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的上海灘,一場遲到了多年的婚禮在華安大樓勉強撐起了排場。
新娘是北洋總理家嫁不出去的“七小姐”,新郎是抽大煙的前清遺少,兩人加起來快七十歲了,喜氣里透著一股頹敗的霉味。
而在煙霧繚繞的宴席角落,那個名叫張愛玲的14歲少女,正用文字這把看不見的刀,冷冷地解剖著這位即將登堂入室的繼母。
對于29歲的孫用蕃來說,這場婚禮并不是什么甜蜜的歸宿,更像是一場無奈的妥協。
在那個女子二十歲不出嫁就要被指指點點的年代,孫用蕃硬是拖到了快三十歲。
她可是赫赫有名的孫寶琦的女兒,雖然是庶出,但好歹也是總理千金。
之所以成了“剩女”,坊間的傳聞并不好聽:
有人說她年輕時為了一個窮小子喝過毒藥,壞了身子;也有人說是因為她染上了鴉片癮,一般的人家養不起這尊大佛。
無論真相如何,擺在她面前的男人張志沂,似乎是她唯一的選擇。
張志沂時年36歲,比她大7歲。
論家世,他是清末名臣張佩綸的兒子,李鴻章的外孫,這塊招牌夠響亮。
論家底,張家雖然在走下坡路,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虹口那邊還有不少房產。
但孫用蕃心里清楚,這男人是個“爛攤子”。
前妻黃逸梵受不了他的陳腐和鴉片癮,拋夫棄子跑到了歐洲。
如今的張志沂,終日在這個陰沉沉的豪宅里吞云吐霧,守著祖產坐吃山空。
孫用蕃不介意抽大煙,因為她自己也抽;她也不介意當繼室,因為以她的年紀和名聲,做填房是意料之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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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唯一需要介意的,是那個站在宴席角落里,穿著不合時宜衣服的瘦高女孩——張愛玲。
那是她必須要面對的繼女。
婚禮的嘈雜聲中,孫用蕃透過紅蓋頭的縫隙,或者說是透過那層精明的算計,打量著這個未來的家庭成員。
她聽說過這個孩子,有點才氣,但性格古怪,像她那個出走的親媽一樣不好惹。
當孫用蕃穿著大紅嫁衣,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進張家大門時,她并沒有看到期待中繼子女怯懦或討好的眼神。
尤其是那個張愛玲,眼神里有一種超越年齡的冷漠和審視,仿佛在看一場滑稽的猴戲。
那種眼神讓習慣了在名媛圈里長袖善舞的孫用蕃感到一絲不適。
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捏緊了手里的手絹。
她是孫家的七小姐,從小見慣了大家族里的勾心斗角,難道還治不了一個十幾歲的黃毛丫頭?
此刻的孫用蕃還不知道,她帶進張家的不僅僅是那一箱箱豐厚的嫁妝,還有一種即將引爆這個家庭的“毒藥”。
那是兩個舊式女人對于家庭控制權的爭奪,是一場關于自尊與生存的博弈。
婚禮結束的當晚,張志沂照例躺在了煙塌上,燒起了那口讓他魂牽夢繞的大煙。
孫用蕃卸下繁重的首飾,看著鏡子里那張已經不再年輕的臉,心中暗暗盤算:這個家,從明天開始,得改姓孫了。
她決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個家徹底“洗”一遍。
新婚的喜字還沒褪色,孫用蕃就已經迫不及待地亮出了她的手段。
對于一個繼室來說,最忌諱的就是活在前任的影子里。張家這棟陰森森的老宅,到處都彌漫著前任女主人黃逸梵的氣息。
那些西洋風格的裝飾、書架上英文的硬皮書,甚至是老傭人嘴里念叨的舊規矩,都在無聲地提醒孫用蕃:你是個后來者。
孫用蕃不是那種會忍氣吞聲的小媳婦。
既然進了門,她就要把這個家連皮帶骨地翻過來,刻上她“孫七小姐”的印記。
她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搬家。
理由冠冕堂皇:舊宅子太冷清,風水不好,既然新人新氣象,自然要換個環境。
張志沂是個沒主意的人,只要有煙抽,住哪都無所謂,便由著妻子折騰。
這一搬,就是一場徹底的清洗。
孫用蕃像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指揮著搬運工進進出出。
她挑剔地審視著每一件舊家具,黃逸梵留下的那些精致卻帶著冷淡風的擺設,被她毫不留情地丟棄或變賣。
