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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個“奇跡”
你剛入手一部全新的旗艦手機,包裝盒上印著深圳制造或加州設計,中國組裝。你可能沒想過,你真正握在手中的,是一個“奇跡”——一個橫跨六大洲、牽扯上千家企業、動員了數百萬勞工才得以成立的奇跡。
這不是一個比喻。
根據美國化學學會的分析,一部智能手機平均含有70種穩定元素——這占據了地球上83種穩定元素總數的84%。它是一個微縮的元素周期表,一塊需要62種不同金屬才能點亮的“魔法玻璃”。
為了讓你能刷上短視頻,這張“元素周期表”被組裝進一個由1500到2000個獨立部件構成的精密軀殼里。它的BOM(物料清單)上羅列著上千家供應商的名字,從德州的射頻芯片到韓國的OLED面板,從日本的電容到剛果的鈷。
在過去的三十年里,我們把這種登峰造極的全球分工稱為“效率”。但在2020年之后,我們開始給它換一個詞——“依賴”。我們曾天真地以為全球化是一條高效率的康莊大道,但疫情、戰爭和制裁讓我們猛然發現,它其實是一根懸在萬丈懸崖上的、極其脆弱的鋼絲。
這引出了一個價值萬億的問題:當這條精密到發絲的供應鏈開始生銹、甚至斷裂時,一部手機還能被造出來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拆開這部手機,無視那些光滑的玻璃和AI賦能的營銷辭令,沿著它的血脈一路回溯,潛入水面之下,去看看那些被隱藏的、粗糙的、甚至血腥的起點。
旅程的第一站,不是硅谷的總部,也不是深圳的工廠。 而是非洲中部的,剛果(金)。
02 沉重的起點
鏡頭拉向非洲中部的剛果民主共和國(DRC)。在這里,成千上萬的“手抓礦”工(手工和小規模采礦)正赤手空拳地鉆入狹窄、隨時可能坍塌的土坑。他們沒有重型機械,只有鐵鍬和雙手。他們不是在尋找鉆石,而是在尋找鈷——現代文明的藍色黃金。
鈷,是鋰電池正極材料不可或缺的穩定劑。沒有它,你的手機電池會變得極不穩定,續航銳減,甚至可能起火。全球超過76%的鈷,都來自這個非洲國家。
但諷刺的是,這個富礦之國卻是地球上最貧困的角落,其人均GDP常年在700美元上下徘徊。諾丁漢大學2025年發布過一份名為《血電池》(Blood Batteries)的報告:在這里,估計有4萬名兒童在礦區工作。而礦工平均日收入,即便是成年曠工也僅為3.28美元。
2016年,美國礦業巨頭自由港公司(Freeport-McMoRan)將其在世界級銅鈷礦Tenke Fungurume的56%股權,以26.5億美元的價格,賣給了中國的洛陽鉬業。如今,中資企業如洛陽鉬業、華友鈷業,控制了剛果80%的鈷產量,并進而掌握了全球73%的鈷精煉產能。現在,中國幾乎壟斷了這條“藍色黃金”的加工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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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果的鈷礦(圖中挖掘機來自中國徐工)
至于電池中另一種至關重要的金屬——鋰,需要把鏡頭從非洲切換到南美,智利的阿塔卡馬鹽湖——地球上最干旱的沙漠。在這里,鋰礦巨頭被授權每秒抽取高達1500升的富鋰鹵水。他們用最“綠色”的方式(在陽光下蒸發)提取著“綠色能源”的原料,代價是當地不可逆轉的水資源枯竭,以及原住民社區的生存危機。
當然,智利從全球化中得到的,遠比剛果要多。智利的人均GDP約1.7萬美元,是剛果的20多倍。它至少從這“白色石油”的盛宴中分到了一杯羹。而剛果,它只是被開采、被污染,然后被遺忘。
