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娥在廚房里煎蛋,油花濺出的聲音像是日子碎裂的細響。
她聽見丈夫宋成功在客廳窸窸窣窣地看早間新聞,音量調得恰到好處。
這種互不打擾的安靜,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年,甚至更久。
餐桌上,宋成功會為她拉開椅子,說“謝謝”,她會遞過筷子,回一句“不客氣”。
昨晚因為女兒婚禮選酒店的事,他們有了點小分歧。
結束時,宋成功說的是:“對不起,是我太固執了,謝謝你的體諒。”
語氣平和,用詞精準,像完成一項外交辭令。
李玉娥當時沒說什么,只是默默收拾了茶幾上的宣傳冊。
可那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針,刺進心里某個早已麻木的地方。
她突然想起,這些年來,他們似乎早已不吵架了。
所有的矛盾,最終都消弭在“謝謝”和“對不起”這套彬彬有禮的儀式里。
這層禮貌的外殼,光潔,體面,卻隔開了所有真實的溫度和情緒。
她看著鍋里漸漸凝固的蛋清,恍惚間覺得,自己的婚姻,或許也像這枚蛋。
外表完整,內里卻早已冷卻、固化。
而一些被時光塵封的秘密,正等著在某一天,撬開這堅硬的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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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清晨六點半,李玉娥準時醒來。
臥室窗簾的縫隙里透進灰白的光,身邊的宋成功呼吸均勻。
她輕手輕腳起身,沒有驚動他。
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仿佛早起準備早餐是她分內的事。
廚房的燈光是暖黃色的,照在光潔的灶臺上。
她熟練地熱上牛奶,取出全麥面包片放進烤面包機。
冰箱里有她昨天腌好的小菜,蘿卜條切得細細的,淋了香油。
宋成功對早餐的要求不高,但講究規律和營養搭配。
七點整,宋成功穿著熨帖的襯衫和西褲出現在餐廳。
他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是剛刮過胡子的清爽。
“早。”他拉開椅子坐下,聲音帶著晨起的微啞。
“早,牛奶剛好,小心燙。”李玉娥把溫好的牛奶推到他面前。
“謝謝。”宋成功拿起勺子,攪動著杯子里的牛奶。
餐桌上只有餐具輕微的碰撞聲和咀嚼食物的聲音。
“今天天氣不錯,你下午要是出去,記得帶件薄外套。”李玉娥看著窗外說。
“好的,謝謝你提醒。”宋成功點點頭,目光仍停留在手機屏幕的新聞摘要上。
一陣沉默。
李玉娥想起女兒若曦昨晚在電話里興奮地說,周末要帶男友韓偉誠回來吃飯。
“若曦說周末回來,商量婚禮的事。”她試著挑起話題。
宋成功從手機屏幕上抬起眼,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
“是嗎?那很好。辛苦你安排一下,需要我準備什么嗎?”
“不用,我來準備飯菜就好。”
“謝謝,總是讓你操心。”宋成功說完,繼續看他的新聞。
李玉娥低下頭,慢慢喝著碗里的粥。
這對話流暢得像排練過無數次的劇本,每一個“謝謝”都落在該落的地方。
可她卻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空洞。
吃完早餐,宋成功拿起公文包走到玄關。
李玉娥跟過去,把他的皮鞋從鞋柜里拿出來。
“今天下午單位有個會,可能會晚點回來。”宋成功一邊換鞋一邊說。
“知道了,晚飯給你留著。”
“謝謝,不用等我,你先吃。”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領帶。
開門,出去,關門。
動作一氣呵成。
李玉娥站在玄關,聽著電梯下行嗡鳴聲漸遠。
她回到餐廳,開始收拾碗筷。
餐桌上,宋成功的座位前,杯子底下壓著一張折好的紙巾。
她拿起來打開,上面用鋼筆寫著:“晚上若需購置婚禮用品,可先用我卡。”
字跡工整,一如他為人處世的風格。
周到,體貼,挑不出錯處。
李玉娥把紙條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那種心涼的感覺,又隱隱泛了上來。
02
周末下午,李玉娥在廚房里忙碌著。
灶臺上燉著若曦愛喝的玉米排骨湯,香氣彌漫了整個屋子。
她仔細檢查著每道菜的配料,生怕有絲毫差池。
宋成功則在書房里整理一些舊書,說是要給女兒騰出地方放新家的東西。
門鈴響的時候,李玉娥正把最后一道清蒸魚端上桌。
宋成功快步從書房出來,臉上帶著一種準備迎接客人的標準笑容。
若曦和韓偉誠站在門口,手里提著水果和禮品。
“爸,媽,我們回來了!”若曦的聲音清脆歡快。
韓偉誠也跟著喊了一聲“叔叔阿姨好”,笑容陽光。
“快進來,路上堵車了吧?”宋成功熱情地招呼著,接過他們手里的東西。
“還好,偉誠開車挺穩的。”若曦挽著韓偉誠的胳膊,臉上洋溢著幸福。
李玉娥擦著手從廚房出來,看著女兒和準女婿,心里暖暖的。
“媽,你做了什么好吃的?好香啊!”若曦湊到餐桌前夸張地吸著鼻子。
“都是你愛吃的,快去洗手準備吃飯。”李玉娥寵溺地拍拍女兒的手。
餐桌上擺滿了菜肴,色彩搭配得宜,像一幅精心描繪的靜物畫。
四人落座,宋成功坐在主位,儼然一家之主的姿態。
“來,偉誠,別客氣,就當是自己家。”宋成功給韓偉誠夾了一塊紅燒肉。
“謝謝叔叔,我自己來就好。”韓偉誠顯得有些拘謹。
“爸,你和媽對我們婚禮有什么想法嗎?”若曦切入正題,眼睛亮晶晶的。
宋成功放下筷子,用紙巾擦了擦嘴角,姿態優雅。
“這是你們年輕人的大事,主要還是看你們的意愿。”
他頓了頓,看向李玉娥。
“你媽媽為這事費了不少心,我們尊重她的安排。”
李玉娥正在給若曦盛湯,聽到這話,動作微微一頓。
“媽最好了!什么都幫我們想得周到!”若曦撒嬌地靠了靠李玉娥的肩膀。
“阿姨確實很細心,選的那些酒店資料我們都看了,都很不錯。”韓偉誠附和道。
宋成功點點頭,笑容溫和。
“你媽媽做事,我一向是放心的。”
他舉起酒杯。
“來,為我們若曦和偉誠的未來,干一杯。”
玻璃杯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席間,宋成功一直主導著話題。
從婚禮流程聊到新房裝修,再聊到兩人未來的職業規劃。
他說話條理清晰,見解獨到,展現出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
韓偉誠聽得頻頻點頭,若曦也一臉崇拜地看著父親。
只有李玉娥安靜地吃著飯,偶爾給孩子們夾菜。
她注意到,宋成功雖然一直在說話,眼神卻很少真正停留在誰身上。
他的熱情像是經過精確計算,維持著恰到好處的溫度。
不會太冷,也不會太熱。
當若曦興奮地說到想辦一場戶外婚禮時,宋成功微微蹙了蹙眉。
“戶外婚禮想法很好,但要考慮天氣因素,萬一下雨就麻煩了。”
他的語氣依然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你媽媽為你們選的幾家室內酒店都很穩妥,我覺得更合適。”
若曦臉上的光彩暗淡了一些,小聲嘟囔:“可是我就想要戶外嘛……”
韓偉誠在桌下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別爭辯。
李玉娥看著這一幕,心里一陣酸楚。
她輕聲開口:“其實如果做好備用方案,戶外也不是完全不行……”
宋成功轉向她,笑容依舊,眼神里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示。
“玉娥,我們不是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嗎?”
