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詩映汴河
趙汗青·劉欣華
初冬的涼意,是悄無聲息地漫上皖北平原的。它不似北地那般凜冽逼人,倒帶著幾分江南似的纏綿與遲疑,在平曠的田野與疏落的林梢間,緩緩地浸潤開來。暮色來得也早,仿佛一方被清水漸漸化開的舊墨,在天際線上濡染出層次幽微的灰與黛色,而后,便這般安安靜靜地、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將宿州城外這汴河景區,溫柔地擁入一片沉寂的色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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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腳下的地方,是拂曉大道戚家溝橋的東側。這里是新汴河的源頭,是與沱河的交匯處,水流便顯得格外沉靜,仿佛一位奔走了一日的旅人,終于在此處歇下了腳步。也正是在這水與岸溫柔廝磨的角落,一壁黃褐色的照璧,寂然佇立著。它的形制是古樸的,沒有多余的雕飾,只在壁心,鐫刻著文化學者錢漢東先生手書的東坡詞句——《南鄉子·宿州上元》。那墨跡是遒勁的,帶著金石般的風骨,卻又因了這暮色與風霜的浸潤,邊緣處似乎也柔和了起來。我們的目光掠過那一個個仿佛仍在呼吸的字跡,再投向河岸邊那一片叢生的蘆葦時,心頭便猛地一顫,一種遙遠而熟悉的意境,霎時間破開了時空的隔膜,將我們全然淹沒——那竟是來自《詩經》里,那一片“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千古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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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汴河,確是沉靜如哲人了。春夏之際那點湍急的、試圖掙脫岸的束縛的性子,早已收斂得無影無蹤。水流凝碧,在漸濃的暮色里,望去不像水,倒像一匹被遺忘在此處的、失去了所有聲響的墨綠綢緞,平滑地、溫順地向著未知的遠方鋪展。而岸邊的蘆葦,卻正是最好的年華。它們生得那般茂盛,一叢叢,一簇簇,相依相偎,將細長而堅韌的莖稈,齊刷刷地舉向天空。莖稈的頂端,是已然盛極的、蓬松如絮的蘆花。晚風是清冽的,不帶一絲煙火氣,只是那么悠悠地、一陣陣地吹過來。于是,那滿灘的蘆花,便如統一了意志般,朝著同一個方向,微微地俯下身子,又微微地仰起頭來,那起伏的弧度,輕柔得仿佛一聲不忍驚動任何人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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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的余暉,到了這時,已是強弩之末,卻偏有那樣執拗的幾縷,穿過蘆葦疏朗的、已然有些干枯的葉片間的縫隙,斜斜地投射在水面上。水波本是極靜的,被這金光一觸,便仿佛沉睡的巨獸抖動了鱗甲,泛起了無數細碎而溫暖的粼光。而那些茸茸的蘆花,邊緣處都沾著初冬特有的、介于露與霜之間的薄薄濕氣,在逆光中看去,每一朵都暈出一圈淡淡的、朦朧的白光。這景象,與《蒹葭》里那八月初秋的“白露為霜”,在節氣上雖是差了兩個月,但那分清冷中的素潔,那分蕭疏里的華美,那分可望而不可即的、如夢似幻的光影,其神韻,竟是如此地相通。風稍大些時,整片的蘆葦叢便發出一片“簌簌”的、私語般的聲響,不絕如縷。這聲音,不像松濤那般雄渾,也不像蕉雨那般清響,它更低,更柔,更綿密,仿佛是從遠古飄來的一曲無字的歌謠,反復吟唱著那“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繾綣與悵惘。這一刻,這條曾經槳櫓穿梭、帆檣云集,承載了無數漕運記憶與商旅悲歡的古老河流,似乎終于卸下了所有歷史的沉重,在這蒹葭的吟誦里,化為了一個純粹的詩的載體,平添了無限的詩意與悠遠。
我們復又踱回那照璧之前,仰面細觀。錢先生的書法,此刻在暮色里,褪去了白日的分明,墨色仿佛更深地吃進了石壁的肌理之中,與這青灰色的石面融為一體,顯得愈發古樸沉靜。東坡的詞句,便在這沉靜中,一字一句地跳入我們的腦海:“千騎試春游,小雨如酥落便收。能使江東歸老客,遲留。白酒無聲滑瀉油。飛火亂星球,淺黛橫波翠欲流。不似白云鄉外冷,溫柔。此去淮南第一州。”這筆下是何等一番熱鬧光景!上元佳節,車馬喧闐,春雨如酥,燈火如星,酒滑如油,連那汴河的碧波(“淺黛橫波”)都翠綠得要流淌起來。那是一千多年來,屬于宿州的、活色生香的繁華與溫潤。可眼下,卻是初冬的暮色,是沉靜的流水,是蕭瑟的蘆葦。這照璧,這詩詞,像一個時間的錨點,將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春的喧鬧與冬的沉寂,節的歡騰與日的平常——奇妙地縫合在了一起。于是,我們仿佛同時置身于兩個世界:眼前是秦風的古意蒼茫,心中是宋韻的雅致風流。這一壁青石,便成了連接這一切的紐帶,它將自然的景致點化為人文的景觀,將一瞬間的感懷,延伸為千年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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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河岸的步道緩緩前行,腳下的石板,沁著初冬的涼意,這涼意隔著鞋底,清晰地傳導上來,讓人步履不由得沉緩。蘆葦叢沿著步道兩側無盡地綿延開去,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搖曳生姿的屏障,將遠處現代都市的聲浪與光影,都溫柔地隔絕在外。偶有行人,或是一對依偎的情侶,或是一位獨行的中年人,也會在此駐足。他們或在照璧前默讀那些古老的句子,或舉起手機,對著暮色中輪廓優美的蘆葦與它們的水中倒影,留下這靜謐的一刻。他們的交談聲是極低的,甫一出口,便被那無所不在的晚風攜走、化開,絲毫擾不動這片天地固有的安寧。最動人的,是一位牽著孫兒的老人。他停下腳步,指著那一片白茫茫的蘆花,對那目光清澈的孩童輕聲講述著什么。我們聽不真切,但我想,他講的,定然是那“蒹葭蒼蒼”的故事。那孩童的目光,在蘆花與水波之間好奇地流轉,千年的詩魂,便在這最尋常的耳濡目染間,如種子般,悄無聲息地落入了又一片純凈的心田。