旅程才剛開始,手機的底色已經無比沉重。我們以為科技讓世界變得輕盈、扁平、虛擬,卻忘了它和一千年前的帝國一樣,仍以泥土、血汗和金屬為代價。而這,僅僅是第一站。當這些沾滿泥土的金屬被裝上貨輪,它們將駛向韓國或中國的電池工廠。
而與此同時,這部手機的“大腦”也正踏上一條截然不同的朝圣之路——在那里,人類最精密、最昂貴、也最殘酷的智力戰場正在等待著它們。
03 晶圓上的帝國
這趟旅程的起點,不是稀有金屬,而是地球上最古老、最廉價的物質:沙子。這些不起眼的石英砂,將被提純為99.9999999%(9個9)以上的電子級硅錠,再被切割成鏡面般光滑的晶圓。然后被運往一個與非洲礦場截然相反的世界:臺積電(TSMC)的晶圓廠——地球上最接近“神跡”的地方。
這引出了一個反直覺的、卻至關重要的事實: 世界最尖端的芯片并非用于軍事航天等高精尖領域,比如F-35戰斗機或洲際導彈,而是手機。
軍事和工業要的是絕對的穩定和可靠,一顆導彈里的芯片,在它出廠時,技術節點可能已經落后了十年。一輛汽車里的芯片,用的也多是28納米、40納米的成熟制程。真正不計成本、瘋狂追逐最新制程的,不是五角大樓,而是消費電子。
臺積電那條耗資千億、代表人類工業極限的3納米和2納米生產線,它最大的客戶,就是蘋果。它首先服務的就是你手中的iPhone。這也是芯片戰爭的荒誕與核心:人類科技的珠穆朗瑪峰,其首要的應用,不是為了星辰大海,而是為了讓你刷短視頻更流暢。你口袋里的這塊SoC,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大規模量產的人類科技巔峰。
臺積電的超凈間比醫院手術室還要潔凈一萬倍。工人穿著全套“兔寶寶裝”,在黃色的燈光下(防止藍光破壞光刻膠)安靜地穿梭。空氣中唯一的聲響,是頭頂上晶圓傳送軌道發出的細微嗡鳴。
在一臺價值數億美元、由荷蘭ASML公司制造的EUV光刻機的照射下,晶圓經歷上千道工序,用紫外光“雕刻”出數十億個比病毒還小的晶體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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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積電3nm產線
這是一場真正的、從沙子到黃金的煉金術。但這場煉金術的每一個環節,都早已被“帝國”壟斷。這不是一個開放的市場,這是一個被三道“鎖”牢牢鎖死的帝國。
第一道鎖:思想的鎖喉——EDA軟件。在工程師畫出芯片設計圖之前,戰爭就已經結束了。芯片設計依賴一種叫EDA(電子設計自動化)的軟件。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復雜的工業軟件,它要在指甲蓋大小的面積上,規劃、模擬和驗證上百億個晶體管的電路。
這個“思想的源頭”,被三家美國公司牢牢控制:Synopsys(新思科技)、Cadence(楷登電子)和 Siemens EDA(原Mentor Graphics)。這三巨頭合計占據了全球85%到90%的市場份額。
這不只是一款軟件的壟斷。EDA的壟斷是“生態”的壟斷——它的工具必須與臺積電、三星等代工廠的工藝數據包(PDK)深度綁定認證。你想用臺積電最先進的3納米工藝?你就必須使用這三家公司提供的、經過臺積電認證的EDA工具。你想繞開?等于自廢武功。美國只要禁止EDA三巨頭向你提供先進工藝的軟件更新,你就連設計一張5納米芯片的“畫筆”都沒有。
第二道鎖:工具的鎖喉——ASML光刻機。如果EDA是“畫筆”,光刻機就是那只“雕刻的手”。荷蘭的ASML公司,是這個星球上唯一能制造EUV(極紫外光刻機)的公司。EUV是生產7納米及以下先進芯片所必需的工具。在這個領域,ASML的市場份額是100%。
