一味要求文風流暢,我總覺得不太合適。
回國以后,侯先生在哈爾濱的法政大學教過一陣書,后來又在北平大學的法商學院任教。平大法商學院的歷史是這樣的:民國初年,北京一下子成立了許多專科大學,有法政大學、醫科大學、工業大學、農業大學、女子大學等等,總得有八九個。國民黨北伐以后,名義上統一了全國,就把北京所有這些專科學校合并成一個“北平大學”,分別叫作“平大工學院”、“平大農學院”等等,但實際上還是獨立的。當時的很多名牌學校,包括北大、清華,教師都是正經八百的學院派,或者說“資產階級的學院派”,倒是那些差一點的,特別是一些私立大學,政治上的要求不是很嚴格,真正成了宣揚馬克思主義的場所。比如中國大學,那還是民國初年孫中山創辦的一所私立學校,就在現在教育部的地方(原鄭王府),陳伯達就在那里教書。平大雖然是公立的,但因為原來都是專科大學,水平差一些,不同思想的教師也比較容易進,所以那里就成了左派的天下。特別是法商學院,那里左派教師集中,學生多是左派,所以法商學院也是最鬧事的。
侯先生來北京,就在平大法商學院教課,雖然不能非常公開,但實際上就是教馬列主義。1932年12月那次抓了三個教授,除了侯先生,還有北大的許德珩、北師大的馬哲民,罪名好像是“危害民國”,還判了刑,鬧了很大一陣,當時叫做“許侯馬事件”,侯先生是在第二年8月才被釋放。當時有個傳統,凡是名人被抓都會有人出來保,包括楊開慧,蔡元培等好幾個國民黨的元老都打電報給湖南省長何鍵,要求保她。但何鍵很狡猾,收到電報就先把人給槍斃了,然后回復說:可惜電報收晚了云云。不過過去確實有這個傳統,侯先生他們也被保了出來。
抗戰時,侯先生到了重慶,是左派文化領導人之一。抗戰初期,蘇聯援華是最多的,包括飛機、軍火、空軍志愿者等等,遠遠超過美國,所以國民黨也拉攏蘇聯,特別派了立法院院長孫科到莫斯科去。孫科當時算是國民黨里的開明派,回重慶后辦了一個中蘇文化協會,侯先生在里邊負責編《中蘇文化》。1941年新四軍被解散,當時中共的政策是讓所有人潛伏到下層去,廣交朋友,暫時隱蔽。那時候我在西南聯大作學生,學校里忽然跑了一大批人,平常比較出頭露面的都紛紛離開,總有七八十個的樣子,差不多占了學生人數的二十分之一左右,比如跑到云南鄉下等等,免得被抓。侯先生還在重慶繼續辦雜志,因為掛了孫科的名字,也是對左派進步雜志的一個保護。抗戰初期,郭沫若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的廳長,是左派的文化領袖,他們經常有活動。有一次開座談會,張申府提出來要馬克思、羅素、孔子三結合,侯先生當場批了他一陣,我們都是在《中蘇文化》上知道的。抗戰勝利后,國民黨壓制得更利害了,對共產黨下了討伐令,一部分“送回延安”,一部分就給抓起來,許多進步人士無法立足,先后輾轉去了香港,其中包括郭沫若、茅盾等等一些名人。侯先生在香港從事左派文化活動,在達德學院(一個規模不大的左派學校)里教書,一直到1948年東北解放,香港的左派人士紛紛回到解放區,侯先生取道東北回了北京,在母校師大做歷史系主任。
解放前,侯先生就出了幾本關于歷史研究的書,包括《中國古代社會史論》、《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中國近代思想學說史》等等,還有就是《中國思想通史》(共五卷),找了幾個人一起合作,不過第四卷沒有寫成,那也是內容最多的一卷,后來拆成了上下兩冊。解放后,侯先生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參加了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當時還沒有人民代表大會,政協是唯一的民意機關,郭沫若、侯外廬等與黨組織的關系長期隔絕,解放初期的身份是民主人士,直到“反右”以后才公開黨籍。1950年,侯先生被調到西北大學做了幾年校長,一直想要繼續把這套書完成,直到1955年任歷史所副所長,思想史研究室完全由侯先生負責,實際上也是專門為他成立的,專門安排幾個年輕人做助手,特別是《中國思想通史》最后兩卷太長了,從宋一直到清,基本上就是大家在侯先生的指導下完成的,是迄今為止最大部頭的,也是最早的一部最完備的中國思想通史。
