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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的長安,夏夜像一塊浸了油脂的棉絮,黏稠的暑氣裹著塵土味、馬糞味和宮墻深處飄來的沉水香氣,悶得人胸口發堵。
連穿城而過的渭水風,都像是被皇城的朱紅宮墻攔住了去路,吹到秦王府時只剩一絲溫熱的喘息,拂過窗欞上的銅鈴,連聲響都透著慵懶的滯澀。
書房里,三盞青銅燭臺并排燃著,燭火被夜風撩得忽明忽暗,將李世民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忽長忽短。
他坐在梨木案前,指尖捏著的竹箋早已被掌心的汗浸得發皺,邊角軟塌塌地卷著,上面的墨字卻依舊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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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長孫無忌半個時辰前從密道送來的密報,字跡是他最熟悉的筆體,內容卻像燒紅的烙鐵,每一個字都燙得他指尖發麻:“太子、齊王定明日辰時借昆明池練兵,伏甲士于蘆葦蕩,欲擒殺秦王;另擬奏折,奏請陛下調尉遲恭、秦叔寶、程知節往邊疆戍守,削秦王府羽翼。”
竹箋上還沾著一點未干的血跡,是長孫無忌來時,為了避開金吾衛的巡邏,在巷口與太子府的暗探纏斗時蹭上的。
李世民指尖撫過那點暗紅,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心口,讓他想起三天前在太極宮偏殿的場景——父皇李淵坐在鋪著明黃色錦緞的御座上,手里摩挲著和田玉扳指,握著他的手時掌心滿是老繭,語氣帶著刻意的溫和:“二郎,建成、元吉近日行事驕縱,朕已知曉。明日朕便召你們兄弟三人入宮對質,定還你一個公道,斷不讓人欺負你。”
那時他竟還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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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偏殿時,宮墻外的石榴花開得正艷,火紅的花瓣落在他的玄色朝服上,像極了戰場上濺落的血。
他以為父皇終究念著父子情分,以為“公道”二字能化解兄弟間的猜忌,可此刻密報上的字在燭火下跳動,像一個個嘲諷的鬼臉——父皇的“公道”,從來都是緩兵之計。
他不過是想借著“對質”的名義,再看看他們兄弟誰的籌碼更重,再拖延些時日,好讓這潭渾水更渾些。
窗外傳來巡夜衛兵的甲葉碰撞聲,“叮鈴哐當”的脆響透過窗紙鉆進來,格外刺耳。
李世民抬頭望向窗外,夜空被厚重的云層壓得很低,連一顆星子都看不見,只有一輪殘月在云縫里露著半張臉,慘白的光灑在庭院里的梧桐樹上,將枝葉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張張猙獰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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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少年時在晉陽宮的日子,那時他才十二歲,李建成十七歲,李元吉只有八歲。他們總在宮后的庭院里玩“打仗”的游戲,李建成總穿著父親的鎧甲扮“將軍”,手里舉著木劍喊“沖啊”,他就提著小盾牌扮“先鋒”,跟在大哥身后跑,李元吉則攥著一把糖葫蘆,追在他們后面喊“二哥、大哥等等我,我也要當將軍”。
那時的陽光多暖啊,透過宮墻的琉璃瓦灑下來,落在大哥的鎧甲上,反射出金色的光。
李建成會把自己的糖葫蘆分給他們,李元吉則會把在院子里撿到的好看石子塞給他,說“二哥,這個給你,能擋刀槍”。
可從什么時候開始,那些溫暖的記憶都變成了鋒利的碎片?是從父親太原起兵,他率軍拿下西河郡,第一次被父皇封為“敦煌郡公”開始?還是從洛陽之戰,他生擒竇建德、逼降王世充,班師回朝時百姓沿街跪拜,喊著“秦王千歲”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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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該動身了。”書房門被輕輕推開,長孫無忌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動了什么。他穿著一身玄色夜行衣,腰間別著短刀,鬢角還沾著一點塵土,顯然是剛從外面趕回來。
他身后跟著的尉遲恭,一身玄甲在燭火下泛著冷光,甲片縫隙里還沾著草屑和泥土,手里握著的馬槊更是嚇人——槊尖上的鐵刃閃著寒芒,刃口沾著一點暗紅的血珠,是方才在秦王府外截殺太子府刺客時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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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刺客是半個時辰前來的,穿著仆役的衣服,手里提著食盒,說是“太子殿下特意給秦王送點心”。尉遲恭一眼就看出了破綻——食盒的重量不對,仆役的靴底沾著只有太子府后花園才有的青石板灰。
