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四月上旬,酒泉南山金佛寺鄉觀山河谷,晨霧未散,一群民團漢子提著長矛破槍,在山溝里摸索前行。
一塊巖石后,一位紅軍蜷縮著。他滿頭亂發,棉軍裝破得厲害,褲腿撕了半截,腳上裹著破氈子,用草繩纏著。
“那有人!”一個漢子叫了一聲。
喊聲剛落,幾十人一哄而上,卸了他的槍,翻了他的包。
他說,起初看遠處人多,以為是馬家軍,正要開槍,后來看清是農民,扛的是矛桿,不忍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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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馬家軍,我命不要,也要帶幾個走。”
這個遍體鱗傷的紅軍,是紅九軍軍長孫玉清。
祁連山孤行記
當時他蹲在石頭背后,雙手搭著膝蓋,濕泥黏著褲腳,浸透的破氈裹在腳上,用草繩繞了幾圈,已經勒進肉里。
他一動不動,臉上泥水干裂,灰帽扣得低低的,頭發垂在脖子上。一個多月了,他不記得自己洗過臉。
民團大隊長茹大本帶著二大隊的人馬沿觀山口搜索,晨霧剛散,草灘尚濕,太陽斜照在山坡上。人走到西溝寺,折向觀山河,進入了上閘子下面的大草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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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大本策馬前行,忽見溝口有個黑點晃動,疑似人影。他抬手示意,隊伍分散,搜。
傳令兵茹其厚走在最前,摸到一塊巨石邊,繞過去,石后果真蹲著一個人,身子半泡在水洼里。那人緩緩站起來,抬手,沒有動作。
一聲喊叫,數十名團丁一擁而上,反綁住那人,搜身。
他們搜出的東西列了一地:盒子槍一支,子彈七十五發;懷表一塊,指南針一個,鋼筆、筆記本、茶缸、牙刷各一;還有一件灰面子羔皮短大衣,一小袋粗炒面摻了點鹽,鈔票一百七十五元。那人沒說話,只咳了幾聲,聲音嘶啞。
茹大本隨后趕到,見狀,親自從茹其厚手中將盒子槍奪了過去,扯斷了槍帶。
團丁狄學賢雙手捧上那一疊錢,茹大本隨手翻了幾張,抽出一張五元的,扔給茹其厚算作“獎賞”。
其余東西不到片刻就被眾人瓜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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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紅軍身高中等,圓臉,滿頭亂發,一口湖北口音。
他說他叫陳澤功,是個通訊員,前段時間在山里和馬家軍遭了個正著,打了幾槍,隊伍被沖散。
他按照出發前的安排往馬蘇河方向摸,但翻了幾道溝,不見人影,也不識方向,只能盲走。
“我看到山道上有馬蹄印,起先以為是紅軍留下的,就跟著走了下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遠遠看見你們人多,本來想在石頭后開槍,但后來看清楚,是些老百姓扛著矛桿,我就沒動手。”
“要是馬家軍的人來,那我命舍掉也要打幾個。”
他說完低頭咳了一陣,聲音越來越輕。
這些人并不知道,他們眼前這個被當作“掉隊紅軍”的“陳澤功”,其實正是紅九軍軍長——孫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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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玉清將軍畫像
他是四方面軍里打出來的猛將,湖北紅安人,1909年出生,十九歲參加革命,二十歲編入紅軍,從戰士干起,幾乎年年升職,一路從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干到團長。1933年,他率紅32團在侯家梁迎頭痛擊敵軍,殲敵三個團。
隨后又在中魁山打退敵人六個團的進攻,戰斗結束時,他的作戰地圖上幾乎鋪滿了血跡。戰后,他升任紅31軍軍長,長征途中調任紅9軍軍長,威名遠播,號令千人,連敵人都知他名字。
1936年10月,紅軍三大主力會寧會師,隨后西征。西路軍一路西進,激戰連連。1937年2月,西路軍被馬家軍重兵包圍后被迫分散突圍。
3月18日,右支隊在黃藩寺遭遇敵軍主力,大部分指戰員壯烈犧牲。
孫玉清帶著十幾名干部、警衛員一路向西突圍,翻過雪山,穿越密林,在祁連山中轉戰十多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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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與馬家軍數次遭遇,部下不是戰死就是被俘,到最后只剩五六人,孫玉清也負了傷。
后來,他與同樣被打散的王樹聲、杜義德等十一人偶遇。
隊伍合并后翻山越嶺,勉強支撐幾日,又遭敵軍圍攻,再次沖散。
等他再次露面時,已經是獨自一人,直到被發現。
“軍長?你怎么在這兒?”
孫玉清蹲坐在草灘盡頭,灰帽壓得很低。
茹大本盯了他一會兒,歪著腦袋冷笑道:“我看你不像個通訊員,身上這身東西,怕是當官的吧?”