不過當時有個特點,大家都不務正業,本來一年365天可以真正搞出點什么,但政治運動一來就壓倒一切,正常工作經常被打亂。“反右”一反就是一年,天天批右派,接著就是“大躍進”,大家都去大煉鋼鐵,本來所里招研究生要求讀經典著作、學兩種外國文,要做論文,可哪有時間呢?再后來是下鄉搞“三史”(家史、村史、社史),1959年我們就到河北盧龍縣去修縣史。三年困難時期稍微好一點,可能是大家吃不飽,都沒勁兒鬧了,不過雜事依然很多。比如國慶天安門大游行,扎花車一個月,排隊練習齊步走一個月,而且年年如此,一直到林彪出事那年才停下來。諸如此類的事情非常之多,反而成了最主要的任務。侯先生自己是比較主張搞業務的,可是總被各種政治任務打斷,動不動就全室的人都走空了,所以時常他也流露出不滿意,說:“上級的任務,該頂就是要頂。”記得有一次紀念辛亥革命多少周年,組織大家寫文章,侯先生說:“這個文章我們寫不了,這得讓黨中央去寫。”
侯外廬先生首先是一個學者,主要的興趣在學術上,雖然掛了副所長的名義,實際上主要就負責我們研究室,一心只想完成他的那套《中國思想通史》,其他活動很少過問。歷史所也算比較照顧他,對我們室的干預是最少的,所以到文革時候也成了一條罪狀,說侯先生搞“獨立王國”,給他起了個名字叫“黨內民主人士”。而且侯先生有個特點,比較執著于馬克思主義的原典,凡事一定要從馬克思原典里找根據,有點兒原教旨主義的味道,這是他從年輕時起一貫的路數,我給他做助手的時候,其中有一個工作就是幫他找德文原典。從優點一方面說,這證明侯先生是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捍衛了馬克思主義的思想,但從缺點一方面說,就有點書呆子氣了。政治是講現實的,而不是純邏輯的,真實的政治有它的“靈活性”,需要“理論聯系實際”,按林彪的話就是要“活學活用”,可是侯先生往往把政治上的事情當學問來研究。比如上面讓批吳晗,那是政治的需要,批就是了,可侯先生一定要找原典,查一查馬克思對清官、贓官是怎么定義的。再比如,上面號召搞人民公社,“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但馬克思并沒有提過要搞人民公社,所以侯先生從來不大就這方面寫文章,不能“與時俱進”,甚至扯后腿,這也是他吃虧的地方。
剛解放的時候,史學界有“四老”之稱,指四位老的馬克思主義者,包括郭沫若、范文瀾、侯外廬、翦伯贊,另外還有一種“五老”的說法,就是再加一個呂振羽。抗日戰爭時期,呂振羽做過劉少奇的秘書,但后來也是最早出問題的,1963年把他抓起來,再往后就不提了,只剩下“四老”。不過這四位老資格的馬克思主義者,文革中無一幸免,都沒能逃過這一關。翦伯贊自殺了,侯外廬癱瘓了,范文瀾做了五次檢討,不顧“實事求是”的原則,竟然囑咐幫他做檢討的助手說:“說得越過分越好。”郭沫若沒有被大規模的明批,實際上他的壓力也很大,一個兒子被打死、一個兒子自殺,而且他公開做自我檢討,說:“現在看起來,我以前寫的書都該一把火燒掉。”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否定過頭了,他是在否定自己,還是否定自己的事業?難道他真那么想?