一臺EUV光刻機重達180噸,由10萬多個零件構成,需要德國蔡司(Zeiss)的頂級鏡頭、美國Cymer的超強激光源。它是全球智慧的結晶,也是人類工業的奇跡。這個奇跡,現在成了美國的地緣政治抓手,美國政府成功施壓荷蘭政府,嚴格限制ASML向中國出口任何先進的光刻機。沒有這臺機器,你就無法在物理上“印”出最先進的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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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有史以來最復雜的機器
第三道鎖:制造的鎖喉——臺積電(TSMC)。有了畫筆(EDA)和手(ASML),你還需要晶圓廠。臺積電,就是這個星球上最強大的晶圓廠。根據2025年第二季度的數據,臺積電一家獨占了全球晶圓代工市場70.2%的收入。第二名的三星,份額僅有7.3%。
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臺積電75%的收入,來自7納米及以下的先進節點。蘋果、英偉達、AMD、高通……所有科技巨頭的身家性命,都系于臺積電的生產線上。
這就是晶圓上的帝國:美國控制思想(EDA)和關鍵工具(ASML的命脈),臺灣控制制造(TSMC)。當華盛頓的政客們意識到這個“鐵三角”是比航母戰斗群更強大的權力杠桿時,芯片戰爭就不可避免地打響了。
從2019年的實體清單開始,到2022年的《芯片法案》,美國的目的只有一個:鎖死帝國的大門,阻止任何挑戰者(尤其是中國)獲得進入它的鑰匙。面對這種“思想、工具、制造”的三重絞殺,中國沒有退路,被迫開啟了半導體行業的“長征”。這不是一場商業競爭,這是一場生存之戰。
04 “奇跡”的代價
凌晨五點,中國內陸城市鄭州的天還未亮,全球最大的iPhone制造基地——富士康鄭州科技園,已經蘇醒。
成千上萬的年輕工人匯成洪流,刷卡,穿過安檢門,進入龐大到令人迷失的廠區。在iPhone 16的量產旺季,這座“超級圍城”里的工人多達15萬至20萬。這不僅是一座工廠,這是一個獨立的“王國”。
它有自己的海關、自己的消防隊、自己的物流網絡。它曾一度貢獻了鄭州全市出口總額的80%,占整個河南省出口的60%。一個中國內陸大省的經濟命脈,維系在這座工廠的訂單和運轉上。
這就是“世界工廠”的巔峰之作:它以一種近乎軍事化的效率,用海量的、紀律嚴明的勞動力,將精密的芯片、韓國的屏幕、日本的電容和剛果的金屬,奇跡般地組合在一起。
但這個“奇跡”是有代價的,而代價,被清晰地寫在“微笑曲線”的底端:一臺1199美元的iPhone 16 Pro Max,蘋果公司拿走的單機毛利率高達59.5%。 而負責最終組裝的富士康,其核心業務的凈利潤率,長期在剃刀般薄的2%以下掙扎。
這種利潤分配,揭示了全球價值鏈的終極諷刺:富士康,這座“超級圍城”,強大到可以“綁架”一個省級政府的出口數據;但它又弱小到,無法從它的唯一上帝——蘋果公司那里,多索取一個百分點的利潤。
一部售價1199美元的iPhone 16Pro Max,其BOM+制造成本約為485美元。這485美元的成本,是如何分配的?
第一梯隊(大腦),約150美元:這是最昂貴的單一組件,A系列SoC芯片,由蘋果設計,臺積電制造。
第二梯隊(五官),約170美元:OLED顯示屏(主要來自三星)和多攝模組(主要來自索尼)。
第三梯隊(神經),約120美元:5G射頻系統(高通、博通)和內存(三星、海力士)。
看,僅僅是這幾家美、日、韓的技術寡頭,就聯手切走了485美元成本中超過85%的份額。而富士康那20萬工人、那座“超級圍城”、那占一個省60%出口額的“奇跡”,他們負責的“總裝、測試、包裝”這一環,價值多少?