他聲音溫和,卻讓李玉娥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對不起,我可能考慮得不夠周全。”宋成功對若曦和韓偉誠說。
“謝謝你們的坦誠,我們會再研究一下的。”
那彬彬有禮的道歉和感謝,像一堵無形的墻。
隔開了真實的交流,也隔開了心與心的距離。
飯后,若曦幫著李玉娥在廚房洗碗。
“媽,爸好像對婚禮有很多自己的想法。”若曦小聲說。
李玉娥擠著洗潔精,泡沫在水池里堆積起來。
“你爸爸是為你們好。”
“我知道,就是感覺他有時候太……客氣了。”若曦斟酌著用詞。
李玉娥沒有接話,只是更用力地擦著手中的盤子。
客廳里,宋成功和韓偉誠的談笑聲隱約傳來。
那笑聲聽起來很融洽,卻總隔著一層什么。
就像這個家,表面溫馨和睦,內里卻早已被無形的距離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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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一午后,陽光透過咖啡館的落地窗,灑在木質桌面上。
李玉娥用小勺輕輕攪動著杯中的拿鐵,奶泡形成的拉花漸漸散開。
對面的唐丹吸了一大口冰美式,發出滿足的嘆息。
“還是跟你出來舒服,我家那口子整天嚷嚷咖啡不健康。”
唐丹是李玉娥多年的閨蜜,性格直爽,說話從不會拐彎抹角。
“你家老宋呢?還是老樣子,彬彬有禮,一絲不茍?”唐丹笑著問。
李玉娥勉強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
“若曦的婚禮準備得怎么樣了?我看你朋友圈發了幾家酒店的照片。”
“還在選,成功比較傾向于君悅酒店,說那兒的宴會廳氣派。”
“老宋就是講究排場。”唐丹不以為然,“要我說,婚禮最重要的是新人喜歡。”
李玉娥嘆了口氣,目光投向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
“有時候我覺得,成功對婚禮的重視,超過了對若曦感受的關心。”
“什么意思?”唐丹放下杯子,身體前傾。
“他就是……太理性了。每件事都要分析利弊,找到最優解。”
李玉娥斟酌著用詞。
“連討論分歧的時候,他都客氣得讓人挑不出毛病。”
“客氣還不好?總比我家那位,一點小事就吹胡子瞪眼強。”
唐丹的丈夫是個脾氣火爆的東北人,夫妻倆吵架是家常便飯。
“不一樣的。”李玉娥搖搖頭,“那種客氣,冷冰冰的。”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尋找合適的表達。
“就像你觸摸一塊玉,光滑冰涼,沒有溫度。”
唐丹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玉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咱們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看得出來。”
李玉娥沉默了一會兒,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杯沿。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我和成功之間,好像隔著一層玻璃。”
“能看見彼此,卻觸碰不到真實的溫度。”
“昨天若曦他們走后,我和他討論婚禮細節。”
“我提了個不同的意見,他立刻就說‘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
“然后謝謝我的提醒,說會認真考慮。”
“聽起來沒問題啊?”唐丹疑惑地問。
“是啊,聽起來沒問題。”李玉娥苦笑。
“可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是飄忽的,根本沒有真正在聽我說什么。”
“那是一種禮貌的回避,拒絕深入的交流。”
唐丹皺起眉頭,似乎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你們這樣……多久了?”
李玉娥怔了怔,這個問題讓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多久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是若曦上大學離開家后?還是更早?