侯先生是歷史所第一個挨整的,戴上“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有一次把他整得很厲害,說他是叛徒。當時定個叛徒很簡單,凡被國民黨抓起來過的都被視為叛徒,因為當年國民黨抓人,有些找不出證據的也給放出來,只要寫個悔罪書,表示要信仰三民主義等等,或者有的人還寫:“本人一時糊涂,誤入歧途……”這都是無奈之舉,不然怎么能讓你出來呢?但解放后都成了罪狀。而且有一件事情,現在說起來都當笑話了。有一次抄侯先生家,本來準備下午去,不知怎么走漏了風聲,讓中央戲曲學院的紅衛兵搶先一步,把好東西都抄走了,結果我們所的這幫人去了以后什么都沒撈到。這種活動我是沒有資格參加的,不過因為我們室的王恩宇是紅衛兵的頭兒,我聽見他給戲曲學院打電話,說:“我向你們提出最嚴重的抗議,你們趁火打劫!”第二天侯先生來上班,我看見會計室的女同志借給他五十塊錢,說是生活費,據說他家里已被洗劫一空,連打火機都給抄走了。
侯先生本來身體很好,我想他再工作十年也沒有問題。1968年,有一次斗了他一整天,結果腦溢血,回去就癱瘓了,雖然后來活到八十四歲,可他最后那七八年躺在床上不能活動,實際上就是一個廢人了。70年代初我們從干校回來,那時我還頂著“現行反革命”的帽子,記得有一次去醫院看病,碰到所里一位老先生,大概是胡厚宣,問我身體怎么樣。我說還好,就是腰疼,他說:“我看你的樣子還好,可是你看侯先生,人都垮了。”我回答說:“我跟侯先生不一樣,侯先生是‘百萬富豪’,一破產精神上受不了。我就有一塊錢,拿走就算了,無所謂。”
歷史所差不多兩百人,侯先生是第一個挨整的,只有他一個是反革命,所以壓力很大。可是等我被揪出來的時候,全所大概三分之一的人都是反革命,也就不稀罕了。好比一個擔子四五十人挑,那比一個人挑,重量上要差很多。而且,侯先生是老馬克思主義者、老革命,又是社會活動家、政協代表、歷史所所長、國際知名學者,這么多桂冠,一下子破產了,突然變成反革命,讓他出來掃廁所,既是一種懲罰,又是一種侮辱。我好比是從一個臺階上摔下來,爬起來還能接著走,可他是從高樓上掉下來的,那怎么受得了?特別是他的信仰、他的理想。從年輕時候起,侯先生就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斗,奮斗了一輩子,結果自己成為共產主義的敵人,這個打擊對他太大了,是旁人無法想象的。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就好比青年男女戀愛一樣,你全心全意地愛她,忽然發現原來是個騙局,如果精神脆弱的話,人會崩潰的。所以侯先生在那天夜里突然發病,一下就癱瘓了。
《中國思想通史》最后總算完成了,基本上是按照侯先生馬克思主義原典的那套思路來寫的,是他畢生學問的結晶,從這一點上看,應該算是幸運了。本來這套書可以更充實、更深入,可惜大家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不務正業了,并沒有侯先生最初設想的那么完美。
“一級研究員”顧頡剛先生
顧先生是五四時候的青年,和傅斯年、羅家倫、馮友蘭、俞平伯屬同一輩人,胡適雖然長不了他們幾歲,但他的輩份高。我愛人1934年北大入學上過胡適的課,聽她講,胡適在課堂上非常謙虛,提到他的學生時都稱“先生”,比如“傅斯年先生”、“顧頡剛先生”。五四那一輩人和后來我們這輩人有一個很大的不同,第一,他們的舊學或者國學根底都非常之好,像陳寅恪、俞平伯是有家學的,或者沒有家學的,因為整個社會環境的原因,舊學根底也要比我們強很多。如果讓我們這一代來反傳統還反不了,因為經書全沒念過,更不要說背誦,古典的精義全都不了解,反也反不了它。第二,五四這一輩人大都喝過洋墨水,胡適留美,陳寅恪留德、留美,陳獨秀留日,名人中只有兩個例外,一個顧頡剛,一個陶希圣。