他沒等刺客靠近,就揮著馬槊沖了上去,那刺客倒也悍勇,拔出藏在食盒里的短刀就撲了上來,嘴里還喊著“太子殿下有令,取秦王首級!”,最終還是被尉遲恭一槊刺穿了胸膛。
李世民站起身,腰間的佩刀突然“嗡”地響了一聲,是刀鞘與刀身碰撞的共鳴。
那是他十七歲時,隨父皇在太原起兵,父皇親手賜給他的“昭陵刀”,刀鞘上雕刻的饕餮紋原本繁復精美,這些年跟著他南征北戰,早已被歲月磨得模糊,可刀柄上被他握出的凹槽,卻依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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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銅鏡前,鏡是黃銅磨的,鏡面有些模糊,卻能看清自己的模樣:臉色是常年征戰留下的蒼白,眼窩深陷,眼下的烏青像被墨染過,只有一雙眼睛,在燭火下依舊亮得嚇人,只是此刻,那亮里藏著太多的疲憊和掙扎。
他伸手理了理玄色朝服的衣襟,指尖觸到衣領上繡的暗龍紋,那是去年洛陽大捷后,父皇特旨讓尚衣局給他繡的,龍紋只有三爪,比太子的五爪龍少兩爪,卻依舊是莫大的榮寵。
可這榮寵,如今卻成了催命符。他想起去年洛陽之戰,他帶著秦叔寶、程知節沖在最前面,竇建德的士兵一箭射穿了他的左臂,箭鏃上還喂了毒,他硬是咬著牙拔出箭,用布條裹住傷口,繼續率軍沖鋒,最后生擒竇建德時,他的左臂已經腫得像饅頭,連握劍的力氣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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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回長安后,他在慶功宴上剛坐下,就聽到李建成在父皇耳邊低語:“二郎此次大捷,卻擁兵自重,軍中只知有秦王,不知有陛下、太子,恐生異心。”父皇當時只是端著酒杯笑了笑,沒說什么,可那眼神里的猜忌,他看得清清楚楚。
上個月更甚,李元吉借著“兄弟敘舊”的名義,在府里設了宴,酒里下了毒。他喝了兩杯就覺得腹痛如絞,一口血噴在酒杯里,染紅了半杯酒。
他被尉遲恭架著回府時,還能聽到李元吉在身后冷笑:“二哥怎么這么不禁喝?”事后他派人去告訴父皇,父皇卻只派了個太醫來,傳話說“兄弟間飲酒要適量,莫要傷了和氣”。
他不是沒想過退讓。去年冬天,他主動找父皇,說愿意放棄秦王府的兵權,去洛陽鎮守,遠離長安的紛爭。
洛陽是他打下的城池,那里的百姓認他,那里的將領也都是他的舊部,他想著,只要能避開兄弟相殘,哪怕一輩子待在洛陽,也認了。可李建成和李元吉得知后,連夜聯名上奏,說“秦王若往洛陽,手握重兵,恐成割據之勢,危及社稷”,硬是把他留了下來。
他那時就明白了,大哥和三弟怕的不是他割據,是怕他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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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還在長安,秦王府的兵權、朝堂上的聲望、百姓的擁戴,就永遠是他們登基路上的絆腳石。他們要的,是他的命。
“二郎,別想了。”長孫無忌看出他的恍惚,上前一步,聲音里帶著一絲急切,“太子和齊王早已布好了死局,明日昆明池的伏兵至少有五千,都是太子府的精銳;他們還買通了宮門的守衛,只要您明日入宮對質,怕是連太極宮的門都出不來。今日若不先動手,明日秦王府上下三百余口,怕是連收尸的人都沒有。”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澀意。
他知道長孫無忌說的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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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秦王府的人跟著他出生入死,尉遲恭為了護他,曾在戰場上替他擋過三箭;秦叔寶為了幫他招攬將領,曾在酒館里喝到吐血;程知節更是把全家都搬到了秦王府附近,說“秦王在哪,我程知節就在哪”。他不能讓這些人因為自己而死,不能讓那些跟著他打天下的弟兄,最后落得個“謀逆”的罪名,被滿門抄斬。
“尉遲恭,秦王府的家眷安排好了嗎?”李世民的聲音突然沉了下來,像淬了冰的鋼,沒有一絲溫度。
尉遲恭甕聲甕氣地回答:“都安排妥了!夫人帶著世子、公主去了城西的觀音寺,程知節帶了兩百人守在寺外,寺里的住持是當年您救過的高僧,絕對可靠,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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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李世民的眼睛,那里面沒有了方才的恍惚,只剩下決絕,像寒潭里的冰,“末將已經讓人通過密道通知了侯君集、張公瑾,他們已經帶著人在玄武門內接應,只等秦王您下令,隨時可以動手!”
