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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客賤子侈行書簡
在東漢晚期于書寫而言是一個特殊的時期。就在簡牘墨跡字體規范臻于極致,且即將成為廟堂典范的同時,一種源于日常書寫、充滿生命活力的一種新的書寫范式,正于簡牘之上悄然萌發,就是那些被史筆簡略記載或干脆佚名的“客”、“賤子”、“侈”等下層吏員與民間書手,以其手中之筆,在竹木簡牘上大膽的進行前所未有卻又深刻的書寫變革。本文以“客賤子侈行書簡”為例,認為此行書能代表的東漢早期行書墨跡之一二,作為行書真正的原生形態之一,其意義不僅在于行書的萌芽,更在于它實現了一系列根本性的書寫技法上的演變,并體現在其強大的實用性與藝術性,重要的是啟發了“書寫思變”意識與自覺,為魏晉行書的藝術化走上巔峰鋪就了堅實的道路。
一、 值得思考的原生態技法突破
充分認識“客賤子侈”行書簡技法上的突破性,必須將其置于特定的歷史語境中去思考。
(一) 隸書的規范成為困境: 東漢中后期,隸書的標準化(八分書)已高度成熟,其“蠶頭雁尾”、“波磔分明”的筆法,以及橫向取勢、結構平正的體勢,成就了莊重典雅的廟堂之美。然而,正因為這種高度程式化的書寫模板,對于人們處理日益繁冗的軍政文書、私人信札而言,顯得效率低下不能滿是日常需求。規矩的行筆,嚴謹的結體,程式的章法布局,都成為了追求書寫速度的桎梏。
(二)“急就〞的需求: 文字書寫的最根本動力之一在于實用。邊塞戍卒的軍情奏報、地方小吏的賬目記錄、文人雅士的尺牘往來,都需要既能保證可識性,又能大幅度提升書寫速度的新書體。正是社會上“急就〞的需求,為字體需要快寫提供了最肥沃的土壤。
(三)書手的環境: “客”、“賤子”、“侈”這類稱謂,指向的大多是職位不高的文書小吏或普通知識分子,他們日常首要任務是準確、快速地完成書寫工作。正是這種“非藝術”的純粹實用目的,使他們得以擺脫官方嚴格嚴求的審美教條,從心所欲地自由的進行技法上的探索與簡化,從而成為演變的推動者。他們不受約束,沒有了教條的審美,那是一種自由的狀態。
“客賤子侈”行書簡的出土,讓我們能更好地分析書寫的演變,并得以清晰地看到技法層面的具體突破。
二、 筆法之變:從“遲澀”到“流便”的核心突破
書法的靈魂是筆法,也是“客賤子侈”行書簡最核心的演變所在。它徹底改變了隸書的運筆規則,實現了從“遲澀”到“快寫”的質的飛躍。
(一) 貫連的筆勢:開啟行筆氣勢的先河。 我們知道隸書筆法的核心在于“筆筆斷而后起,言筆筆有起訖耳”,強調每個筆畫獨立完成的起筆、行筆、收筆過程,強調起收筆的裝飾性和規范力度。而“客賤子侈”行書簡則大膽引入了牽絲與映帶。筆畫與筆畫之間,不再是被空間割裂的個體,而是通過纖細的游絲或筆鋒在空中連貫的走勢,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這種筆勢的貫連,使毛筆連續運動的“即時性”增強了許多,書寫節奏由規范字體的獨體式變化為快書的自由發揮狀態。至此字的物理空間里也因此充滿了書手快寫后流露出的氣勢,更有了富于藝術性的氣韻,這應該是后世行書“行氣”概念的雛形。
(二)弱化波磔與簡化筆劃。隸書的 波磔在此行書簡中被極大地簡化甚至直接去掉。長長的捺筆往往被收斂為短促的頓筆或輕快的尖撇,橫畫的蠶頭也被簡化為直接的露鋒書寫。這不僅是形態上的簡化,更是運筆動作的節省化。書手不再需要為了一個裝飾性的筆畫而付出復雜的“逆鋒-頓挫-波捺”過程,代之以更為直接高效的起、收、頓、挫的過程。這種對字體核心筆畫的解構去魅是書寫效率得以提升的一個關鍵所在。
(三)強化提按變化與節奏。 復雜波磔不再使用的同時,此行書簡演化出了更為豐富的提按技巧。筆畫的粗細變化不再僅僅依賴于波磔的夸張,而是通過運筆過程中對手指、手腕力量的微妙控制,自然形成線條的輕重、粗細對比。在一筆之內,可能有數次輕提重按的變化,這種跳躍性的節奏感,是隸書所不具備的。它使得書寫過程充滿了動態的韻律,線條更具生命力與表現力。
三、 結構的變化:由平正到欹側的自然生成
筆法的流動必然引發結構的嬗變。“客賤子侈”行書簡在結字上,大膽地突破了隸書的規整嚴謹布白均稱重心平穩的定式格局,向“欹側取勢”,走流暢靈活的路子。
(一)動態平衡的建立。 隸書結構追求的是絕對的均衡及靜態中的波畫飄逸,猶如端莊的坐姿。而此行書簡中的字,則常常呈現出一種“行走”甚至“奔跑”的姿態。通過改變部首的比例、位置,或故意使字的軸線傾斜,營造出一種不平衡感,有意識的去造出險境,然后再通過其他筆畫的支撐、呼應,在動態中尋求新的平衡。例如,“客”字可能寶蓋頭偏左,而“口”部偏右,形成左緊右松的疏密對比;“賤”字的“貝”部則…微微側傾,而最后一筆捺畫則有力地撐住全局。這種“似欹反正”的結構使書寫有了極強的運動感和視覺上的對比度與沖擊力。