取而代之的,是孫用蕃從娘家帶來的、或者是她親自挑選的新家當。
大紅大綠的帷幔,鑲金嵌玉的屏風,家里瞬間被填滿了一種熱鬧卻俗艷的市井氣。
她喜歡這種熱騰騰的感覺,覺得這才是過日子的樣子,但在敏銳的張愛玲眼里,這簡直是一場審美的災難,更是一次暴力的入侵。
比換家具更狠的,是換人。
家里的老傭人們,大多是從小看著張愛玲姐弟長大的,對前任太太黃逸梵有著深厚的感情。
在孫用蕃看來,這些人就是張愛玲的眼線,是這個家里不安定的因素。
于是,在一個尋常的早晨,孫用蕃借故發作,將幾個忠心耿耿的老媽子一并辭退。
她雷厲風行地換上了一批自己帶來的心腹。
這些新傭人只聽“孫太太”的話,對張愛玲姐弟雖然面上客氣,背地里卻全是監視的眼睛。
張愛玲眼睜睜看著熟悉的家變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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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留下的痕跡被一點點抹去,連她書房里的書都被隨意挪動了位置。
那個曾經雖然壓抑但還算熟悉的避風港,此刻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地。
她站在走廊的陰影里,看著孫用蕃指揮若定、意氣風發的樣子。
繼母臉上那種確立主權后的滿足感,深深刺痛了她。
“這是在示威。”張愛玲在心里對自己說。
孫用蕃并沒有意識到繼女眼中的恨意。
在她看來,她只是在行使一個女主人的正當權力。
她覺得自己已經夠大度了,并沒有把前妻的孩子趕出去,甚至還給他們布置了新房間。
她以為只要把家里弄得煥然一新,日子就能紅紅火火地過下去。
對于青春期敏感且早熟的張愛玲來說,這種未經商量的“清洗”,是對她尊嚴的踐踏。
新家落成的那天晚上,張家舉辦了一場小型家宴。
孫用蕃坐在主位上,給丈夫夾了一筷子菜,笑得花枝亂顫。
燈光打在她臉上,顯出一種勝利者的紅潤。
而坐在下首的張愛玲,低頭扒著碗里的白飯,一言不發。
在這個被繼母大刀闊斧改造過的“新家”里,她覺得自己像個多余的擺設,一個隨時可能被清理掉的舊物。
兩個女人的戰爭,就在這推杯換盞的假象下,悄無聲息地拉開了帷幕。
而孫用蕃接下來的一個舉動,更是直接將這種隱秘的對抗,推向了羞辱的邊緣。
如果說搬家只是對物理空間的入侵,那么接下來孫用蕃的一番“好意”,則直接撕開了張愛玲最隱秘的傷口。
那天下午,孫用蕃興致勃勃地讓人把一只樟木箱子抬到了張愛玲的房間。
她打開箱子,里面是一堆五顏六色的旗袍。
“愛玲啊,快來看看。”孫用蕃手里抖開一件暗紅色的旗袍,臉上掛著那種大包大攬的笑,“這是我娘家那邊整理出來的,料子可都是頂好的進口貨,款式雖然舊了點,但改改還能穿。
我看你還在長身體,做新衣服浪費,這些正好。”
這件旗袍是碎牛肉色的,上面有著瑣碎的暗花,料子確實厚實,但透著一股陳腐的樟腦球味,那是舊時代大家族壓箱底的味道。
在孫用蕃看來,這確實是一份“厚禮”。
她出身的孫家是個擁有24個子女的龐大家族,兄弟姐妹之間互穿舊衣是再正常不過的規矩,甚至是一種親昵的體現。
況且張家現在雖然看著光鮮,里子早已空虛,能省一點是一點,她覺得自己既賢惠又大方。
但她忘了,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孫家那些順眉順眼的庶出小姐,而是心高氣傲、正處于青春期極度敏感的張愛玲。
張愛玲看著那件像死皮一樣攤在床上的舊旗袍,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涌。
對于一個少女來說,衣服不僅僅是遮羞布,更是尊嚴的盔甲。
她在學校里受的是西式教育,同學們雖然不全是富豪,但也個個衣著光鮮。
讓她穿著這件老氣橫秋、仿佛是從墳墓里挖出來的舊衣服去上學,無異于把“寄人籬下”四個字刻在腦門上游街示眾。
“怎么?不喜歡?”孫用蕃見張愛玲遲遲不動,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這可是咱們孫家也是有好面子的,這衣服多少人想求還求不來呢。”
張愛玲沒有說話,她咬著嘴唇,手指緊緊掐進掌心。
她無法拒絕,因為在這個家里,她沒有經濟權,父親對孫用蕃言聽計從。