李世民點了點頭,轉身走向書房門口。推開門的瞬間,夜風涌了進來,帶著渭水的濕氣和庭院里梧桐葉的清香,吹得燭火猛地一晃,差點熄滅。
他站在門檻上,抬頭望向皇城的方向,太極宮的輪廓在夜色里模糊不清,只有宮墻上的燈籠在遠處亮著,像一串昏黃的鬼火。而玄武門,就在太極宮的北側,像一頭蟄伏了千年的巨獸,在黑暗里張著嘴,等著他踏入。
他想起昨天夜里,房玄齡在書房里給他念《左傳》,念到“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時,房玄齡的聲音頓了頓,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滿是擔憂。
那時他還沒說話,可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他手里的“璧”,是這些年打下的赫赫戰功,是秦王府麾下的十萬精銳,是天下百姓對“秦王”的擁戴,可這些在皇權的猜忌里,都成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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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覺得可笑,父皇當年在太原起兵時,曾對著天地發誓,說要“解民倒懸,還天下太平”,可如今,為了皇位,親兄弟也要刀兵相向;大哥李建成總說自己“遵禮守制,仁孝為先”,卻要用暗殺的手段除掉自己的親弟弟;三弟李元吉更是直白,多次在公開場合說“秦王不死,我等終無寧日”。
“走。”李世民邁步跨出書房,靴底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沉穩的聲響,沒有一絲猶豫。長孫無忌和尉遲恭跟在他身后,腳步聲與他的腳步完美契合,像多年來在戰場上的默契,他往前走一步,他們就跟一步,從不落后,也從不搶前。
庭院里,秦王府的三百精銳早已列好了陣。他們都穿著玄甲,手里握著長槍或馬槊,腰間別著短刀,玄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一片沉默的鐵林。
為首的是秦王府的護軍統領段志玄,他看到李世民出來,單膝跪地,聲音洪亮:“末將段志玄,率三百精銳恭迎秦王!請秦王下令!”
李世民走到段志玄面前,伸手將他扶起。段志玄的臉上還帶著一道傷疤,是去年征討劉黑闥時,為了護他留下的,從眉骨一直劃到下頜,像一條猙獰的蜈蚣。“段將軍,”李世民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依舊有力,“今日之事,兇險萬分,若敗,我們都要掉腦袋,還要連累家人。你們……怕嗎?”
段志玄挺直了腰板,玄甲碰撞出“哐當”的聲響:“末將等跟著秦王,從太原打到長安,從洛陽打到河北,早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只要能跟著秦王,就算是死,也值!”