她努力在記憶中搜尋,卻發現那些相敬如賓的日子已經模糊成一片。
“記不清了。”她最終輕聲說。
“我們早就不吵架了,連爭論都很少。”
“所有事情,他都會用‘謝謝’和‘對不起’來解決。”
“表面上看,我們是最和睦的夫妻,從不紅臉。”
“但你知道嗎,丹丹,有時候我寧愿他跟我吵一架。”
“至少那表示他還在意,還有情緒。”
“而不是用那種禮貌的冷漠,把我推得遠遠的。”
唐丹握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指尖冰涼。
“玉娥,你是不是太敏感了?老宋可能就是那種性格。”
“我原本也這么認為。”李玉娥抬起頭,眼中有一絲迷茫。
“但最近,尤其是準備若曦婚禮以來,我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那種感覺就像……就像他一直在扮演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的角色。”
“而真實的他,我好像從未真正了解過。”
咖啡館里飄蕩著輕柔的爵士樂,鄰座的情侶低聲交談著,笑聲不斷。
李玉娥看著他們,眼神有些恍惚。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年我嫁給的是別人,生活會不會不一樣?”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幾乎是自言自語。
但唐丹還是聽到了,她握緊了李玉娥的手。
“別胡思亂想,每對夫妻都有自己的相處方式。”
“老宋是個負責任的男人,這年頭已經很難得了。”
李玉娥點點頭,收回目光。
“是啊,他很好,無可挑剔。”
正是這種無可挑剔,讓她感到窒息。
結賬時,李玉娥搶著付了錢。
唐丹笑著說:“下次該我請了,謝謝李大美女的咖啡。”
走出咖啡館,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
李玉娥瞇起眼睛,看著街道上車水馬龍。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宋成功發來的消息:“已咨詢君悅酒店檔期,周末可去看場地。謝謝你的耐心等待。”
她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最終沒有回復。
那種心涼的感覺,再次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
04
為了給若曦和偉誠騰出婚房,家里決定將閑置多年的舊書房重新裝修。
那間書房朝北,多年來主要用來堆放雜物,很少人進去。
周末清晨,裝修工人還沒來,李玉娥決定先自己清理一下。
推開書房的門,一股陳舊的紙張和灰塵氣味撲面而來。
陽光艱難地透過積塵的窗戶,在空氣中劃出幾道微弱的光柱。
房間里的家具蒙著白布,像一個個沉默的幽靈。
李玉娥戴上口罩和手套,開始整理那些堆積如山的舊物。
有若曦從小到大的課本和作業本,宋成功不再翻閱的專業書籍。
還有一些早已淘汰的電子產品和不知名的紀念品。
每一樣東西都承載著一段記憶,她整理得很慢。
在一個角落的矮柜里,她發現了一個牛皮紙包裹的方形物件。
外面用細繩精心捆扎著,結打得一絲不茍,很像宋成功的風格。
她好奇地解開繩子,里面是一本深藍色封面的舊相冊。
相冊的邊角已經磨損,露出底下淺色的紙板。
李玉娥記得家里所有的相冊,都整齊地排列在客廳的書架上。
每年家庭聚會、旅行后的照片,都會及時整理入冊。
但這本相冊,她毫無印象。
她拍了拍封面上的灰塵,猶豫了一下,還是翻開了第一頁。
里面是黑白照片,已經泛黃,邊緣有些模糊。
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男子,穿著那個年代流行的中山裝,站在一棵梧桐樹下。
李玉娥認出那是年輕時的宋成功,大約二十出頭的樣子。
面容清瘦,眼神里有種她從未見過的銳氣和朝氣。
她繼續往后翻,大多是一些風景照和集體合影。
看起來像是大學時代的照片,背景有校園、圖書館和操場。
直到翻到相冊中間,她的手指停住了。
那是一張雙人照,宋成功和一個年輕女孩并肩站著。
女孩梳著兩條麻花辮,穿著碎花連衣裙,笑靨如花。
宋成功的手輕輕搭在女孩肩上,姿態親昵自然。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墨水已經褪色,但還能辨認:“1989年夏,與曉蕓于未名湖畔。”
曉蕓?李玉娥在心里默念著這個名字。
她從未聽宋成功提起過這個人。
照片中的宋成功,笑得那么開朗,眼神溫柔地落在女孩身上。
那種表情,是李玉娥在婚后從未見過的。
她繼續往后翻,后面幾頁都是這個叫曉蕓的女孩的照片。
有她單獨的照片,也有她和宋成功的合影。
在一張照片背后,她發現了一行更小的字:“愿如影隨形,此生不離。”
字跡娟秀,不像宋成功的筆跡,大概是那個女孩寫的。
李玉娥感到心跳有些加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胸腔里涌動。
她迅速合上相冊,像是被什么燙到了一樣。
窗外傳來裝修工人的敲門聲,她慌忙把相冊重新包好,藏在一堆舊書下面。
整個裝修過程,李玉娥都心不在焉。
她的思緒總是飄向那本相冊,和照片上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孩。
宋成功下班回來后,仔細查看了書房的裝修進度。
“辛苦你了,這些舊物整理起來很麻煩吧?”他溫和地說。
李玉娥正蹲在地上整理書籍,聞言抬起頭。
陽光從新擦過的窗戶照進來,落在宋成功斑白的鬢角上。
五十一歲的他,依然保持著良好的體態和儒雅的氣質。
但眼神里已經沒有了照片中那種光芒。
“還好,都是些舊東西。”李玉娥輕聲回答,觀察著他的表情。
宋成功點點頭,目光掃過房間角落那堆待處理的舊物。
其中包括那本被李玉娥重新藏好的相冊。
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很快移開了。
“這些沒用的就處理掉吧,辛苦你分類了。”
他的語氣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異常。
李玉娥低下頭,繼續整理手中的書籍。
“成功,你大學時代是什么樣的?”她突然問。
宋成功顯然沒料到這個問題,微微一怔。
“怎么突然問這個?”
“就是突然有點好奇,我們好像很少聊起年輕時的事。”
宋成功笑了笑,那是一種禮貌而疏離的笑容。
“那時候啊,就是讀書、打球,和現在的大學生差不多。”
他輕描淡寫地帶過,沒有提及任何具體的人或事。
“你有沒有特別要好的同學?后來還有聯系嗎?”李玉娥試探著問。
宋成功看了眼手表,一副準備結束談話的樣子。
“都多少年的事了,早就沒聯系了。”
他走到李玉娥身邊,拍拍她的肩膀。
“謝謝你對我的過去感興趣,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現在,是我們這個家。”
他的話語體貼入常,卻讓李玉娥感到一陣寒意。
那本相冊,那個叫曉蕓的女孩,那些親密的合影。
真的都不重要了嗎?
還是被他刻意埋藏在了記憶深處,不愿觸及?
晚飯時,李玉娥一直沉默著。
宋成功似乎沒有察覺她的異常,依舊彬彬有禮地談論著工作上的事。
“對了,君悅酒店那邊我約了周六上午去看場地。”
他對李玉娥說,語氣輕松自然。
“若曦和偉誠也一起去,你有什么特別想了解的嗎?”