答案是:10到20美元。
工人們在旺季拿著高于當地平均水平的7000元月薪,但這背后是每天10到12小時的高強度重復勞動。這點溢價,本質上只是蘋果59.5%毛利中溢出的、微不足道的一點殘渣。
然而,就連這點殘渣,也正在變得昂貴。隨著中國勞動力成本的上升和地緣政治的撕裂,蘋果啟動了“中國+1”戰略。這座“超級圍城”的根基,開始松動。
在印度,莫迪政府雄心勃勃的PLI(生產掛鉤激勵)計劃,吸引著蘋果的供應商。本土巨頭塔塔集團(Tata)接手了緯創的工廠,開始組裝iPhone,試圖復制中國的鄭州奇跡。 在越南,這個早已成為三星大本營的國家,正在成為蘋果AirPods和iPad的新家園。
世界工廠的桂冠,似乎正在緩慢地漂移。但這種轉移是痛苦的、昂貴的,也是低效的。因為蘋果依賴的,從來不只是中國廉價的雙手,更是這里二十年積淀下來的、完整到可怕的供應鏈集群、高效的基礎設施和海量的熟練工程師。
但無論如何,車輪已經開始滾動。對于那些在鄭州流水線上的年輕工人來說,他們依然日復一日地重復著機械的動作。他們一天組裝一千臺手機,卻永遠買不起其中一臺。
05 品牌的神話
我們已經看到了價值鏈的殘酷現實:富士康20萬工人的血汗,換不來2%的凈利。現在,我們要揭開這部手機的終極秘密:那59.5%的巨額毛利,究竟去了哪里?
答案是,它哪也沒去。它從一開始,就屬于價值鏈的頂端——品牌。
2025年10月,蘋果公司的市值歷史性地突破了4萬億美元。這是一個什么概念?它約等于其最大代工廠富士康(市值約1164億美元)的34倍。更具沖擊力的是,根據Brand Finance的估算,蘋果公司的“品牌價值”,一個無形的Logo和商譽——高達5745億美元。
這5745億美元的“品牌”,其價值,是那座雇傭20萬工人、占一個省60%出口額的“iPhone城”總市值的近5倍。這就是現代商業的終極真相:市場認為,那個印在手機背面的被咬一口的蘋果,比那座組裝它的“超級圍城”里的一切,要貴重五倍。
這引出了一個核心問題:這個Logo憑什么這么值錢?答案藏在每部iPhone包裝盒背面那行小字里:“Designed in California, Assembled in China”。(加州設計,中國組裝)
這句話,不是一句簡單的地理標注。“Assembled in China”(中國組裝)是一句物理描述,它定義了富士康只能為“物理勞動”收取微薄的加工費。而“Designed in California”(加州設計)是一句法律宣誓。它定義了這部手機的靈魂——知識產權(IP),包括專利、商標和設計——歸屬于美國母公司。正是這句話,賦予了蘋果拿走那59.5%毛利的權力。
但故事到這里還沒完。拿走利潤只是第一步,如何保住利潤,才是這場全球化游戲的終局。
在這里,蘋果的金融煉金術登峰造極,其杰作被稱為“雙層愛爾蘭夾荷蘭三明治”(Double Irish with a Dutch Sandwich)。這是一個在2020年前被跨國公司用到極致的合法避稅結構,其操作堪稱藝術:
蘋果公司將“加州設計”的IP,授權給一家在愛爾蘭注冊、但在零稅收的百慕大群島控制的“愛爾蘭公司A”。根據當時愛爾蘭的稅法,這家公司近乎零稅收。
愛爾蘭公司A再把IP授權給一家荷蘭的空殼公司(在歐盟內部免稅)。
荷蘭公司再把IP授權給另一家真正在愛爾蘭運營的愛爾蘭公司B。
愛爾蘭公司B負責蘋果在全歐洲的實際銷售,賺取巨額利潤。
愛爾蘭公司B把幾乎所有利潤,以“IP授權費”的名義支付給荷蘭公司;荷蘭公司再把錢分文不差地轉給“愛爾蘭公司A”(根據荷蘭稅法也幾乎免稅)。
最終,來自全歐洲的巨額利潤,毫發無傷地流入了那家在百慕大曬太陽的“愛爾蘭公司A”的賬戶,完美避開了所有高稅率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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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uble Irish with a Dutch Sandwich