五四運動是愛國運動,但同時又是對幾千年神圣不可侵犯的傳統文化的徹底顛覆,這在世界歷史上都是少有的。所有的被壓迫民族,當他們要求政治解放的時候,都是把自己的傳統捧得非常之高。比如希臘獨立的時候,極力發揚希臘的文化傳統,以對抗土耳其政治、文化的統治。二戰時的蘇聯也一樣,極力高揚俄羅斯的傳統,把俄羅斯的偉大人物評價得非常之高,比如18世紀的學者羅蒙諾索夫。我們上中學的時候就知道,氧氣是法國的化學家拉瓦錫發現的,可二戰后被說成是俄羅斯科學家羅蒙諾索夫發現的,什么什么都是羅蒙諾索夫的功勞。再比如無線電,那是意大利的大發明家馬可尼發明的,結果也被說成是俄羅斯學者的功勞,大概叫波波夫,用一種民族主義的情緒激發大家的愛國熱情。可是中國的五四運動是個例外,中國先進的青年知識分子極其愛國,但又極其的反傳統,或者說,他們以對傳統的極力反對來體現他們的愛國熱忱,這是很多民族所沒有的。
另一方面,五四時的知識分子恰恰又是對傳統極其有研究的人。顧先生舊學根底非常好,先后出了七冊《古史辨》,后來有一批人跟著他的路數成為一個有勢力的學派,叫“古史辨派”。顧先生有一個基本論點,認為中國的古史,比如三皇五帝等等,大都是后人偽造的,而且越造越多,層層附加,把古史演說得越來越系統,其實都是假的。錢玄同也是疑古派,把自己的名字都改了,叫“疑古玄同”。顧先生做學生的時候喜歡看戲,從戲里得到很多關于歷史演變的啟發,而且對民俗開始有了興趣,這一點功不可沒。過去的歷史學都是眼睛死盯著正史,只拿出經史子集來翻,可是顧先生看到了現實社會的生活,比如婚喪嫁娶等等,所以他對近代的民俗學有非常大的貢獻。
顧先生很早就有了名氣,抗日戰爭前我在北京上學的時候,就在《中學生》雜志里看他的啟蒙文章,比如他寫明末清初的三大家,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讓我大開眼界。當時他是燕京大學歷史系主任,解放后顧先生在自我檢討里說,當初他覺得北大矛盾多,卷進去比較麻煩,而燕京大學是外國人的學校,少有人事的復雜關系,受政治上的影響也小,可以安心做學問,所以他選擇了燕京。實際上,顧先生也是個很愛國的人。當時日本加緊對中國的侵略,駐扎北京的是馮玉祥的29軍,廣大官兵還是非常愛國的,但他們的頭頭宋哲元卻是個動搖分子,總想在日本和國民政府的夾縫中間做個土皇帝。顧先生親自到29軍做工作,寫了許多宣傳抗日的通俗作品,當時很少有其他大學者像他這樣,這是很了不起的。
抗戰的時候,顧先生在重慶辦了《文史》雜志,宣傳愛國,宣揚中國的歷史文化。當時凡是名人,無論文化界、學術界、教育界,甚至于實業界,凡做出一點成績的,必然都會和政治掛鉤,這是必然的。顧先生到了后方之后,和國民黨中央黨部的秘書長朱家驊有聯系,有幾件事情對顧先生的名譽是有影響的。第一件事,國民黨當時要定一個“工程師節”,因為顧先生對民俗有研究,少數民族崇拜大禹,他考證出農歷六月六日是大禹的生日,所以就把“工程師節”定在這一天。但是在此之前,他曾經有過一個重大發現,說大禹其實是條蟲子。那時候我正在西南聯大做學生,有一次聽中文系主任羅常培講課,說:“顧先生真有意思,考證出大禹是條蟲子,又說六月六號是大禹的生日。蟲子還有生日?”
這算小事了,另外還有一件大事。那時候把蔣介石吹捧為民族英雄,朱家驊出了個主意,想要向蔣獻九鼎,那是中國古代贊美功德最隆重的禮節了,于是請顧頡剛寫頌辭。記得政治系張奚若先生在課上說:“竟然有人還要獻九鼎,也不知道是什么時代了,幸虧那個被獻的人還有點自知之明。”據說后來蔣介石自己拒絕九鼎,當然也就沒有獻成,但是無論如何,這件事對顧先生的聲譽是個打擊。好像他還有個聲明,說九鼎的銘文不是他寫的,而是他的一個學生,而且我還聽說,銘文實際上是他的學生劉起釪寫的。劉先生比我長四五歲,也是湖南人,后來在歷史所。不過這都是傳聞,究竟是誰做的已經不可考,不過我覺得,對于過去的事有些不必過于深責。文革時候給江青的稱號是“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誰沒有歌頌過她?當時的環境就是那樣,又何必苛責別人?