李玉娥搖搖頭,食欲全無。
她看著對面這個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
突然覺得,他像一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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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相冊的發現像一根刺,扎在李玉娥的心上。
她試圖不去想它,但那些泛黃的照片總是不經意間浮現在腦海。
尤其是那個叫曉蕓的女孩明媚的笑容,和宋成功眼中的溫柔。
與她所認識的冷靜克制的丈夫,判若兩人。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李玉娥獨自在家。
裝修工人已經完工,新房散發著油漆和木材的味道。
她鬼使神差地再次走進舊書房,從書堆底下找出那本相冊。
這次,她仔細地翻閱每一頁,不放過任何細節。
大多數照片都沒有標注,只有少數幾張有簡短說明。
“89年秋,圖書館前”、“90年元旦聯歡”、“曉蕓生日”……
翻到相冊最后一頁,她發現有一張照片似乎被取走了。
只留下一個空白的相角,和一點殘留的膠水痕跡。
被取走的是什么樣的照片?為什么單獨取走這一張?
李玉娥的心跳不禁加速。
她合上相冊,坐在剛鋪好的新地板上,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遠處街道傳來的模糊車聲。
她回想起和宋成功相識的過程。
那是1995年,通過親戚介紹認識的。
宋成功當時已經在事業單位站穩腳跟,成熟穩重,前途光明。
而她是小學教師,溫柔賢惠,是長輩眼中理想的兒媳人選。
他們的交往過程很平順,沒有激情澎湃,也沒有大的矛盾。
約會時,宋成功總是彬彬有禮,安排周到。
記得有一次看電影,她因為感動而落淚。
宋成功遞過手帕,輕聲說:“對不起,選了個這么傷感的片子。”
那時她覺得這是體貼,現在回想起來,卻品出了不同的意味。
那不是共情,而是一種禮貌的疏離。
戀愛一年后,他們順理成章地結了婚。
婚禮辦得體面風光,符合雙方家庭的期望。
婚后的生活更是按部就班,買房、生子、撫養若曦長大。
宋成功一直是個負責任的好丈夫、好父親。
工作努力,收入穩定,從無不良嗜好。
紀念日和小節日總會準備禮物,雖然通常是實用的東西。
在外人眼中,他們是模范夫妻,婚姻幸福美滿。
只有李玉娥自己知道,他們之間始終隔著一層什么。
宋成功從不和她爭吵,也從不分享內心深處的想法。
他的情緒永遠穩定,言行永遠得體。
就像一臺精密運行的機器,不會出錯,也沒有溫度。
李玉娥曾經以為,這就是婚姻該有的樣子。
平淡,穩定,細水長流。
直到發現這本相冊,她才開始懷疑:宋成功的內心,是否一直住著另一個人?
那個叫曉蕓的女孩,是否就是他情感封閉的原因?
她想起若曦小時候,有一次發高燒,她急得直哭。
宋成功冷靜地聯系醫生,安排住院,一切井井有條。
事后對她說:“謝謝你的細心,及時發現若曦不舒服。”
當時她覺得這是丈夫的肯定和感激。
現在想來,那更像是一種客套的職場用語。
傍晚,宋成功準時回家。
他注意到書房已經整理完畢,滿意地點點頭。
“辛苦你了,這么快就收拾好了。”
李玉娥正在準備晚飯,背對著他切菜。
“成功,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嗎?”
她突然問,手中的刀停頓了一下。
宋成功正在脫外套,聞言動作微微一滯。
“就是突然想起來了。”
“是1995年3月12日,在中山公園的茶室。”
宋成功準確地說出日期和地點,語氣平靜。
李玉娥有些驚訝,她沒想到他記得這么清楚。
“你記得那天我穿了什么衣服嗎?”
宋成功笑了笑,走到廚房門口。
“太久了,記不清了。應該是件淺色的外套吧?”
李玉娥記得很清楚,那天她穿了一件紅色的毛衣。
那是母親特意為她買的,說顯得氣色好。
而宋成功穿的是深藍色的夾克,整個人看起來沉穩干練。
“那天你遲到了十分鐘。”李玉娥輕聲說。
“是嗎?對不起,我可能記錯了。”宋成功從善如流地道歉。
又是這樣,用道歉終止對話。
李玉娥放下菜刀,轉過身看著他。
“成功,你有沒有什么事,是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的?”
她的聲音很輕,但在這個安靜的廚房里格外清晰。
宋成功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隨即恢復自然。
“怎么今天總是問這些奇怪的問題?”
他走上前,接過她手中的菜刀。
“我來切吧,你休息一下。謝謝你把家打理得這么好。”
他的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剛才的對話從未發生。
李玉娥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很累。
那種累,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靈深處的疲憊。
她默默走出廚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她想起相冊上那句“愿如影隨形,此生不離”。
是什么樣的感情,能讓一個年輕人許下這樣的誓言?
又是什么樣的原因,讓這段感情無疾而終?
而宋成功將這些回憶深藏起來,從未與她分享。
是因為不重要,還是因為太重要?
李玉娥第一次意識到,她可能從未真正了解過自己的丈夫。
那個每天與她同床共枕的人,內心卻與她隔著一片海。
06
婚禮的籌備工作進入了實質階段,矛盾也開始顯現。
表面上,宋成功一如既往地尊重李玉娥的意見。
“你覺得哪種請柬設計更好?”“婚禮音樂你有什么建議?”
他總是以詢問開始,但最終會導向他早已決定的方向。
李玉娥逐漸看清了這個模式:看似民主的討論,實則是他精心引導的過程。
周六上午,一家人如約前往君悅酒店考察場地。
酒店宴會經理熱情地接待他們,詳細介紹各個廳的特點。
若曦被那個帶有玻璃穹頂的百花廳吸引,眼睛里閃著光。
“爸,媽,你們看這個廳多漂亮!陽光照進來的時候一定很美。”
韓偉誠也點頭附和:“若曦一直想要一個明亮的婚禮現場。”
宋成功微笑著聆聽,然后轉向宴會經理。
“請問這個廳的空調系統如何?夏季正午會不會太熱?”