孫玉清沒有表情,嗓子低沉:“以前當過幾天教導連連長,身體不好,干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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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玉清將軍
“是么?”茹大本嘴角翹了一下,似信非信,但也沒深追。隊伍人多口雜,又是臨時駐地,真要出了岔子不好收場。
他想了想,吩咐人去村里要了頭毛驢,把孫玉清安在上面,說了句:“先押走再說。”
幾天后,兩個團丁押著“陳澤功”,一路趕往肅州區保安團第五團駐地黃家大院。院門破舊,墻上還掛著褪色的“抗擊赤匪”標語。進去后,大隊長謝占元和副手任子才輪番上陣,把這位“紅軍俘虜”叫來問話。
孫玉清全程沉穩,從容應對。名字報的是假名,職務也說得低調:“我是通訊員,原來在連隊,因為槍法準,被調去機關傳令。”
兩人拿不準真偽,只能暫時擱下,將他押往分團團部,由四大隊看管。
住的是一間破土屋,屋里三十幾個壯丁和幾個紅軍俘虜混睡,蚊蠅撲面,夜里凍得打顫。
剛去時,孫玉清腳傷還沒好,走路一瘸一拐,蹲下去得扶墻。
每天吃的都是泔水泡剩飯,衣服破得露了棉絮,夜里還得跟別人擠著一條潮濕的棉被。
可慢慢地,情形變了。
孫玉清性情樂觀,為人隨和,平易近人,有一次民團的炊事員看他沉默又利落,偷偷多給了一碗稠飯。
壯丁馬希軒見他身上虱子亂爬,也幫著翻被窩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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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長,他和壯丁混熟了。晚上閑下來,他講戰斗故事,說紅軍怎么打仗,說共產黨怎么給老百姓分地。
有一天,壯丁劉加林幾個人悄悄跟他訴苦,說茹大本動輒打人,苛糧重役樣樣逼。
他聽完,沒多說,只壓低聲音:“你們記住一條,受欺負不怕,就怕你們自己不齊心。”
這些話在夜里講,借著火光,幾張黝黑的臉點頭不語。
轉眼到了五月初,馬家軍旅部發來通知,命各民團將俘虜紅軍一律送往酒泉集中審查。第五團團長丁洪林寫了條子,派傳令兵茹其厚負責押解“陳澤功”進城。
出發那天,茹其厚騎馬在前,孫玉清騎一頭黃騾,沿觀山口出發。
風沙撲面,走得極慢。到了傍晚,才抵達總察鄉西村店。
第二天中午趕路,下午兩點多進了酒泉,在尚武街的大衙門前下了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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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軍第二九八旅參謀長韓得慶親自接待。
他第一眼就察覺這個叫“陳澤功”的人不同凡響。
韓得慶心生懷疑,當場審問,孫玉清仍咬死“通訊員”的身份,不松口。
韓得慶不敢自作主張,便把他交給旅長馬步康。
此時馬步康正躲在屋里打麻將,聽說抓了個“像軍官”的紅軍,頭也沒抬,只說:“交副官帶去火神廟,和別的俘虜一起關著。”
火神廟離旅部不遠,是個專門關押紅軍俘虜的地方。孫玉清一進去,幾十個紅軍戰士立刻站起,朝他看過來,那眼神里有尊重,也有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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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送副官察覺不對,厲聲問:“你們認識他?”
紅軍不說話,集體坐下。副官怒道:“不說?都給我拉出去斃了!”
就在氣氛最緊的時候,一個小紅軍剛從廁所回來,一進門,見了孫玉清,驚呼一聲:“軍長?你怎么在這兒?”
空氣瞬間凝固。
副官大喜。他當然知道西路軍只有三個軍長:程世才、董振堂、孫玉清,若這人真是孫玉清,那可就是立功的好機會。
當晚,副官帶他回旅部。韓得慶趕緊稟報。馬步康終于起身,親自出面審問。
孫玉清仍神色自若:“我只是營級干部。”
馬步康笑而不語,轉身對韓得慶說:“帶他去洗個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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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間里,韓得慶陪在旁邊,一邊泡腳一邊套話。孫玉清應對如舊,避重就輕。
直到澡后躺在炕上休息,韓得慶又湊過去閑聊,他才冷不防坐起,淡淡地說:
“我是行伍出身,從班、排、連、營,一路打上來。古浪一仗打殘了部隊,我被撤了軍長職務,戴罪立功,沒想到被你們抓住。”
馬步康一直在門外偷聽,聞言立刻推門進來,滿臉堆笑,一把握住他的手:“好說!好說!軍長賞光!辛苦辛苦!”