拒絕繼母的“好意”,就是不懂事,就是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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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她還是穿上了這件“碎牛肉色”的棉袍。
那個冬天,張愛玲覺得自己像個滑稽的小丑。
在學校里,她穿著這件臃腫、老氣的衣服,在同學們時髦的洋裝中顯得格格不入。
每一個異樣的眼神,每一次背后的竊竊私語,都像針一樣扎在她的心上。
那種屈辱感深深地刻進了她的骨頭里。
多年后,她在文章中寫道:“我永遠忘不了那件碎牛肉色的棉袍……讓我感到一種咬嚙性的小煩惱。”
而始作俑者孫用蕃,對此毫無察覺,甚至沾沾自喜。
在牌桌上,她一邊摸著麻將,一邊跟那些太太們炫耀:“我對愛玲那可是沒話說,自己舍不得穿的好料子都緊著她。”
牌友們紛紛恭維孫七小姐賢良淑德,孫用蕃聽得心花怒放,轉頭又讓人給張愛玲送去了一雙小了一號的舊鞋。
誤解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在孫用蕃眼里,張愛玲是個陰沉、不知感恩的怪胎;而在張愛玲眼里,孫用蕃是個戴著偽善面具、以羞辱她為樂的惡魔。
這件舊旗袍,成了橫亙在兩人之間的一道鴻溝。
它不僅包裹住了張愛玲發育中的身體,更禁錮住了她對這個家最后的溫情。
仇恨的種子已經種下,只需要一點火星,就能引發一場燎原大火。
而這個火星,將在1937年的那個夏天,隨著另一個女人的歸來,轟然引爆。
1937年的夏天,上海灘悶熱得像一口即將爆炸的高壓鍋。
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同樣籠罩在張家那棟陰暗的洋房里。
導火索是張愛玲的生母黃逸梵回來了。
對于孫用蕃來說,黃逸梵這個名字就是一根刺。
那個女人裹著一身西洋的香水味,穿著剪裁利落的洋裝,說著流利的英語,活得像個自由的女神。
相比之下,窩在家里抽大煙、管著柴米油鹽的孫用蕃,顯得那么陳舊、那么俗氣。
更讓孫用蕃無法忍受的是,黃逸梵這次回來,是要把張愛玲帶走的。
她要把女兒送去英國留學,那個在她看來遙不可及的文明世界。
這不僅是搶女兒,更是在打孫用蕃和張志沂的臉。
張愛玲在生母那里住了兩個星期。
當她回到張家時,明顯感覺到了空氣中的火藥味。繼母孫用蕃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手里雖然拿著煙槍,眼神卻死死地盯著剛進門的張愛玲。
“你還知道回來?”孫用蕃的聲音尖利,像指甲劃過玻璃,“在那邊住了半個月,也沒見你那個好媽把你帶走啊?”
張愛玲不想理會這種挑釁,她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我回來拿東西。”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孫用蕃。
在她看來,這個繼女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吃張家的、住張家的,心卻早就飛到了那個拋夫棄子的女人那里。
一種被背叛的憤怒,混合著維護家庭主權的本能,讓孫用蕃瞬間爆發了。
“拿東西?你當你家是旅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孫用蕃站了起來,步步緊逼,“你那個媽要是真有本事,怎么不直接把你接走?
還不是錢不夠,想回來找你要錢?”
張愛玲停下腳步,轉過身,目光如刀:“請你不要說我母親。”
“喲,還護上了?”孫用蕃冷笑一聲,常年被鴉片熏染的嗓音顯得格外刺耳,“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我們張家的事?
既然放不下這里,為什么不回來?可惜她遲了一步,現在回來,也只好做姨太太!”
“姨太太”三個字,精準地踩中了張愛玲的雷區,同時也暴露了孫用蕃內心最深處的自卑與恐懼,她怕那個女人回來搶走正室的位置。
張愛玲被激怒了,她第一次在這個家里爆發出了驚人的反抗力量。
她沖著孫用蕃喊道:“你閉嘴!”
兩個女人在狹窄的過道里對峙著。
孫用蕃沒想到平日里陰郁沉默的繼女敢頂嘴,她惱羞成怒,揚起手就要去抓張愛玲。
混亂中,也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手。
張愛玲本能地想要推開擋在面前的繼母,而孫用蕃順勢向后一倒。
“哎喲!打人啦!繼女打繼母啦!”