經理回答:“我們有先進的溫控系統,完全可以保證舒適度。”
宋成功點點頭,又問了幾個實際問題:容客量、設備費用、備用電源情況等等。
他的問題專業而犀利,經理的額頭漸漸冒出汗珠。
“相比之下,我建議考慮樓下的帝王廳。”
宋成功最終說,語氣平和但不容置疑。
“空間更大,層高更合適,而且不會有陽光直射的問題。”
若曦臉上的光彩黯淡下去,小聲說:“可是那里沒有自然光……”
“婚禮最重要的是賓主體驗,不是嗎?”宋成功溫和地看著女兒。
“帝王廳更穩妥,不會有意外的天氣因素干擾。”
李玉娥注意到,他用了“穩妥”這個詞。
就像他的人生一樣,永遠選擇最穩妥的道路。
“媽,你覺得呢?”若曦求助似的看向李玉娥。
李玉娥深吸一口氣,她知道自己該站出來了。
“我覺得若曦喜歡百花廳,我們就應該尊重她的想法。”
她看向宋成功,努力保持語氣平靜。
“年輕人的婚禮,應該有點浪漫和個性。”
宋成功臉上的笑容沒有變,但眼神微微冷卻。
“玉娥,我理解你的想法。”
他先肯定,然后轉折。
“但婚禮不是兒戲,我們要考慮得更全面一些。”
他的語氣依然禮貌,但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
“百花廳的空調費用更高,而且玻璃穹頂的清潔維護也是問題。”
他列舉了一系列數據和分析,證明自己的選擇更合理。
若曦和韓偉誠聽得面面相覷,無法反駁。
李玉娥感到一陣無力。
宋成功總是這樣,用邏輯和理性武裝自己,讓人無法反駁。
即使你心里不認同,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反對。
因為他的論點永遠站得住腳,考慮得永遠周全。
最終,若曦妥協了,小聲說:“那就聽爸爸的吧。”
回程的車上,氣氛有些沉悶。
宋成功似乎沒有察覺,輕松地談論著接下來的安排。
“酒店定下來,接下來就是婚慶公司了。”
“我聯系了幾家,資料發到你郵箱了,玉娥。”
他的語氣自然,仿佛剛才的小爭執從未發生。
到家后,若曦把李玉娥拉到陽臺。
“媽,你是不是和爸爸鬧別扭了?”她擔憂地問。
李玉娥搖搖頭,勉強笑了笑。
“沒有,就是有點累。”
“我覺得爸爸今天有點過分,根本不聽我們的意見。”
若曦撅著嘴,一臉不滿。
“他就是這樣,總是認為自己是對的。”
李玉娥拍拍女兒的手,不知該如何解釋。
她不能告訴若曦,你父親可能一直活在對過去的懷念中。
更不能說,我們的婚姻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晚上,李玉娥在書房整理婚禮賓客名單。
宋成功走進來,手里端著一杯熱茶。
“給你的,今天辛苦了。”他把茶杯放在桌上。
李玉娥沒有抬頭,繼續在紙上寫著名字。
“成功,你有沒有想過,若曦的婚禮應該以她的喜好為主?”
宋成功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態悠閑。
“我當然想過。正因為我為她著想,才選擇更穩妥的方案。”
他的回答無懈可擊。
“可是她明顯更喜歡百花廳。”李玉娥抬起頭。
宋成功嘆了口氣,那是一種包容的、略帶憐憫的嘆息。
“玉娥,你還像年輕時一樣感性。”
他的話聽起來像是贊美,實則是一種委婉的批評。
“婚禮不是請客吃飯,它關系到兩個家庭的體面。”
“我們必須考慮每一個細節,不能憑一時沖動做決定。”
李玉娥放下筆,直視著他的眼睛。
“所以你認為我和若曦都是一時沖動?”
宋成功微微蹙眉,似乎沒想到她會如此直接。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立即道歉,熟練得如同條件反射。
“謝謝你的直言,我會認真考慮你們的想法。”
又是這樣,用道歉和感謝結束對話。
李玉娥突然覺得很可笑。
他們明明在討論女兒的婚禮,卻像是在進行一場商務談判。
每一句話都經過精心打磨,不會傷害對方,也不會暴露自己。
“成功,你記得我們婚禮那天,你是什么心情嗎?”
她換了個話題,試圖觸及更深層的東西。
宋成功顯然沒料到這個問題,愣了一下。
“當然記得,很高興,很幸福。”
他的回答標準得像婚禮誓詞。
“具體呢?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感受或細節?”
宋成功思考了幾秒鐘,然后搖搖頭。
“太久了,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下小雨,你很漂亮。”
他的描述泛泛而談,沒有任何個人情感。
李玉娥記得很清楚,那天宋成功喝多了。
在敬酒時,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手心有汗。
司儀開玩笑時,他笑得很開心,眼角有細紋。
那些細微的表情和動作,曾讓她以為他是真的幸福。
現在想來,那或許只是酒精作用下的短暫真實。
又或者,是她一廂情愿的解讀。
“我有點累了,先去休息了。”李玉娥站起身。
宋成功點點頭:“好的,晚安。謝謝你為這個家做的一切。”
那句“謝謝”像最后一片雪花,落在早已冰封的湖面上。
沒有漣漪,只有徹骨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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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相冊的秘密像一顆種子,在李玉娥心中生根發芽。
她無法控制自己去想那個叫曉蕓的女孩,和宋成功年輕時的模樣。
幾天后,她借口去看望老同學,獨自一人去了宋成功的母校。
這所大學在城市另一端,她已經多年沒有來過。
校園變化很大,新建了許多大樓,但基本格局還在。
憑著相冊中的照片背景,她找到了未名湖。
夏日午后,湖邊楊柳依依,三兩學生坐在長椅上看書。
一切都和照片中的景象相去不遠,只是物是人非。
李玉娥沿著湖岸慢慢走著,試圖尋找當年的痕跡。
在一棵老槐樹下,她看到一位白發老人在練太極拳。
老人動作緩慢而流暢,仿佛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
李玉娥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下,靜靜觀看。
老人練完一套拳,注意到她,友善地點點頭。
“很多年沒回學校了吧?”老人主動搭話,眼光很毒。
李玉娥有些驚訝:“您怎么知道?”
