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兒子兒媳的新婚電子請柬,指尖劃過屏幕上流光溢彩的宴會廳效果圖,腦海卻不由自主地閃現32年前我自己的那副婚聯,還有那逝去的舊日時光。
1993年的“三八”節,春風剛漫過百里水鄉的蘆葦蕩,我在老家的青磚瓦房里成了家。婚禮是按鄉下規矩辦的,堂屋八仙桌上的紅燭淌著蠟油,墻角堆著親友送的新棉被,連屋后的豬圈頂上都系了紅綢子,在風里搖搖晃晃像團跳動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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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第三天回城里,報社的同事早等著喝喜酒。我們在那間“一房一廚”的平房里支起折疊桌,煤爐上蒸著從老家帶回的糯米團子,熱氣把“囍”字貼紙熏得發潮。喜糖是供銷社買的水果硬糖,裝在玻璃罐里亮晶晶的。有人盯著木門上的婚聯笑:“‘便宜婚’都能辦兩場,你們這是把日子過成連載了。”
那副對聯是婚前一周擬的。我趴在報社的稿紙上,鋼筆尖在紅紙上洇出墨團。那時離走出校門、到市委機關報當記者也才四個年頭,工資剛夠買臺單缸洗衣機,家具是父親帶著木工師傅打的,衣柜門得用手按著才能關上。同事打趣說“這婚結得比采訪還省”,我倒覺得自在,提筆寫下“忙里偷閑結回便宜婚,苦中作樂筑個逍遙巢”,橫批想了半宿,落了“也算瀟灑”四個字。
去請編輯部同事魏老師寫聯時,他正在裱糊剛寫完的書法作品。魏老師是市書法家協會主席,握筆的手在報紙上頓了頓:“這聯寫得有煙火氣。”他鋪開灑金紅箋,狼毫筆在紙上走得沉穩,“便宜婚”三個字卻特意寫得輕快,像怕壓著我們年輕的日子。
婚房是報社領導托城區房管所尋來的——老街盡頭小巷一間朝南的正房帶個仄仄的廚房,墻皮斑駁得像浸了水的舊報紙。最要緊的是上廁所得穿過兩條巷子,到百米外的公共廁所去,夜里得打著手電踩碎一地月光。
貼聯那天,鄰居嬸子們都來看新鮮,有人念著“逍遙巢”笑出了聲:“這小兩口,住破屋都能住出滋味。”
城里的喜酒簡單卻熱鬧。報社的同事擠在屋里,有人帶來剛印好的報紙,油墨香混著煤煙味,倒比現在的香薰更讓人安心。新娘給大家倒糖水,搪瓷杯沿還留著鄉下婚宴的紅印子。魏老師來得晚,進門就遞過個紅包:“剛寫完稿子,沾沾你們的墨氣。”夜里收拾時發現,紅包里還夾著張字條:“日子是熬出來的糖,淡著淡著就甜了。”
后來才知道,比我大不了幾歲的魏老師就是在集體宿舍隔出半間當新房,床尾還堆著單位的舊書。那些年我也采訪過太多普通人家,見過紡織廠女工在筒子樓里用煤爐燉排骨,見過漁民在船上用木板搭婚床,倒覺得幸福從不是光鮮的物件,是兩個人共用一個搪瓷杯也能喝出蜜味。
1994年夏天,兒子在老家鄉鎮的衛生院出生了。護士把皺巴巴的小家伙裹在紅布里抱出來時,我正蹲在走廊里寫稿,鋼筆尖在采訪本上抖個不停。后來每次帶他回城里的平房,總在木門上比量身高,紅漆的刻度從膝蓋爬到腰際,那副婚聯的邊角也漸漸卷了毛邊。再后來報社在市委大院給我分了套兩室一廳(后來又換了個報社新建的三房二廳),搬家時特意把木門上的紅漆刻度拓在紙上。那排平房后來拆了,聽說現在建起了居民樓。如今建起的居民樓,陽臺都朝著當年我們仰望過的月亮。
2004年秋,告別妻兒南下深圳,在城中村的握手樓里租了個單間,夜里聽著隔壁的粵語新聞,忽然想起百里水鄉的老巷——原來“逍遙巢”在哪都能筑,只要兩個人的影子能在燈光下疊在一起。
深圳打拼,行李箱里裝著兒子的三好學生獎狀。租住在城中村的第一個月,總在電話里問他:“書桌夠不夠亮?要不要給你寄臺燈?”次年夏天去車站接他,小學畢業生背著嶄新的書包,校服袖口還別著老家的校徽。他攥著我的手走過握手樓的窄巷,忽然說:“爸,這里的樓好高,像把天切成了一塊一塊的。”
兒子在深圳的中學里慢慢長開。有次整理舊物,他翻到我夾在日記本里的紅箋殘片,歪著頭看“也算瀟灑”四個字:“這是你們結婚時寫的?比我們班的黑板報好看。”后來帶他回故鄉,老平房的位置已成了寬闊的馬路,他對著手機里存的舊照片比劃:“原來我小時候這么矮,才到‘逍遙巢’三個字的一半。”
2019年兒子博士畢業,去年國慶節和自海外留學歸來的女朋友領了證。小兩口都在體制內工作,今年“五一”在深圳舉辦婚禮。姑娘發來婚宴菜單,指著清蒸石斑魚的圖片笑:“爸爸當年在平房里炒青椒炒肉,現在我們能請大家吃海鮮了。”兒子在一旁接話:“我早想好了,婚禮上要展示您那副婚聯的拓片,讓大家看看咱們家的老故事。”
前幾日整理書柜,紅箋殘片從舊相冊里滑出來。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上面,“也算瀟灑”的筆鋒里還沾著當年的墨香。忽然想起2005年兒子剛到深圳時,我帶他去逛超市,他盯著自動扶梯上上下下,手里攥著舍不得吃的奶糖——原來幸福從不是一蹴而就的,是1993年的紅燭,是2005年的書包,是此刻視頻里小兩口核對賓客名單的身影,一步一步踩出來的腳印。
有一天酒喝高了點,給兒子媳婦講起他們爸媽當年的婚聯。小姑娘笑得合不攏嘴:“爸這聯寫得真豁達。”我卻忽然想起那年的那些天,她媽媽挺著大肚子去公共廁所,我總在巷口舉著燈等,白霧里兩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我想告訴他們,幸福從不是新舊房子的差別,是老巷里的馬燈能照見來路,是新區里的霓虹燈能照亮前程。那張婚聯拓片,它不像婚紗照那樣光鮮,卻像塊試金石——能在舊木門上寫出“瀟灑”的人,走到哪里都能把日子過成詩。
如今百里水鄉的老房還留著兒子的身高拓片,深圳的新家能看見海。我握著手機走到陽臺,深圳灣的風帶著潮氣撲過來。遠處的摩天樓亮著燈,像撒在海面的星子。每次翻到那頁紅箋,總想起魏老師的話。是啊,糖要熬才甜,路要走才寬。幸福從不是攥在手里的金銀,是兩個人牽著的手,從水鄉的田埂,走到特區的街巷,一直走到亮堂堂的未來里。
當年覺得“便宜婚”里的甜,是煤爐上的雞蛋湯;現在明白,幸福是看著孩子們把日子過成更寬敞明亮的模樣——就像老聯里的“逍遙”二字,從來不是安于現狀,是在哪都能把日子種出花來的底氣。
(作者:賀道良,湖北洪湖人,現供職于富士康科技集團)
編輯:楚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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