他拍著胸口說:“我是馬步芳的哥哥,他聽我的。我保你一命無憂。”又吩咐人送來一身干凈棉衣,笑著走出門去。
幾日后,馬步芳電令下達:將孫玉清押解西寧
敵人奈何不了的紅軍軍長
押解孫玉清抵達西寧后,敵人立刻變換手段。從軟的來,再從硬的下。
馬步芳先把“官帽子”舉得很高,說只要愿意出山,團、旅、師都可以談;又讓人端來銀洋、首飾、綢緞,說是“投誠獎勵”;甚至還安排了幾個女子在庭院里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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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步芳
孫玉清冷眼看著這一切,沒有動過一下眉毛。
不到幾天,敵人又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岳蘭芳。
岳蘭芳是四方面軍婦女獨立團排長,三月梨園口戰斗中被俘,如今在西寧的國民黨陸軍醫院被強迫做苦役。
敵人得知二人是夫妻后,以為找到了能夠撬開這位紅軍軍長信仰的唯一“軟肋”。于是安排了第一次會面。
那天岳蘭芳正彎腰在灶臺煮面,一名偽兵在背后叫她名字。
她一回頭,看見孫玉清被馬步芳和幾個軍官押到面前。孫玉清明顯瘦了許多,但站得筆直,眼睛亮得像火一樣。馬步芳皮笑肉不笑:“這是你老婆嗎?”
孫玉清答:“是的。”
他說完,向前一步,壓低聲音,用力地對她說:“你不要害怕。”
岳蘭芳當時心口發緊,明明想說的話有一籮筐,卻一句也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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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路軍女戰士
她怕敵人從她的眼淚里看出破綻,于是抬起頭,硬生生忍住,只點了點頭,用目光告訴丈夫:我活著,我不怕,你更不要怕。
幾天后,敵人安排了第二次見面。孫玉清依舊沉默,只盯著她。
兩人都明白,這種場面是敵人的圈套,任何一句多余的話都可能害人。
岳蘭芳悄悄拿出自己趕制的襪子遞上去,底子還沒縫完。但那天押送倉促,孫玉清終究沒能帶走。
除了逼迫親情,敵人又想利用他的威望,讓他勸被俘紅軍投降,說幾句“順耳話”。
馬步芳親自押他去南門外的勞役場。
那里約莫兩千多名紅軍戰士,衣衫襤褸,肩膀和手臂被曬得發紅,干著最苦的活。
孫玉清看得心都揪了。他認出其中幾張臉,都是祁連山里一起沖殺過來的,是西征路上生生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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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步芳趾高氣揚:“這些都是你手下的?”
孫玉清點頭:“是的。你別看他們年輕,打起仗來硬得很。”
說完,他壓住心里的刀割似的疼,擠出一句:“同志們,堅持住。”
紅軍戰士聽到這聲音,眼圈瞬間紅了。
馬步芳以為能利用他來穩定補充團,于是安排他在俘虜面前講話,希望他說出“跟著我有飯吃”之類的字眼。
孫玉清裝出欣然赴會的樣子,站上臺卻突然提高聲音:
“同志們,西路軍雖然失敗了,但紅軍還在,黨中央在陜北建立了根據地,力量比過去更強!紅軍是殺不完的!革命打不斷!”
他聲音一落,戰士們壓抑許久的激動沖上臉頰,很多人熱淚直落。馬步芳在后頭氣得直抖,差點拔刀。
拖了許多天,誘降、威脅、利誘,全輸了。
敵人根本奈何不了這個年輕的紅軍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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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五月下旬一晚,孫玉清還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借那微光翻一本破舊的《水滸傳》。
門突然被推開。
馬步芳部下耿文魁領著馬昌龍、馬國成、馬哨黑三個人悄無聲息地進來。馬昌龍提著大刀,馬國成他們站在兩旁。
“帶走。”
孫玉清抬頭,看了他們一眼,把書輕輕放到枕邊,什么也沒問。
他雙手被反綁,押往院后馬槽旁。那地方偏僻,沒有燈,只能聽見遠處不知誰家的牲口在咳嗽。
孫玉清站定,胸膛挺得很直。
他知道,敵人這回是真的要下毒手了。
劊子手舉起刀。
夜風吹來,又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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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玉清將軍手跡
第二天,敵人把他的尸體拉到西寧南門外,推進一個淺坑里,草草蓋上土。
不久后,敵人又把他的頭顱割下,送往新二軍軍部拍照,再送南京邀功。
孫玉清軍長來到這個世界二十八年,走得匆忙,也熱烈。
最后把全部熱血留在祁連山下,把全部信念留給后人。
像他這樣的西路軍指戰員還有很多,他們在會寧會師前后浴血奮戰,在祁連山、梨園口、古浪、倪家營子拼到最后一口氣,用自己的犧牲撐起了黨中央所托付的打通國際路線、創建河西根據地的任務。
后人不會忘記他們,更不該忘記他們。
參考資料:
陳光旭著. 《燦爛的群星》 2009
郝成銘,朱永光主編. 《中國工農紅軍西路軍 調查研究卷 下》 2009
董漢河著. 《西路軍女戰士蒙難記》 1989
孫玉清:“戰將”的英雄本色 冉婷婷
紅色戰將孫玉清的悲壯人生 黨史縱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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