“常回學校的人,不會像你這樣四處張望,充滿懷念。”老人笑道。
他走到長椅邊坐下,用毛巾擦著汗。
“我是這里的退休教師,姓陳。每天這個時候來練拳。”
“陳老師好,我姓李,確實是很多年沒回來了。”
李玉娥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問:“您在這所學校很多年了吧?可能認識我丈夫,他是88級的學生。”
陳老師感興趣地挑眉:“88級?哪個系的?”
“經濟系的,叫宋成功。”
老人瞇起眼睛,似乎在記憶中搜索。
“宋成功...名字有點熟悉。是不是那個總是考第一的學生?”
李玉娥心跳加速:“對,他成績一直很好。”
“我想起來了!”陳老師一拍大腿。
“宋成功,經濟系的才子,當年可是風云人物。”
“風云人物?”李玉娥很難把這個詞與沉穩的丈夫聯系起來。
“是啊,他不僅是學霸,還是文學社的骨干,寫一手好詩。”
陳老師陷入回憶中,眼神悠遠。
“那時候很多女生暗戀他,但他心里只有一個人。”
李玉娥感到喉嚨發緊:“是誰?”
“叫什么來著...對了,張曉蕓!中文系的系花。”
曉蕓,果然是她。
“他們倆是當時的金童玉女,經常看到他們在湖邊散步。”
陳老師指著不遠處的湖岸。
“就在那邊,總是手牽手,羨煞旁人。”
李玉娥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仿佛能看到一對年輕情侶的身影。
“那后來呢?他們為什么沒有在一起?”
陳老師嘆了口氣,表情有些惋惜。
“具體情況我不清楚,好像是畢業時出了什么事。”
“張曉蕓突然出國了,連畢業證都是別人代領的。”
“宋成功那段時間像變了個人,整天泡在圖書館,誰也不理。”
李玉娥默默聽著,手心微微出汗。
她從未聽宋成功提起過這段往事,一次都沒有。
“那張曉蕓后來回來了嗎?”
陳老師搖搖頭:“沒有,聽說在國外結婚了,再也沒回來。”
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什么。
“對了,宋成功后來是不是和你結婚了?”
李玉娥點點頭,心里五味雜陳。
“那很好,他總算走出來了。”陳老師欣慰地說。
“那時候我們都擔心他走不出情傷,他愛得太深了。”
情傷兩個字,像針一樣刺進李玉娥心里。
所以宋成功不是天生情感淡漠,他只是把心留在了過去。
回程的地鐵上,李玉娥一直處于恍惚狀態。
她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物,想起自己的婚姻。
介紹認識,平穩交往,順理成章結婚。
沒有激情,沒有波瀾,甚至沒有大的爭吵。
她曾經以為這就是婚姻的常態,現在才明白:宋成功可能從未真正投入到這段關系中。
他履行了所有丈夫的責任,卻吝于付出情感。
因為他的心,早已隨著那個叫張曉蕓的女孩去了大洋彼岸。
那些相敬如賓的“謝謝”和“對不起”,
不過是他保持安全距離的方式。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宋成功正在書房工作,臺燈的光勾勒出他專注的側影。
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露出慣常的微笑。
“回來了?同學見面開心嗎?”
李玉娥站在書房門口,看著這個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男人。
突然覺得他無比陌生。
“開心。”她輕聲回答,轉身走向臥室。
那一刻,她決定暫時不揭穿這個秘密。
她想看看,宋成功會如何繼續這場婚姻的表演。
08
相冊的發現和陳老師的話,徹底改變了李玉娥對婚姻的認知。
她開始以全新的眼光觀察宋成功,和他的一言一行。
而宋成功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變得更加“彬彬有禮”。
以前只是習慣性的客氣,現在幾乎成了一種防御機制。
任何可能引發深入交流的話題,都會被他用“謝謝”和“對不起”阻斷。
周末,李玉娥試探性地提起想重溫蜜月旅行的地方。
“成功,等若曦婚禮辦完,我們再去一次桂林吧?”
宋成功正在看報紙,頭也不抬地回答:“謝謝你的提議,不過今年我的年假可能要用在別的事情上。”
“什么事情?”李玉娥追問。
宋成功放下報紙,露出抱歉的微笑。
“對不起,還沒確定,等有具體計劃再告訴你。”
完美的回避,不留任何繼續討論的空間。
李玉娥不再說話,只是默默收拾著餐桌。
她能感覺到,宋成功在警惕著什么,像是在守護一個秘密。
而那個秘密,很可能與張曉蕓有關。
幾天后,李玉娥在整理衣柜時,故意拿出那本相冊。
她把它放在床頭柜上,想看看宋成功的反應。
當晚,宋成功洗漱完畢準備睡覺時,注意到了相冊。
他的動作明顯停頓了一下,但很快恢復自然。
“這是什么?”他拿起相冊,語氣平靜。
“整理書房時發現的,應該是你的舊物。”李玉娥觀察著他的表情。
宋成功隨意翻了幾頁,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都是些老照片,沒什么好看的。”
他合上相冊,放在遠離床的另一邊柜子上。
“謝謝你還留著它們,不過這些都可以處理掉了。”
他的表現天衣無縫,就像在討論一件無關緊要的舊物。
但李玉娥注意到,他的手指在相冊封面上多停留了幾秒。
那是無意識的小動作,泄露了內心的波動。
“里面有些照片挺有意思的,那個叫曉蕓的女孩是誰?”
