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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十年砍柴
我是1971年出生的,那是個很特殊的年份,“文革”搞了一半,還沒有結束的跡象,高層的斗爭刀光劍影,底層人民群眾的運動熱情早就消散了,于是只有把精力投入到生兒育女上來。所以那幾年恐怕是5000年來中國出生率最高的幾年,從記事開始,我的印象就是:資源有限,競爭激烈,家庭中兄弟間如此,社會上和別人亦然。這些資源不僅僅指食物,也指包括書籍在內的精神產品。
我們那代人最早的讀物大約都是小人書,最初的文史知識多是從小人書中獲得的。我的家在湘西南一個山村,因為父親在鎮(zhèn)上工作,相比同村其他人家條件還算好一些。有個大自己幾歲的哥哥,他愛閱讀,作文好,對我的影響很大。
要說連環(huán)畫外的讀物,我接觸的第一本書是繁體豎排的《西游記》,我讀完它時是小學三年級,那時候簡體字都認不全,何況繁體,家里連一本《新華字典》也沒有,但沒別的書可讀,更沒有廣播和電視,硬是連蒙帶猜讀完了。我父親念過私塾,他在家時碰到不認識的繁體字可以請教他,因此我和同齡孩子相比,多一些本事――認識了許多繁體字,這比我們學校老師還牛,因為他們幾乎是文革中讀完速成高中的民辦教師。
還看過一本缺頁的《海島女民兵》,這小說拍成了電影,講海防前線抓特務,和《西游記》、《水滸傳》一樣故事性強,沒什么男女之情,很符合我那個年齡段的閱讀趣味。有限的幾本書讀完了,我連母親的《赤腳醫(yī)生》手冊都認認真真讀完,因此懂得了不少需要中學才學習的生理衛(wèi)生知識。
現在看來,那時候的閱讀條件可用“貧乏”、“可憐”來形容,和食物匱乏一個道理,你別無選擇,只能饑不擇食。但凡事有兩面性,饑餓時你會把食物吃得干凈,吸收得充分,所以農村長大的孩子未必比城鎮(zhèn)營養(yǎng)超標的孩子體格差。而且純文字的讀物比電視、電影可能更有想象空間,對剛讀書的孩子在寫作訓練方面更有好處。
上初中時,我才真正告別《三俠五義》《隋唐演義》《水滸傳》這類傳統評書、小說。我的班主任教我們語文,也是同村的叔輩,很關照我。他訂閱了《當代》、《十月》、《芙蓉》和《詩刊》這類刊物。80年代是文學空前繁榮的時代,我通過這些文學刊物閱讀了《高山上的花環(huán)》、《人生》、《美食家》、《明姑娘》、《無主題變奏》、《你別無選擇》等當代作家作品,此時的閱讀視野和城市幾乎同步。
中學時代我最喜歡的作家是路遙和古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我仔細讀過,到了大學又讀。大學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送李野墨朗誦的這部小說,我們宿舍幾個兄弟在午休時定點收聽。也許是農家子弟改變命運的艱難,容易產生共鳴,而城市里的生活我不熟悉,當然很難喜歡。古華的《芙蓉鎮(zhèn)》描寫的是我故鄉(xiāng)的風景和人物,更有親切感。農村小學和中學,能閱讀課外書幾乎是一種奢侈,因為學生干農活比讀書更重要,像我父母那樣開明、要求兒女讀書至上的家長很少。
第一次從書中感覺到愛情甜蜜的是讀劉紹棠復出后所寫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寫的是通縣(今北京通州)運河邊一位家境貧困但好學上進的男青年和支書女兒相愛的故事,支書嫌貧愛富,男青年后來考上大學。這幾乎是富小姐后花園贈金窮書生,窮書生上京趕考高中黃榜回鄉(xiāng)完婚的現代版。故事老套但筆調清新,那時候我充滿著憧憬讀完這篇小說。
初三時把從同學那里借來的《紅樓夢》讀完,開始理解寶黛的感情,真正讓我震撼的,還是路遙《人生》中高加林和劉巧珍、《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和田曉霞的愛情,道理很簡單,他們愛情所遇到波折的原因和我所生活的世界如此貼近。為什么美麗的愛情總是悲劇,這是我讀完這些作品最大的困惑。
讀書會讓農家孩子變得不安分,這是古今通理。我是因為讀書才強烈地向往山外的世界,這種向往是動力,但有時也導致悲劇。我考上了大學,當年的閱讀自然是動力,一位和我一起放牛砍柴的族兄因家庭貧困高二輟學,他少年時常和我一起讀小說,討論里面的故事。他后來當農民,打工都不如意,因為他比一般農民更有某些精神上的要求,被人譏諷為“高不成低不就”。
到了大學,文學作品已經不能解渴了,更多地是讀歷史、哲學類的名著。那時候大學生普遍愛讀書,黑格爾、康德的書不管能否讀懂,先啃完再說,而我在那時候讀完了《史記》、《漢書》等歷史類典籍。也許一個人的閱讀興趣,從文學到史學、哲學,再到其他方面,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大學畢業(yè)后有十來年,工作都和法治有關。法治就是規(guī)則,不能說中國沒有重規(guī)則的傳統,而是中國傳統社會講規(guī)則不是平等的,有些人必須遵循規(guī)則,有些人可以突破規(guī)則而不受懲罰。
所以在我看來中國歷史上那些權謀之術說白了,就是琢磨自己怎樣掌握權力突破原來的規(guī)則,而根據自己的意愿制定對自己有利的規(guī)則。而現代文明社會應該是在規(guī)則面前人人平等,這種平等不但要體現制定后遵守方面,更要體現制定過程,也就是程序公平,這是法治的內核。所以閱讀興趣轉向法學、社會學、政治學方面。有了人生的閱歷,對過去讀過的文學作品,感觸更深,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的理解行路就是閱世。
當閱讀成為了終身愛好,哪怕去外地出差,住在旅店里,可能不會打開電視,但一定會讀完書再睡。現在書柜里的書大多是工作后購買的,有一本年份最久的是讀中學時某次進城購買的《唐詩三百首》,岳麓書社出版的豎排本,但卻是簡體字,它隨我從湖南輾轉到蘭州,再到北京,封面破損不堪,我進行了修復。我在家時放鴨子或看牛,坐在田埂上讀這本書,上面沾滿的泥水早被歲月烘干。看到此書時不由得想起少年閱讀時,唐詩的意境在心底里慢慢滋長、豐滿,一如周遭田野里生長的草木,真實得似乎可以觸摸。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821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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