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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鮑爾吉·原野
遠(yuǎn)看,晨霧中的山林好像是從牛奶里長出的青苗,牛奶幾乎淹沒了這些綠色,讓樹木顯出矮小。晨霧散了(說散也不對,霧在陽光和晨風(fēng)里漸漸稀薄了),樹木高大聳立,露出森林世界的規(guī)模。巖石上結(jié)著一如遠(yuǎn)古遺留的苔蘚,松樹的樹皮渾似裹著被雨水淋濕的皮革的鎧甲。更薄的霧氣從枝葉縫隙斜入的光線里升騰,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清脆的鹿鈴。
這是敖魯古雅夏季的清晨,養(yǎng)鹿的鄂溫克人開始了童話般的一天。把這樣的生活稱為“童話”有一點(diǎn)矯飾,山林民族的勞役擺脫不了苦和累。然而他們純潔,在山林里生活的民族如同依靠樹與泉水生活的飛鳥和馬鹿,沒有對大自然的信任是活不下去的。信任是愛,是把謀略限制到最小程度,讓生命依賴大自然的智慧。這樣的人純潔,信任并依賴大自然的人大都純潔。他們的生活場景和心境與都市人群相比,近于童話,雖然“童話”里包含著大自然殘酷的洗禮。
被大自然錘打并塑造過的人有自己的一套心智和語言,他們心里裝的好東西都不可用金錢衡量,比如月亮與泉水。他們信任并依賴月亮、泉水、露珠、青草和山峰,他們覺得人生的意義和終極目標(biāo)都可以在大自然當(dāng)中顯現(xiàn)。除此之外,他們不需要其它目標(biāo)。這樣的人純潔,他們的眼睛仿佛被泉水洗過,會用愛的目光看待自然和人。當(dāng)下,人用愛的目光看人不太容易,用愛的目光看待愛情都有困難。
用愛的目光看待愛,是美的源頭,也是純潔的源頭。
我聽了鄂溫克民歌《東泉》之后,生發(fā)出這些感想。其其格瑪演唱的這首歌曲把我強(qiáng)行帶進(jìn)大興安嶺,走進(jìn)鄂溫克人生活的森林中。其其格瑪唱得多么美,然而這些美像月光在流淌的河水上躲躲閃閃,看得見卻看不清。美和我們捉迷藏,它一會兒在天上,一會兒在泉邊。或許還在樹林的風(fēng)里,在夜間活動的小動物的眼睛里。歌中唱道:
“哎呀,看那天上光明的月亮,
照在了東泉邊上獵人的身上吧。
我側(cè)耳聽到遠(yuǎn)處清脆的鹿鈴聲,
是不是心上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呢。
讓我的想念變成嘩嘩的泉水,
隨著你的身影靜靜地流淌。”
這是一位女孩子思念情人的歌。愛情就是這樣,有情人由花想到風(fēng),想到把花香送到情人鼻孔,看到月就想這一片月色剛好照在情人身上。月光普照萬物,但姑娘唯獨(dú)想到它照在自己情人的身上,唯有他配得上這樣的皎潔。她的情人是獵人,鄂溫克的男人個個是獵人。獵人在哪里?姑娘在他放在最美的地方——東泉。月光下,最美的地方不是草地與山崗,是泉水邊。不要問獵人半夜在泉邊做什么,美的人自然要到美的地方去,這是心的需要也是歌的需要。姑娘把獵人放到泉邊,然后怎么辦呢?好的歌詩從來都是動靜相宜。月亮、獵人和泉像雕塑一樣靜謐。姑娘接著唱道,她“側(cè)耳聽到林中清脆的鹿鈴聲”。動起來了,在如霜的月色下,鹿群和它們的主人從林中走過來,這是另一幅動感的美景。都市人連鹿都見不到,更不要說看到鹿從月色下的樹林走過來。歌曲并非要唱這番美景,而是鹿鈴引發(fā)了她的心跳——是不是心上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呢?這怎么辦呢?誰有什么好辦法嗎?歌詞后兩句寫的比我們想象的都要好:姑娘想變成泉水,隨著獵人哥哥和鹿群,伴著他們的身影流淌。
被這樣的歌打動,與其說歌詞意境美,不如說這個民族的心靈美。這是被大自然千淘萬洗過的心靈,如人類的童年,稚嫩純真。
《東泉》的旋律優(yōu)美靜謐。用“靜謐”形容旋律似乎詞不達(dá)意,但除了靜謐,找不到其它詞匯再現(xiàn)這首歌對月色和泉水的描繪,還是靜謐。如果歌聲能唱出大自然的靜謐該有多好,比那些嘈雜的、雄壯的歌更合天理。靜在物理學(xué)里是個相對概念,指聲音對人耳的影響。靜謐的美學(xué)內(nèi)涵是什么呢?它包含真,靜里沒有虛假,所有虛假都在動中。靜的美學(xué)還包含了純潔。純潔是真的伴生物。其其格瑪?shù)母璩锸占{了月光、森林和泉水,還有像安徒生童話里的獵人,他隨著鹿鈴行走在月色里,身旁是靜靜的、從未停歇的、流淌著的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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