李玉娥直接問道,不再拐彎抹角。
房間里突然安靜下來,只有空調運轉的微弱聲音。
宋成功轉頭看著她,眼神復雜難辨。
過了幾秒鐘,他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
“一個大學同學,很多年沒聯系了。”
他的回答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個陌生人。
“你們當時關系好像很好?”李玉娥繼續追問。
宋成功嘆了口氣,那是一種疲憊的、希望結束話題的嘆息。
“玉娥,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他伸手關掉自己那邊的床頭燈。
又是同樣的說辭,像排練過無數次的臺詞。
“所以過去就不重要了嗎?”李玉娥在黑暗中問。
宋成功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聲說:“對不起,如果我做了什么讓你不安的事。”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包容和理解。”
看,又來了。道歉和感謝,完美的防御組合。
李玉娥沒有再說話,她知道繼續追問也沒有意義。
宋成功不會承認,不會解釋,只會用禮貌筑起高墻。
黑暗中,她聽著身邊人均勻的呼吸聲。
突然意識到,這二十多年的婚姻,可能只是一場漫長的表演。
而她是唯一的觀眾,直到現在才看清真相。
第二天是若曦的婚紗試穿日,全家人都去了婚紗店。
若曦試穿了好幾套婚紗,每一套都美得讓人驚嘆。
韓偉誠看得眼睛發直,連連稱贊。
李玉娥幫著女兒整理頭紗,眼中泛著淚光。
只有宋成功,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偶爾給出建議。
“這套拖尾太長,行動不便。”“那套領口太低,不夠莊重。”
他的評價一如既往地理性實用,缺乏情感溫度。
若曦最終選定了一款簡約大方的婚紗,興奮地在鏡子前轉圈。
“爸,媽,你們覺得怎么樣?”
“很漂亮,非常適合你。”李玉娥由衷地說。
宋成功點點頭:“不錯,端莊大方。”
然后他轉向店員:“請問這套的價格是多少?有折扣嗎?”
李玉娥看著他和店員討價還價的樣子,突然覺得很可悲。
即使在女兒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之一,他依然保持著商人的精明。
試完婚紗,一家人在商場餐廳吃午飯。
若曦興奮地討論著婚禮細節,韓偉誠寵溺地看著她。
李玉娥偶爾附和幾句,心思卻不在這個話題上。
她注意到宋成功雖然面帶微笑,眼神卻經常飄向遠方。
像是在看他們,又像是在透過他們看別的什么。
飯后,若曦和韓偉誠先離開,剩下李玉娥和宋成功兩人。
回家的路上,車內異常安靜。
等紅燈時,宋成功突然開口:“玉娥,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不滿?”
他的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
李玉娥有些意外,這是宋成功第一次主動提起這個話題。
“為什么這么問?”
“感覺你最近有些...疏遠。”他斟酌著用詞。
綠燈亮了,宋成功啟動車子,目光專注在前方。
李玉娥看著他的側臉,突然有種沖動,想捅破那層窗戶紙。
“成功,你愛過我嗎?”
問題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車廂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宋成功的手緊了緊方向盤,指節微微發白。
過了很久,他才輕聲回答:“當然,我們是夫妻。”
避重就輕,沒有直接回答。
李玉娥的心沉了下去,她得到了答案,雖然不是用語言表達的。
“我知道了。”她轉頭看向窗外。
宋成功似乎松了口氣,又恢復了一貫的溫和語氣。
“對不起,如果我讓你有這種疑問。”
“謝謝你一直為這個家付出,我很感激。”
看,又來了。道歉和感謝,永遠的安全牌。
李玉娥閉上眼睛,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她不再期待任何真實的交流,不再試圖觸碰那顆封閉的心。
因為每一次嘗試,只會讓心涼的感覺更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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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婚禮前夜,宋家燈火通明。
親戚們從各地趕來,家里熱鬧非凡。
李玉娥忙前忙后地安排食宿,臉上帶著疲憊的笑容。
宋成功則負責與男性親戚們寒暄,舉止得體,游刃有余。
晚上九點多,客人們陸續回酒店休息,家里終于安靜下來。
李玉娥在廚房收拾殘局,宋成功在書房核對明天的流程。
若曦走過來幫忙,眼睛因為興奮和緊張而閃閃發光。
“媽,明天我有點緊張。”她小聲說。
李玉娥擦干手,輕輕擁抱女兒。
“每個新娘都會緊張,很正常。”
“爸爸好像一點都不緊張,還在那里檢查流程表呢。”
若曦朝書房方向努努嘴。
李玉娥笑了笑,沒有評論。
宋成功永遠是這樣,用事務性的忙碌掩蓋情感。
這時,宋成功從書房出來,手里拿著流程表。
“玉娥,明天的座位安排我再看一下。”
李玉娥從抽屜里拿出座位表遞給他。
宋成功仔細看著,眉頭漸漸皺起。
“二叔公的位置是不是安排得離主桌太遠了?”
李玉娥解釋道:“二叔公腿腳不便,我特意安排他靠近通道。”
“但是按輩分,他應該更靠近主桌。”宋成功堅持。
“可是那樣他要多走很多路,不方便。”
“輩分不能亂,這是原則問題。”宋成功的語氣強硬起來。
若曦見狀,趕緊打圓場:“爸,媽也是為二叔公著想,要不就這樣吧?”
宋成功搖搖頭,表情嚴肅。
“這不是小事,關系到我們家的禮數和體面。”
李玉娥感到一陣怒火上涌,多年積累的委屈幾乎要爆發。
但她還是努力保持平靜:“成功,我認為賓客的舒適度比虛無的輩分更重要。”
宋成功看著她,眼神冰冷。
“你是在質疑我的判斷嗎?”
“我只是表達我的看法。”
空氣突然凝固,若曦緊張地看著父母。
這是她記憶中,父母第一次如此直接的對抗。
宋成功深吸一口氣,像是在控制情緒。
然后,他用那種李玉娥最熟悉的、彬彬有禮的語氣說:“謝謝你的提醒,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澆熄了李玉娥心中最后的期待。
她寧愿宋成功跟她大吵一架,發泄情緒。
哪怕是指責她不懂禮數,不考慮大局。
至少那樣是真實的,有溫度的。
而不是用這種冰冷的禮貌,否定她的同時,還顯得自己通情達理。
若曦顯然也感受到了這種異常,不安地看向母親。
“爸,媽,你們沒事吧?”
李玉娥勉強笑了笑:“沒事,你爸爸說得對,按輩分排吧。”
她拿起筆,在座位表上修改起來。
動作機械,眼神空洞。
宋成功似乎滿意了,語氣緩和下來。
“辛苦你了,明天還要早起,早點休息吧。”
他轉身走向臥室,步伐輕松,仿佛剛才的小插曲從未發生。
若曦擔憂地握住母親的手。
“媽,你真的沒事嗎?”