1948年,顧先生以國大代表身份參加的總統選舉,后來成了他的污點。我不知道顧先生是不是參加了國民黨,不過事實上認為他是國民黨——就像郭沫若一樣,組織關系是一回事,實際上已經是共產黨了。其實他那時候不該卷到政治里去,李白有詩:“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云月。”一個人混日子就是了,最好是無名,只不過顧先生大名鼎鼎,盛名之下或許身不由己。另外還有一件事情,解放前,顧頡剛在上海辦了一個書店,叫“大中國圖書局”,結果解放以后他的成分就變成了資本家,這個很糟糕,對他后來還是有影響的。
1948年,中央研究院第一批選院士有81人,郭沫若雖然是左派,但也在其中。胡適說:中研院看重的是學術,只要對學術有貢獻就應該選上。解放以后,中央研究院改為中國科學院,科學院的第一批學部委員有233人,相當于院士了,而留在大陸的原中研院的那批院士中只有兩個沒有入選,一是植物學家胡先骕。胡解放前做過江西中正大學的校長,反對白話文,被認為是個老頑固,又是國民黨,所以沒有要他。另外一個就是顧頡剛,我想也是政治的原因。再比如馮友蘭,以前他是一級教授了,是國民黨主席團里的一員,政治地位相當高,所以剛解放的時候一度把他連降三極,變成四級教授。
因為顧先生是大名人了,受到周恩來的保護,把他從上海請到北京來,就在歷史所工作,并且點名請他主持標點《資治通鑒》和二十四史。那是個非常浩大的工程,請了全國幾十位大專家,傳說這個任務是毛本人交待的。毛對中國的古書非常有興趣,對《資治通鑒》當然尤其有興趣。司馬光編《資治通鑒》有個非常強的班子,幾個當時最有名的史學家幫他一起完成,記載的都是歷代的政治斗爭,大概這個對毛是非常有用。顧先生本來想把《尚書》整理出來,因為“五經”里邊《尚書》最為難讀,都是古代的官方文獻,佶屈聱牙,詞句非常古奧,是問題最多的一本。顧先生想把它加上注解,翻譯成白話,不過總是時干時停,不斷地有任務分派,所以始終沒有完成。
當時歷史所的一把手是黨委書記尹達,他是歷史學界左派的一面旗幟,而顧先生是右派的一面旗幟,意見不能相融,所以兩人關系總也處不好。不過我覺得,尹達在一些地方做得太小氣,就好像劇團演出一樣,把梅蘭芳、馬連良等等五湖四海的名人都網羅來,不也壯大了自己的聲勢?何必管他的政治立場如何。1957年“反右”,到處都在貼大字報,顧先生也寫大字報做自我檢討,一貼就是三十六張,整個一面墻都貼滿了。我只記得里邊有幾句話很有意思,他說:“反右”以來看到許多熟人成了右派,我是漏網之魚。他竟自命“漏網之魚”,我覺得挺好笑的,果然,到文革的時候也把他揪了出來。
顧頡剛先生喜歡寫日記,而且寫得十分詳盡,這是清代樸學家的作風,結果抄家抄出一大摞,有解放前的、解放后的。作為一個大名人,總免不了發牢騷,日記里隨便找出一句話就可以上綱,于是歷史所成立了專案組,說他是“反共老手”,舉行聲勢浩大的批斗會,“打倒顧頡剛”、“打倒顧頡剛”,眾人齊呼,聲震屋瓦。幸虧歷史所的運動還文明一點,沒有動手,不然打了也是白打,恐怕他也吃不消。比如有位老先生叫蒙文通,是四川大學的教授兼任歷史所研究員,他有一句口頭語,看到某某人的做法覺得不應該,就說這個人該“打屁股”。于是文革的時候在四川大學斗他,就真把他的褲子扒下來打屁股。那時候他已經七十多歲了,還要當眾受這種侮辱,加上他身體有病,就含冤去世了。另外,斗牛鬼蛇神的時候有個“傳統”,每個人都要自動報名,比如問到俞平伯,問:“你是什么人?!”答:“我是俞平伯,文學所的研究員。”“什么罪狀?!”“我寫了很不好的書。”“你寫了什么書?!”“我寫了《紅樓夢研究》。”于是就給他戴一頂牛鬼蛇神的帽子。批斗顧頡剛的時候也是這樣,問:“你是什么人?”顧頡剛答得很有意思,說:“我是歷史所的一級研究員。”當時歷史所一級研究員只有兩個人,一個侯外廬,一個顧頡剛,但那種場合還揚出自己的“一級”身份,總不太合時宜,所以被大家傳為笑談。