這套操作的效果有多驚人?歐盟委員會在2016年的調查中發現,2014年,蘋果公司為其歐洲利潤支付的有效企業稅率,低至0.005%。最終,歐盟委員會裁定愛爾蘭政府對蘋果的這種“稅務優惠”構成了非法的國家援助,勒令愛爾蘭向蘋果追繳130億歐元的巨額稅款。
這,就是這部手機價值鏈的頂層設計:對剛果“治理洼地”的資源套利,對中國“勞動力洼地”的成本套利,最后通過利用各國稅法漏洞,進行的“規則套利”。
06 物流的血管
在鄭州組裝完成的手機,它們將被送往鄭州新鄭國際機場,一個因為蘋果的存在,而躋身全球頂級貨運樞紐的內陸空港。
在這里,一架架波音747貨機嚴陣以待。幾小時后,這些手機將出現在阿拉斯加、法蘭克福或迪拜的轉運中心,再過幾小時,就會鋪滿紐約第五大道或巴黎香榭麗舍大街的零售店。這是手機全球旅程的“下游動脈”,空運。它追求的是極致的速度,是對“庫存持有成本”的極致壓縮。
但要理解這部手機的完整旅程,我們必須回溯到它被組裝之前。那些來自剛果的鈷、韓國的屏幕、日本的精密組件,是如何抵達鄭州的?它們依賴的,是另一條完全不同的血管——“上游動脈”,海運。
從深圳鹽田出發,穿越馬六甲海峽和蘇伊士運河,耗時33至51天抵達鹿特丹。馬爾科姆·麥克萊恩在1956年發明的集裝箱,將海運成本降低了90%以上,才使得蘋果從全球采購最便宜的原料和最高效的零件在經濟上成為可能。
至此,這幅物流圖景才算完整。海運:緩慢、沉重、低成本。承載著上游的原材料和零部件,如血液般匯入中國。空運:迅捷、輕巧、高成本。承載著下游的成品,如神經反射般抵達全球市場。
但無論是緩慢的海運還是迅捷的空運,它們都依賴于第三條、也是最關鍵的血管——數字神經:光纜。
那家在百慕大曬太陽的“愛爾蘭公司A”,它從不接觸物理的手機,但它需要接收全球的訂單和數據。鄭州的富士康需要根據加州總部的指令,實時調整生產節拍。那艘在馬六甲海峽的貨輪,和那架飛越北極的貨機,都需要被實時追蹤。
這一切,都依賴于鋪設在深海的597條海底光纜。這些光纜,承載著全球95%的洲際數據傳輸,支撐著每天10萬億美元的金融交易和全球所有的供應鏈管理系統。所以全球化的真相是一張混合了速度與重量的網:由海運承載其軀體,由空運搶奪其時間,再由光纜賦予其靈魂。
物理的動脈和數字的神經,共同構成了全球化的循環系統。這個系統精妙、高效,但也脆弱到不堪一擊——它只需要一個“血栓”,就能讓整個系統陷入癱瘓。
07 黑天鵝
2021年3月23日,埃及,蘇伊士運河。
一艘名為“長賜號”的巨型貨輪在沙塵暴中擱淺,像一根魚刺,死死卡住了這條全球12%海運貿易的咽喉。這個場景,成為了全球供應鏈脆弱性的隱喻。在長賜號堵塞的6天里,全球貿易每天的損失高達60億至100億美元。
但真正的沖擊發生在財務報表里:航運巨頭馬士基事后復盤,其總損失中,船舶繞行和等待的成本僅占了15%,而高達85%的損失,來自船上貨物的庫存持有成本。這一事件,打擊了準時制(Just-in-Time, JIT)生產模式。
JIT,這個由豐田創造、被戴爾和蘋果推向極致的模式,其核心是“零庫存”,追求極致的效率。它建立在一個絕對理想的假設上:全球物流系統永遠暢通無阻,而“長賜號”證明了,當黑天鵝出現時,零庫存等于零抵抗。延誤的成本,是運輸成本的近10倍。
如果說“長賜號”是物理動脈的血栓,那么幾個月后爆發的芯片短缺,則是數字神經的壞死:2021年6月,疫情席卷東南亞,震中指向了馬來西亞。這個不起眼的國家,是全球半導體封測的重鎮,占據全球13%的市場份額。當馬來西亞因疫情實施行動管制令,全球封測廠停擺,多米諾骨牌倒下了。