孫用蕃倒在地上,發出了凄厲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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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聲在空曠的豪宅里回蕩,聽得人毛骨悚然。
她捂著腰,臉上的表情痛苦扭曲,但眼神里卻閃過一絲狠厲的光。
就在這時,樓上那扇緊閉的房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了。
常年躺在煙塌上的父親張志沂,聽到妻子的慘叫,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一樣沖了下來。
他雙眼赤紅,手里還甚至來不及放下那根平日里不離手的煙槍。
他看到的畫面是:嬌弱的妻子倒在地上呻吟,而那個“忤逆”的女兒正冷冷地站在一旁。
根本不需要審判,也不需要辯解。
在這個封建家長的眼里,挑戰繼母,就是挑戰父權,就是大逆不道。
張志沂沖到了張愛玲面前,高高揚起了巴掌,那張因為長期吸食鴉片而青灰色的臉上,寫滿了暴戾。
“你還敢打你媽?!”
空氣在這一秒凝固了。
孫用蕃趴在地上,看著丈夫沖下來的身影,嘴角似乎在這個瞬間,微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她知道,她贏了。
那一記耳光并沒有落下,落下的是狂風暴雨般的拳頭。
張廷重瘋了。
這個平日里文質彬彬、只知道躲在煙榻上吞云吐霧的男人,此刻爆發出了驚人的暴力。
他抓住張愛玲的頭發,把她狠狠地往墻上撞,拳腳像雨點一樣砸在這個十七歲少女的身上。
“打死你!我今天就打死你這個不孝的!”
張愛玲沒有哭,也沒有求饒。
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飄了起來,懸在半空中,冷冷地看著這荒謬的一幕:父親像個惡鬼,繼母在地上捂著腰“哎喲”叫喚,傭人們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沒人敢上來拉一把。
直到張愛玲被打得癱軟在地,一動不動,那個剛才還在呻吟的孫用蕃,終于慌了。
她大概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步,剛才的“哎喲”聲戛然而止。
她爬起來,拉住還要動手的丈夫,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行了,行了,別真打死了,傳出去不好聽。”
這句話救了張愛玲一命,也把她推進了另一個地獄。
張廷重喘著粗氣,指著地上血跡斑斑的女兒,吼道:“把她關起來!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出來!”
“咔噠”一聲,那把沉重的鐵鎖,鎖住了那間空蕩蕩的房間,也鎖死了父女間最后一點情分。
這是一場漫長而殘忍的囚禁。
那間屋子曾經是張愛玲的臥室,現在成了她的牢房。
窗戶被釘死了,唯一的亮光來自高處的縫隙。
沒有人跟她說話,只有每天從門縫里塞進來的冷飯殘羹。
孫用蕃成了這里的看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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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天會在走廊里走動,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篤篤篤”,那是張愛玲在黑暗中唯一的計時器。
孫用蕃心里好受嗎?未必。
她雖然贏了面子,把這個“眼中釘”拔除在視線之外,但每當深夜經過那扇緊鎖的房門,聽著里面死一般的寂靜,她心里也會發毛。
她怕那個倔強的丫頭真死在里面,那她這個“惡毒繼母”的罪名就真洗不清了。
但她更怕把張愛玲放出來。
放出來,就意味著承認自己輸了,承認這個家還是有那個“前妻之女”的位置。
于是,她選擇了沉默,選擇了視而不見。
深秋的時候,張愛玲病了。
嚴重的痢疾,讓她上吐下瀉,整個人瘦得像一把枯柴。
她躺在行軍床上,覺得自己快死了。
高燒讓她產生了幻覺,她仿佛看見了母親黃逸梵在大洋彼岸焦急的臉,也看見了繼母孫用蕃站在門外冷漠的眼。
她拼盡全力爬到門口,拍打著門板,聲音嘶啞:“放我出去……我要看醫生……我會死的……”