一直到文革結束,顧先生才算翻了身,做了人民代表。一次我和歷史所的何高濟聊天,開玩笑說:“顧頡剛向蔣介石獻九鼎,怎么能做‘人民代表’呢?”何高濟說:“正因為他獻了九鼎,所以他能代表人民。”我問為什么,他說:“我們就是要讓臺灣看一看,向蔣介石獻九鼎的人還能代表人民,這是多大的號召力呢。”這一點我沒有想過,或許出于統戰的需要?也并不是沒有可能。顧頡剛晚年大概一直很不開心,八十多歲去世了。
關于顧頡剛一生的功過,應該說他首先是愛國的,而且十分的愛國;五四時反傳統有功勞,領導了一個疑古學派,對于神圣的傳統大膽懷疑,雖然也有過了頭,對古代否定得太多,但對思想解放有很大的貢獻,不失為學術界的一個重要領袖。而且顧先生是個很有眼光、多方面的大學者,開創了民俗學的先河,雖然晚年的社會情況有所變化,只做了些標點古書的文字工作,但畢竟也很重要。另外還有一點,顧先生和胡適一樣,也喜歡培養青年,侯仁之、楊向奎、楊寬、史念海、譚其驤等等都是他帶出來的。
關“牛棚”也滿不在乎的謝國楨先生
謝先生的專長是搞南明史,是當代的權威之一,晚年也著力于漢代社會史,同時代的南明史專家還有柳亞子、朱希祖等人。第一次見到謝先生是在華北人民革命大學,雖然偶有相遇,只是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畢業后,他到南開教書,我去了北京圖書館工作。1956年黨中央號召“向科學進軍”,差不多同時,我們都調到了歷史研究所,他在明史室,我在思想史室,但并不熟。直到1968年,我和顧頡剛、謝國楨兩位老先生同在一個“牛棚”里關了幾個月。
顧先生是史學界的元老,我中學時候就讀他的文章,差不多是太老師了,謝國楨也是我的前輩,三個人同關在一間小屋子里,對我來說是個很好的請教機會。那時候,一般關進牛棚的就不許回家了,但是顧先生年老體衰,名氣也大,所以晚上準許他回家住。每天早晨,他夾一個布包回牛棚,中午時候打開,里邊是一個燒餅、兩塊豆腐干,我給他倒一碗水,這就是他的午飯。可是顧先生從來都正襟危坐,也不看書,也不說話,愁眉苦臉的一言不發,我們也不好打攪,結果白關了幾個月也沒說上幾句話。謝先生倒非常豁達,關進牛棚也泰然自若,好像滿不在乎,有人看守就低頭學習“小紅書”,沒人時就東拉西扯,談笑風生。當時我還不到五十,算是lateforties(四十歲的后期),謝先生大概比我大二十多,沒有人的時候,我就偷著跟他胡扯,也算苦中作樂。
謝先生是老清華國學研究院出身,畢業后做過幾年梁啟超的秘書和梁家的家庭教師。清華國學研究院前后辦了三年,一共畢業了不到一百人,至少有半數以上都成了知名學者,謝先生是其中之一。1909年京師圖書館(今北京圖書館)成立,1925到27年梁啟超兼任館長,謝國楨就在那里工作。現任館長任繼愈先生曾對我講,圖書館剛成立的時候,一個月的經費總共才有兩千塊錢,可梁啟超一個人的工資就有一千。謝國楨在京師圖書館研究金石和古代史,工作悠閑,比較適合他。沒過多久,傅斯年介紹他去中央大學(今南京大學)歷史系做專職講師,每月二百八十塊大洋,待遇非常優厚,對于一個剛畢業沒幾年的青年來講,非常了不起了。因為傅斯年和他的班子都是北大的,中央研究院設在首都南京,南方的史學界是中央大學柳詒徵弟子的地盤,傅斯年就希望有自己的人打進去。可是沒想到,謝國楨去了以后和那些“柳門弟子”關系處得很好,根本沒起到作用。