(二)縱勢的顯現。 改變整體取橫勢,結體扁方。而此行書簡由于筆勢的連貫上下字之間的呼應,以及筆畫在縱向上的拉伸向縱長的趨勢。這種從“橫展”到“縱引”的轉變,是書手空間意識的一大進步,它為后來楷書、行書的筆勢演變有一定的促進作用。
(三)結體疏密與開張。因特殊的物理面積直接影響書手們 在狹長的簡牘上書寫,迫使他們必須更靈活地處理字內空間。他們不自覺地運用了疏密對比的原則:將某些筆畫密集排布,形成“密不透風”的塊面;同時將另一部分筆畫舒展開來,形成“疏可走馬”的空間。這種有意識的“計白當黑”,使得即便在有限的空間里,每個字也顯得精巧靈動,氣息暢通。
四、 章法之變:從“行列”到“氣脈”的整體演進
技法的突破最終體現在整體章法上。“客賤子侈”行書簡的章法非常有味道,因為它沒有了嚴肅的規矩,打破了隸書碑刻般整齊劃一的規則,而是呈現了一種自然天成的錯落有致的均律美。
(一)由一條中心線上左右擺動而形成動態的美感。 隸書的布局章法是重心穩定,整齊劃一。而此行書簡中,每個字都在簡的中心線上可以自由地左右起勢,并且上下字之間通過筆勢的牽引,形成線條動態變化以及節奏控制,充滿自然流暢和靈動多變的特點。簡上這條無形的中心線卻又有形的將這些單個字行云流水般貫穿了起來。
(二) 快寫使多字連接起來。 由于書寫速度的加快和筆勢的外露,此行書簡中經常出現多字組合寫的現象。也就是說兩個字三個字或著更多字,書手們寫的過程中通過緊密的筆意,一氣書寫完成,看似一組字體組成的畫面視覺效果。字組內部的空間小于字組之間的距離,也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章法上的疏密與空間張力,形成疏朗曠達密集雄渾的對立統一體。
五、實用式的審美自覺啟蒙
“客賤子侈”行書簡的技法突破,它深刻地啟發了書寫者的審美思變意識。
(一)書寫美感的重新認識。 我們看此簡上的墨跡是想說明一個問題,書寫不僅可以莊重典雅,亦可以輕松便捷;美感并非只能存在于嚴謹的法度之中,同樣可以誕生于率意、自然的書寫過程里。它形成了一種流暢溫和行云流水的快寫狀態,而且還沖破了固有的審美理念,為書手們思想上有了解放審美上有了突破,在謹嚴的標準之外,又有了更為自由、更富個性的廣闊的書寫空間。
(二)給文人書家的藝術創作以啟迪。 盡管“客賤子侈”的書寫是出于實用,但其產生的審美效果——筆勢的流動、結構的奇崛、章法的自然,卻被后來的文人書家敏銳地吸取并發揚升華。東漢著名書法家劉德升之所以能被尊為“行書鼻祖”,正是因為他“雖為創草,亦甚妍美,風流婉約,獨步當時”,這顯然是對潦草書風進行整理、美化與雅化的結果。至魏晉時更是將這種源于實用的“書體”提煉為“雅書”,將其實用性的技法進行突破,以務求簡易、筆劃從略、離方遁圓、濃纖自然等轉化為自覺的藝術語言。好多帖中存有的樸拙與厚重,可謂是漢簡行書筆意的自由收收。
(三)行書核心審美的確立。 后世行書所追求的“風神瀟灑”、“天質燦然”、“飄逸沉著”等美學范疇,其技法根源,幾乎都可以在“客賤子侈”行書簡中找到原型。筆勢的貫連是“瀟灑”的由來,結構的欹側是“風神”的支撐,章法的錯落是“自然”的體現。可以說這些無名書手們在不經意間,為書法奠定了一個最重要的審美范式。
總之,東漢“客賤子侈”行書簡,看似潦草的墨跡。其實它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它處于行書發展的原生萌芽期,因其強大的實用需求為動力,卻完成了一種超越式的書寫技法演變。在筆法的貫連、簡化方面自由流暢的書寫取代了以往規矩的“遲澀”;在結構上以動態的“欹側”改變了絕對的平正端莊。在章法上以靈動的氣韻進行巧妙的布局排列。這一切變化使字體出新出奇,以一種新的面貌呈現在人們面前,而且又是非常鮮活生動,極大地啟發了后世書寫者的“思變”思想。也說明了快寫既是高效的,又是充滿美感的。審視這些簡牘,讓我們認識和思考書法創新的源頭,感受最原始、也最純粹的藝術創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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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俊坡,1967年10月生于河北省滄州市南大港,著名學者、書法家、詩人、詞作家。現為北京簡牘書法藝術院常務副院長,《簡牘藝苑》副主編,北京大學國家軟實力研究院研究員,北京外國語大學、河北大學、渤海理工職業學院、廣西外國語學院客座教授,高級職稱,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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