李玉娥搖搖頭,拍拍女兒的手背。
“去睡吧,明天是你最重要的日子。”
若曦離開后,李玉娥獨自坐在客廳里。
夜很深了,窗外偶爾有車燈劃過。
她想起陳老師的話:“他愛得太深了。”
所以不是不會愛,只是把愛都給了過去。
是他為自己筑起的堡壘,防止任何人靠近真實的他。
包括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妻子。
她努力經營這個家,照顧丈夫,撫養女兒。
以為平淡就是幸福,禮貌就是尊重。
直到五十一歲這年,才看清真相:她活在一場精致的婚姻悲劇里。
而悲劇的根源,是丈夫心中那個永遠無法取代的白月光。
那個叫張曉蕓的女孩,即使遠走他鄉,從未聯系。
卻依然贏了這場婚姻,不費一兵一卒。
10
若曦的婚禮辦得圓滿成功。
帝王廳確實如宋成功所說,氣派莊重,無可挑剔。
新娘美麗動人,新郎英俊瀟灑,賓客盡歡。
李玉娥穿著淡紫色的禮服,全程保持著得體的微笑。
只有最了解她的唐丹看出,那笑容未達眼底。
婚禮結束后,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已是深夜。
回到空曠的家,喜慶的氣氛尚未完全散去。
彩帶和氣球散落各處,提醒著剛剛結束的盛宴。
宋成功顯然心情很好,破例開了一瓶紅酒。
“今天很成功,辛苦你了。”他遞給李玉娥一杯酒。
李玉娥接過酒杯,沒有喝,只是輕輕搖晃著。
紅色的液體在杯中旋轉,像她此刻紛亂的心緒。
“若曦今天很漂亮。”她輕聲說。
“是啊,一轉眼就長大了。”宋成功感嘆道,抿了一口酒。
他走到窗前,看著城市的夜景。
“時間過得真快,記得她剛出生時那么小一點。”
這是罕見的感性時刻,李玉娥卻無法共鳴。
她看著宋成功的背影,突然覺得這是最好的時機。
再拖延下去,她可能會失去勇氣。
“成功,我們離婚吧。”
聲音很輕,但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宋成功轉過身,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離婚吧。”李玉娥重復道,語氣平靜。
宋成功愣在原地,酒杯僵在半空中。
過了好幾秒,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為什么?是因為昨天的座位安排嗎?”
他甚至還記得用疑問句,而不是直接否定或憤怒。
李玉娥搖搖頭,放下手中的酒杯。
“不是因為這個,是很多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宋成功走近幾步,眉頭微皺。
“玉娥,如果我做錯了什么,我可以道歉。”
看,又來了。道歉,永遠的第一反應。
李玉娥深吸一口氣,決定把話說開。
“成功,我知道張曉蕓的事。”
這個名字像咒語一樣,讓宋成功的表情瞬間凍結。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沒有發出聲音。
“我去過你們的學校,遇到了陳老師。”
李玉娥繼續平靜地說。
“他告訴我,你們當年很相愛。”
宋成功的臉色由震驚轉為復雜,最后歸于平靜。
他走到沙發前坐下,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
典型的防御姿態。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最終說,聲音低沉。
“對你來說可能是過去的事,但對我不是。”
李玉娥在他對面坐下,直視著他的眼睛。
“這二十多年,你從來沒有真正對我敞開過心扉。”
“你履行了所有丈夫的責任,卻吝于付出感情。”
“因為你的心,早就隨著她去了國外,是嗎?”
宋成功沉默著,沒有否認。
這種沉默,比任何語言都更有殺傷力。
“那些‘謝謝’和‘對不起’,是你保持距離的方式。”
李玉娥繼續說,聲音有些顫抖。
“表面上禮貌周到,實則冰冷徹骨。”
“我寧愿你跟我吵架,發脾氣,至少那是真實的。”
“而不是用這種禮貌的冷漠,把我推開千里之外。”
宋成功終于抬起頭,眼神復雜。
“玉娥,我...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李玉娥幾乎要笑出來。
“你看,直到現在,你還是在說對不起。”
她站起身,感到一種奇異的解脫。
“成功,我不怪你忘不了她,感情的事無法勉強。”
“但我怪你,明明心里裝著別人,卻還要娶我。”
“讓我在這段婚姻里,獨自演了二十多年的獨角戲。”
宋成功低下頭,肩膀微微垮下。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永遠得體、永遠正確的宋成功。
只是一個疲憊的、被看穿偽裝的中年男人。
“我承認,剛開始結婚時,我還沒有完全放下。”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像是自言自語。
“但后來我是真心想好好過日子的。”
“是嗎?”李玉娥輕聲問。
“那你為什么從不跟我分享內心真實的想法?”
“為什么每次有分歧,都用道歉和感謝來回避?”
“為什么在我發現相冊后,不是解釋,而是更加疏遠?”
一連串的問題,讓宋成功無言以對。
良久,他才艱難地開口:“我習慣了...習慣了那種相處方式。”
“我以為那樣是對你的尊重。”
李玉娥搖搖頭,眼淚終于滑落。
“那不是尊重,是冷漠。”
“真正的尊重,是坦誠相待,是分享喜怒哀樂。”
“而不是用禮貌的外衣,包裹一顆疏遠的心。”
她擦掉眼淚,語氣堅定起來。
“我五十一歲了,不想再繼續這樣的生活。”
“我想為自己活一次,哪怕是一個人。”
宋成功看著她,眼神中有震驚,有不解,也有一絲釋然。
“你確定要這樣嗎?”他最后問。
“我確定。”李玉娥點頭。
又是一陣沉默,這次是漫長的、終結性的沉默。
最后,宋成功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尊重。”
看,即使到最后,他還是要保持體面。
李玉娥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苦澀,也有解脫。
她轉身走向臥室,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
但對她來說,一段持續了二十多年的婚姻,
終于在這一刻,畫上了句號。
不是因為激烈的爭吵,不是因為原則性的錯誤。
只是因為那些冰冷的“謝謝”和“對不起”。
比任何爭吵都更讓人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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