1937年盧溝橋事變,北京淪陷,大家都往西南跑,北大、清華、南開就在長沙組成了臨時大學,謝國楨也去了那里。不過,謝先生不屬于為國為民的熱血青年那種人,而是喜歡吃喝玩樂,是老一輩名士風流公子哥的稟性。到了長沙生活上不習慣,想家了,于是別人都往內地跑,他卻回到北京,回到北京圖書館。當時的北京圖書館也分家了,一部分人帶著圖書到昆明,于是謝先生就轉到大中銀行工作。就我的印象,舊社會對商人一般是看不起的,所謂“士農工商”,把商人排在最后,認為他們唯利是圖,整天想著賺錢。只有銀行界的人喜歡附庸風雅,寫字、繪畫、玩古董,舍得花錢,也需要一些學者參與,或者掛名。此前,謝國楨寫過一些東西,已有了名氣,其中《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魯迅在文章里都有推薦。過去我們常說,孔子是至圣、孟子是亞圣。解放后,毛澤東被看作至圣,有一種說法是把魯迅作為亞圣,所以,能被魯迅推薦是很了不起的榮譽,這讓謝先生得意了一生。
謝先生因為什么問題進牛棚呢?1946年,他的父親死了,謝先生回河南老家奔喪,途經華北大學時見了范文瀾。當時范文瀾是華北大學副校長,給了謝先生一筆錢托他買書,不過他在用這筆錢的時候吃了回扣。回扣在舊社會里是公開的,相當于今天的勞務費,是很自然的事情,一般不算貪污,結果解放后被人揭發了,說他貪污解放區的血汗錢。而且,因為他在日偽占領區工作過,雖然不在偽政府里,但也被定為文化漢奸。他自己倒無所謂,漢奸就漢奸吧,貪污就貪污吧,一概供認不諱,從不爭辯,也從不抱怨。當然這樣也好,不過每個人的反應不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挺過來。西南聯大化學系有一位老師叫高崇熙,教分析化學的,也是老清華出身,年齡和謝先生差不多。高先生要求學生非常嚴格,而且他實驗室的所有藥品都只編號、不寫名稱,所以只有他知道是什么藥,別人沒法用。高先生解放后仍在清華,“三反”的時候反到他頭上,傳說是因為貪污了化學系的藥品,結果就自殺了,大概高級知識分子里,他是自殺的第一人。
謝先生的祖籍好像在江蘇,父親在河南做過知縣,所以他從小生長在河南,一嘴的河南話。牛棚里無事可做,又沒人管的時候,謝先生就跟我扯七扯八。有一次談到聽戲,他跟我講:“赤壁之戰那年,諸葛亮二十七歲,周瑜三十四歲。”我沒仔細研究過他們的歲數,不過我知道京劇里諸葛亮是老生,周瑜是小生,正好完全相反。聊得正歡,有人在外面大吼一聲:“好好學習!”于是我們趕緊低頭,繼續學習“小紅書”,但不一會兒又聊了起來。又一次,謝先生講起在清華國學研究院做學生的事,說有一年夏天的晚上,大家圍著梁啟超一起喝茶乘涼,有個同學問:“梁先生,您是個學者,怎么就干起政治了?還干了一輩子?”一句話引開了梁啟超的話匣子,就講起他是如何如何干了政治等等,一講就講到了第二天天亮。我覺得那些材料太寶貴了,要能記錄下來,該是多么可貴的史料,于是就老慫恿謝先生寫下來,可他始終也沒動筆。