門外,孫用蕃其實聽見了。
她站在走廊的陰影里,手里捏著佛珠,眉頭緊鎖。
她想去開門,想去叫醫生,但這時,一個念頭出現了在她的腦海里,也是這個念頭造成了后續的后果。
但一想到丈夫那張暴怒的臉,再想到平日里張愛玲那雙看不起她的眼睛,她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
“那是她自找的。”孫用蕃在心里對自己說,“讓她吃點苦頭,就知道這個家誰說了算。”
這一念之差,徹底封死了兩人和解的可能。
老傭人何干實在看不下去了,冒著被辭退的風險,偷偷給張愛玲帶了消炎藥,又給張愛玲的生母報了信。
1938年的一個深夜,月黑風高。
那個曾經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拖著大病初愈的身體,避開了巡夜的門房,跌跌撞撞地爬上了院墻。
她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家。
那棟洋樓像個巨大的墳墓,埋葬了她的童年,埋葬了父親的愛,也埋葬了她對繼母最后一絲幻想。
張愛玲跳了下去。
當孫用蕃第二天發現人去樓空時,看著那扇敞開的窗戶,她沒有暴跳如雷,反而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那個時刻盯著她、讓她如芒在背的繼女終于走了。
這個家徹底屬于她了。
就在張愛玲逃離那個牢籠后的幾年里,上海灘發生了一件怪事。
那個曾被孫用蕃視作“怪胎”、預言將來嫁不出去的繼女,一夜之間紅得發紫。
大街小巷都在談論張愛玲,報紙上連載著她的小說,甚至連孫用蕃的牌友們,手里都捧著一本《傳奇》。
但對孫用蕃來說,這簡直是一場遲來的凌遲。
因為在張愛玲的筆下,總是活躍著各種各樣面目可憎、心理扭曲的母親或繼母形象。
《沉香屑》也好,《金鎖記》也罷,那些文字剖開了舊式家庭華袍下的虱子。
上海灘最不缺的就是閑言碎語。
人們一邊看著書,一邊把目光投向了江蘇路的張家:“諾,那個曹七巧,那個惡毒女人的原型,不就是張家那個繼室孫七小姐嗎?”
流言像蒼蠅一樣圍著孫用蕃轉。
昔日在牌桌上頤指氣使的孫七小姐,如今成了別人眼里的笑話和怪物。
她明明什么都沒做,只是按照舊規矩管教了一個不聽話的女兒,卻莫名其妙地被釘在了文學的審判臺上,成了全上海最著名的“惡毒后媽”。
這還不是最糟的,比起名聲的惡臭,生活的崩塌來得更加迅猛。
這幾年,張家的日子像坐滑梯一樣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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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志沂不僅抽大煙,還把剩下的家底都花在了捧戲子、逛窯子上。
而孫用蕃自己也是個離不開煙槍的主。
夫妻倆就像兩條寄生蟲,趴在祖宗留下的遺產上瘋狂吸血。
終于,到了1948年,這座金山被啃光了。
那是一個灰蒙蒙的下午,孫用蕃簽下了賣房契約。
那棟見證了她婚禮、見證了她“清洗”前妻痕跡、也見證了那場“耳光風波”的花園洋房,不再屬于張家了。
搬家那天,場景凄涼得讓人想笑。
沒有什么風光的車隊,只有幾輛破舊的三輪車。
孫用蕃站在路邊,看著那些曾經被她視若珍寶的紅木家具、古董字畫,因為搬不走或者沒地兒放,被賤價賣給了收破爛的。
他們的新家,是江蘇路285弄28號。
聽著是個洋房的地址,實際上只是這棟房子里的一間。
僅僅14平方米。
從寬敞的獨立洋房,擠進吃喝拉撒都要在眼皮底下的14平米斗室,這種落差,比殺了她還難受。
房間里只能放下一張床、一張桌子。
以前家里雇著廚子、司機、老媽子,前呼后擁十幾個人;
現在,全散了。
那個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總理千金,不得不開始學著自己生煤球爐,在煙熏火燎中咳嗽得直不起腰。
晚飯時分,張志沂縮在床上,因為沒有大煙抽,正哈欠連天,鼻涕眼淚一大把。
孫用蕃端著兩碗清湯寡水的面條,坐在缺了一條腿的凳子上。
這是一頓名副其實的“最后的晚餐”。
告別了體面,告別了富貴,也告別了作為“孫七小姐”的所有驕傲。
窗外,上海灘的霓虹燈依然閃爍,聽說張愛玲又要出新書了,稿費拿得手軟。
孫用蕃看著碗里的面條,突然覺得這一切充滿了黑色的幽默。
當年她費盡心機,把張愛玲趕出了家門,以為自己守住了這個家。
可結果呢?那個被趕走的“喪門星”飛上了枝頭,成了鳳凰;