暮色愈發地濃了,如一滴碩大無朋的墨,徹底在清水中洇開,染透了整個天際。夕陽最后的暖金,已完全被一種沉靜的暮色藍所替代。也正在這時,汴河兩岸的燈光,次第亮了起來。那燈光是暖黃色的,不像都市霓虹那般刺眼,只是溫存地、一星一點地,從樹叢里、亭臺邊、橋欄上透出光來。這光映在蘆葦上,仿佛為每一朵蘆花都鍍上了一圈柔和的光暈,它們不再僅僅是白,而是一種含著暖意的、近乎透明的乳黃了。身后的照璧,輪廓也被燈光巧妙地勾勒出來,不再是白日里與天地爭雄的碑石,而像一位沉浸于幽夢的沉思者;壁上的字跡,在光線的映襯下,褪去了石質的冷硬,仿佛帶著筆酣墨飽時的濕潤,韻味愈發地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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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此刻成了一面深幽的墨色畫布,忠實地倒映著岸上的一切:燈光的星點被拉成長長的、顫動的光柱,蘆葦的剪影在水下形成一個顛倒的、同樣繁茂的世界,連那照璧的側影,也以一種扭曲而奇幻的姿態,在水中構筑起一座縹緲的宮殿。光與影在水中晃動、交融、破碎又重組,“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的意境,從未像此刻這般真切過。那位“伊人”,不必是具體的窈窕淑女,她可以是東坡筆下的繁華舊夢,可以是《詩經》中追尋的理想,也可以是每個人心中那份若即若離的美好。她仿佛就立在這光影交織的、蕩漾不定的水中央,你看不清她的面容,也觸不到她的衣袂,但她就在那里,以一種永恒的姿態,引人無限地向往與遐思。
抬頭向東望去,人民路大橋橫跨汴河,橋上已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汽車的燈光,匯成一條條紅色與白色的光流,飛速地劃過暮色的藍絨底子,如同無數顆曳著長尾的流星。這現代的、動態的、充滿生命力的景象,與腳下汴河的靜謐、蘆葦的蕭然、照璧的沉靜,形成了一幅動靜相宜的畫卷。橋身裝飾的燈光,連成一道璀璨奪目的光帶,又與它在河中的倒影完美銜接,形成一個碩大的、流光溢彩的光之橢圓,橫臥于水面之上。這光的橋梁,與這暗的蘆葦、青的照璧,共同勾勒出初冬汴河獨一無二的、融合了古典詩意與現代氣息的復雜景致。晚風依舊吹著,此刻它裹挾來的,是蘆葦桿葉特有的、帶著些微苦意的清香,以及河水那濕潤的、略帶土腥的氣息。深吸一口,這混合的氣味直沁心脾,讓人在肌膚感受初冬寒意的同時,五臟六腑卻仿佛觸摸到了這條古老河流內里蘊藏著的、永不枯竭的溫柔與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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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初冬暮色,或許在漫長的時光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瞬間。但宿州汴河的這一隅,卻因了這一壁沉默的照璧、幾句穿越時空的詩詞,與這一片生生不息的蘆葦,而擁有了與眾不同的、可以觸摸的靈魂。這里,有隋堤煙柳的往事,有千年漕運的號子,那是歷史的厚重;有東坡醉后的吟詠,有錢先生筆下的風骨,那是文人的雅致;更有那從《詩經》源頭便一路流淌而來的、關于追尋與守望的永恒母題,那是深植于我們血脈中的古典意境。照璧映照著詩魂,蒹葭臨照著流水,暮色以其無邊的溫柔,將這一切包容、調和。于是,每一位有幸在此駐足的人,無論來自何方,心懷何種煩憂,都仿佛能被這自然與人文交融的和諧所撫慰,在悠悠的文脈與浩浩的時風中,尋得一份短暫卻真實的寧靜。
汴河,依舊在靜靜地流淌,不舍晝夜;蘆葦,依舊在隨風搖曳,歲歲枯榮;照璧上的詩詞,也依舊在暮色與燈光下,熠熠生輝,沉默地訴說著一切。在這皖北大地的初冬暮色里,它們共同訴說的,是文脈的綿長,是詩情的不死,是這片土地深藏不露的、溫柔而堅韌的魂魄。
趙 汗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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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汗青文史作家、文化學者、高級記者、博士,《中國新聞雜志》副總編、中國網?韻動安徽地方部新媒體主管,宿州市白居易研究會會長、宿州市隋唐大運河研究會駐會會長。
代表作品:20萬字軍事歷史小說《垓下之戰》等,歌詞“我有一個夢”獲2021年安徽省直機關工委組織的“頌歌獻給黨”大賽一等獎。
劉 欣 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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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欣華英文翻譯、文化學者,博士。中國網?韻動安徽地方部主任,宿州市隋唐大運河研究會會長、宿州市白居易研究會駐會會長,宿州市埇橋區政協委員、區知聯會副會長、區歐美同學會副會長。
代表作品:散文“緬因州賞紅葉”、“秋風中的圓明園”、“愛上臨海”、“西塘·等那一籠煙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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