謝國楨是喜歡玩樂的那種人,其他的好像一概不放在心上。和他在一起總讓人覺得開心,也很放心,至少可以暫時忘掉一些苦惱。比如他一生好吃,牛棚里經常大談特談什么東西好吃,我問他:“您吃了一輩子,到底哪頓吃得最好?”他說:“啊呀,要說最好的,就是1933年的那一次。”那年法國漢學家伯希和到中國來,傅斯年是當時中研院史語所的所長,在北海仿膳請客,謝先生也參加了。那一頓吃得怎么好呢?他說,仿膳是按照宮廷的方式,上的都是宮廷的菜,而且每上一道菜都換一道酒,喝不同的酒配不同的菜,所以上了十幾道菜就換了十幾遍酒,怎么怎么好極了,說得眉飛色舞,讓我聽得也要流口水了。后來我又問:“您說現在什么東西最好吃?”他說西單商場里有個峨嵋酒家,里邊的干燒魚最好,于是我說:“等什么時候回了北京,我一定請您吃一次干燒魚。”果然,后來回北京以后有一天他來找我,我家離西單商場很近,就請他去峨嵋酒家吃了一頓干燒魚。我倒沒覺得真就那么好吃,不過,只要他喜歡就行。
文革時候,謝國楨被抄家、被斗過好幾次,都是莫名其妙的。有一次讓他抄大字報,他抄錯了一個字,這在文革是很嚴重的問題,等于歪曲黨的政策,立刻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到他家里,把謝師母也揪出來一起斗。而且,現在一些人寫回憶錄也不說真話了。比如文革開頭時候,有一天命令謝國楨和顧頡剛去搬磚,兩個人年紀都很大了,而且謝先生又胖,行動特別不方便。我看到一篇回憶錄,說謝國楨這個人很幽默,一邊搬一邊說:我們倆像不像《空城記》里掃城的老軍。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文革最初的階段空氣非常緊張,隨便哪句話拿出來都可能成為罪狀,在那種壓力之下,怎么可能公開地講笑話?
還有一次去抄他的家,抄出兩個神主牌。一般舊社會家庭都有這種東西,用木頭雕的一個小閣子,里邊放個牌位,前清時寫的是“天地君親師”,到了民國改成“天地國親師”,左右兩邊寫上祖先的名字,“先考××”,“先妣××”,放在正屋里,逢年過節都要磕頭祭拜。這在過去是很普通的東西,抄謝先生家抄出兩個,于是斗他的時候,就叫他一手舉一個站在主席臺上。因為當時我已經戴了反革命的帽子,所以坐在最后一排,旁邊就是工宣隊的領導。謝國楨本來很胖,年紀又大了,還舉著這么兩個東西,晃晃悠悠的,樣子確實很可笑。那個工宣隊的領導就用胳膊捂著臉,咯咯咯地悶笑個不停,這一點讓我很反感。你是工宣隊的領導,是不是認為應該這樣做?如果應該,那么這是一場嚴肅的階級斗爭,有什么可笑的?如果你認為就是要演滑稽劇,那你就是對文化大革命最大的侮辱。用這樣的人來領導一場大革命,簡直是荒唐。所以有時候我想,難道這就是我們工宣隊的水平?也許中國的工人階級還不配實現偉大領袖的偉大理想。
最后還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說。斗謝國楨的時候有一條罪狀,是說他坐公共汽車不買票,被售票員抓住了,于是給他畫了一張畫,在一個大錢孔里畫上他的頭,諷刺他一頭鉆到錢眼兒里去了。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再說偶爾忘記了,或者因為車上人多沒有買到票,都情有可原。1982年謝國楨去世,遺產有四萬塊錢,大概比現在的八十萬都不止,謝國楨遺囑將四萬元遺產全部捐獻,據說他的女兒對此都不滿意。我不知道一個將畢生積蓄都捐給國家的人,怎么會計較五分錢的車票?難道他真的吝嗇?謝國楨從沒辯解過。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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