第一塊倒下的,是汽車業。大眾、豐田等巨頭因缺少芯片被迫大幅減產,2021年全球汽車業因此損失高達1100億美元。緊接著,輪到了手機。即便是供應鏈管理之神——蘋果公司,也未能幸免。2021年10月,報道稱蘋果因芯片和“無源組件”短缺,被迫將iPhone 13的生產目標削減了1000萬部。
更大的黑天鵝來自地緣政治。2024年,美國財政部長耶倫發表演講,一個新詞匯開始取代全球化,成為華盛頓的共識: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它不再問“在哪里生產成本最低”,而是問“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全球供應鏈的規則,在這一刻被徹底改寫。過去三十年,資本在全球尋找“成本洼地”;而未來三十年,資本將在“安全”的指揮棒下,重新站隊。在這場重組中,我們看到了兩個巨大的磁場,正在強行撕裂那張曾經無縫的全球網。
一個磁場,是美國的《芯片法案》。它狂撒500億美元補貼,吸引臺積電、三星到美國建廠。但它的核心是“護欄”條款:拿了我的錢,就禁止在中國進行先進芯片的實質性擴張。另一個磁場,是中國的大基金。它累計投入近千億美元,不計成本、不問盈利,只為在卡脖子的領域(EDA、光刻、制造)砸出一條生路。
在這兩個巨型磁場的拉扯下,蘋果的供應鏈,開始了不可逆轉的去風險化(De-risking)。
2025年,蘋果在印度的iPhone組裝產值飆升至220億美元。 越南,早已是三星的大本營,如今也成了蘋果AirPods和iPad的生產基地。“中國+N”的格局正在形成。這個過程可能會很緩慢,但也很難逆轉。
08 尾聲
當這部手機的全球旅程結束,當它在你手中度過兩三年的生命周期,它的終點在哪里?它不會回到加州的蘋果總部,也不會回到鄭州的富士康。它將開始另一段黑暗的全球航程,回歸它出發的地方——全球南方。
歡迎來到位于非洲加納的阿格博格布洛西,或者巴基斯坦的電子垃圾拆解場。這里是“數字墳場”。每年,全球產生創紀錄的6200萬噸電子垃圾,但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被妥善回收。其余的,則被傾倒到這里、焚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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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阿格博格布洛西,青年們為了得到銅,正在燃燒電線
在這里,非洲的場景發生了詭異的輪回:在剛果,童工從礦山中刨出鈷; 在加納,童工用明火焚燒電路板,在有毒的濃煙中提取銅和金。
這是一個完美的“有毒的殖民主義”閉環:價值(利潤)留在了北方(百慕大賬戶),而污染(礦渣和垃圾)則被傾倒回了南方。全球治理在此刻顯現出它最諷刺的雙重標準:世界精英們在不遺余力地用《芯片法案》阻止高價值“知識產權”的流動,卻在系統性地忽視高污染物理廢料的非法流動。
現在,回到你手中這部手機。這部手機,是一面鏡子。它映照出剛果的血汗、智利的干涸、鄭州的疲憊、硅谷的傲慢和百慕大的貪婪。它,是現代文明最脆弱的奇跡。我們以為它連接了世界,卻不知道,它本身就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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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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