三百精銳齊聲吶喊:“愿隨秦王,赴湯蹈火!”聲音震得庭院里的梧桐葉簌簌落下,在月光下像一場黑色的雨。
李世民不再多言,翻身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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胯下的“颯露紫”是他最心愛的戰馬,毛色像墨一樣黑,只有前額有一塊雪白的毛,像一顆流星。這匹馬跟著他征戰了五年,當年征討王世充時,曾帶著他從萬軍叢中沖出重圍,身上中了三箭卻依舊不肯倒下,硬是馱著他跑了二十里地,直到看到秦叔寶的援軍才肯停下。
此刻,颯露紫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站在原地,呼吸均勻,只有尾巴偶爾輕輕甩一下,掃開落在馬背上的梧桐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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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朝著玄武門的方向行進,街上空蕩蕩的,連賣夜宵的攤販都收了攤,只有巡邏的金吾衛舉著燈籠,在街角晃悠。他們看到秦王府的旗幟,那面繡著黑色“秦”字的大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都識趣地避開了,有的甚至還悄悄退到巷子里,假裝沒看見。
李世民騎在馬上,目光掃過街邊的店鋪,那些熟悉的招牌在夜色里模糊不清:“王記包子鋪”“李記綢緞莊”“張記鐵匠鋪”……這些都是他當年率軍拿下長安后,看著百姓們一點點重建起來的,如今,他卻要帶著刀兵,在這座城里掀起一場血雨。
離玄武門越來越近了,城樓上的燈籠在夜色里搖曳,昏黃的光灑在城墻上,將磚縫里的青苔照得發綠,像極了戰場上的尸斑。李世民握緊了腰間的昭陵刀,刀柄上的纏繩早已被他握得光滑,冰涼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到全身,讓他的腦子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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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從踏入玄武門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他會成為史書上“殺兄逼父”的“逆子”,會成為百官口中“謀朝篡位”的“權臣”,可他別無選擇。
如果他死了,秦王府的所有人都會死,那些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弟兄,那些期盼著他能帶來太平的百姓,都會陷入更深的苦難。他不能讓自己的退讓,變成別人屠刀下的犧牲。
“二郎,前面就是玄武門了。”長孫無忌勒住馬,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抬頭望向城樓,上面的守軍已經換成了侯君集的人,可誰也不知道,太子府的人會不會突然殺出來,誰也不知道,父皇會不會突然下旨,調兵圍住玄武門。
李世民抬頭,看著那座高大的城門。玄武門的城門是用鐵皮包著的,上面釘著密密麻麻的銅釘,在月光下閃著冷光,像無數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城門兩側的城墻上,插著大唐的旗幟,紅色的旗面在夜風中飄動,像一片片凝固的血。他深吸一口氣,突然想起少年時,跟著父皇在晉陽城外打獵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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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陽光很好,他騎著一匹小馬,跟著父皇在山林里追一只鹿。最后他們看到的,是一只母鹿帶著兩只小鹿,被一群狼圍在山崖邊。母鹿明明知道自己打不過狼群,卻還是擋在小鹿前面,用鹿角對著狼群,一次次沖上去,哪怕身上被狼咬得鮮血淋漓,也不肯后退一步。最后,母鹿死了,兩只小鹿卻借著母鹿纏住狼群的機會,跳下了山崖,活了下來。
那時他問父皇:“父皇,母鹿為什么要拼命?它明明打不過狼群啊。”父皇摸著他的頭,語氣很沉:“二郎,有些時候,拼命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想保護的人。為了活下去,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就算知道會輸,也要拼盡全力。”
是啊,為了活下去,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
李世民的眼神徹底堅定下來,像寒潭里的冰,再也沒有一絲猶豫。他舉起右手,對著身后的隊伍,聲音洪亮得像驚雷:“進城!”
聲音在夜空中回蕩,驚醒了城墻上的宿鳥,鳥兒撲棱著翅膀,從城樓上飛起,在黑暗的夜空里劃出一道道白色的弧線,很快就消失在云層里。
三百精銳跟著他,一步步走向玄武門,玄甲碰撞的“哐當”聲,馬蹄踏地的“咚咚”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像一首悲壯的戰歌,在長安的夜色里回蕩,預示著一場改變大唐命運的血戰,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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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緩緩打開,侯君集和張公瑾站在門內,身上都穿著玄甲,手里握著長槍。看到李世民,他們立刻單膝跪地,聲音整齊:“末將侯君集、張公瑾,恭迎秦王!”
李世民勒住馬,沒有下馬。他的目光掃過門內的士兵,那些都是他的舊部,有的跟著他打過劉武周,有的跟著他打過竇建德,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決絕。
他開口,聲音沉穩得像腳下的大地:“今日之事,成,則大唐可保太平,百姓可免戰亂;敗,則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家人亦會受牽連。諸位,你們怕嗎?”
“不怕!愿隨秦王赴死!”三百精銳齊聲吶喊,聲音震得城門都在微微顫抖,震得城樓上的燈籠晃得更厲害,震得夜空中的云層都似乎被撕開了一道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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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玄武門之變,發生于唐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公元626年7月2日)。李世民在玄武門設伏,親手射殺了太子李建成,其部下尉遲恭則射殺了齊王李元吉。隨后,東宮和齊王府的衛隊雖一度反攻,但因李建成、李元吉首級被展示而潰散。
兒子們的父親,李淵,被迫立李世民為皇太子,兩個月后禪讓皇位,成為太上皇。李世民登基(后世稱其唐太宗),改元貞觀,開啟了“貞觀之治”——縱然李世民萬般在意并親自讀史、改史,可歷史就在那里:功是功,過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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