而她這個拼命維護舊秩序的勝利者,卻守著一個廢人丈夫,困死在了這個連身都轉不開的鴿子籠里。
“報應嗎?”孫用蕃在心里問自己。
她抬頭看了一眼墻上掛著的、唯一一張從老宅帶出來的照片,那是她年輕時的樣子,穿著華麗的皮草,眼神傲慢。
再看看鏡子里現在這個頭發蓬亂、一臉煙容的婦人,她甚至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1949年的上海,天翻地覆。
弄堂里的風向變了,曾經彌漫在江蘇路那間小屋里的鴉片味,必須徹底消失。
對于孫用蕃和張志沂這兩個抽了大半輩子的“老煙槍”來說,新時代的到來意味著一道生死關卡:戒毒。
這不是為了響應號召,更多是因為窮。
家產賣光了,已無力支撐昂貴的煙土;再加上新政府禁煙雷厲風行,再抽下去就是犯罪。
在這個關口,孫用蕃展現出了令人咋舌的狠勁。
那個曾經嬌滴滴的總理千金,在那個不足14平米的斗室里,親手砸碎了陪伴她幾十年的煙槍。
毒癮發作的時候,她渾身骨頭像被螞蟻啃噬,涕淚橫流,在這個狹窄的空間里打滾、撞墻。
隔壁鄰居常能聽到深夜里傳來壓抑的嘶吼聲,像受傷的野獸。
張志沂差點沒挺過來,但孫用蕃挺過來了。
她熬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戒斷反應,從鬼門關爬了回來。
當她再次走出家門,雖然臉色蠟黃、形容枯槁,但眼神里多了一份那個年代特有的、為了活下去的冷硬。
她不再是那個只會享受的少奶奶,她變成了上海弄堂里最不起眼的一個老太婆。
1953年,那個跟她糾纏了半生、一起墮落又一起挨餓的丈夫張志沂,因肺病去世,終年55歲。
張志沂走得很凄涼,連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
隨著他的離去,孫用蕃與那個顯赫的舊時代最后一點聯系,也斷了。
她沒有孩子,繼子張子靜偶爾來看看她,繼女張愛玲遠走高飛,杳無音訊。
從此,這間14平米的小屋,成了孫用蕃一個人的孤島。
日子變得漫長而寂靜。
為了生存,孫用蕃開始變賣身邊僅剩的一點細軟。
今天賣一件舊首飾,明天賣一件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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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學會了精打細算,學會了在菜場為了幾分錢跟小販討價還價,學會了用煤球爐煮爛糊面。
那個曾經揮金如土的孫七小姐死了,活著的是“張家阿婆”。
晚年的孫用蕃,眼睛漸漸看不見了。
也許是早年吸毒的后遺癥,也許是哭多了,她的視力急劇下降,最后近乎失明。
在黑暗的世界里,她的聽覺變得異常靈敏。
她能聽出弄堂里誰家的自行車沒打油,也能聽出鄰居們聚在一起時的竊竊私語。
當然,議論最多的,還是她那個出了名的繼女。
雖然張愛玲早就去了美國,但她在上海灘留下的名氣依然在發酵。
有些好事的鄰居,或者慕名而來的文學青年,會專門跑到江蘇路,在那扇破舊的門前探頭探腦,想看看這個傳說中的“惡毒繼母”到底長什么樣。
有人甚至當面問她:“阿婆,書里那個把女兒關起來的曹七巧,真的是你嗎?”
換作年輕時的孫用蕃,恐怕早就跳起來罵街了。
但現在的她,只是坐在昏暗的屋子里,手里摸索著那根盲杖,臉上波瀾不驚。
她沒有憤怒,也沒有急著辯解。
“都是過去的事了。”她聲音沙啞,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她寫她的書,我過我的日子。
她有出息,成了大作家,那是她的本事。
至于書里怎么寫我……那是小說,不是訃告。”
在那幾十年的孤獨時光里,沒人知道孫用蕃內心到底在想什么。
是悔恨當年對繼女太過刻薄?還是怨恨命運對自己的捉弄?
她從不提起。
她只是守著那個小小的房間,在黑暗中獨自咀嚼著這一生的酸甜苦辣。
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塊風干的一團肉,任憑外界的風言風語如何沖刷,都再難在她臉上刻下一絲漣漪。
這種沉默,或許是她對自己尊嚴最后的防守。
既然做不了那個慈愛的母親,既然已經背上了惡名,那就索性閉上嘴,把一切恩怨都帶進墳墓里。
直到1986年,死神敲響了那扇斑駁的木門。
1986年的冬天,上海格外陰冷。
在江蘇路那間昏暗的小屋里,81歲的孫用蕃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此時的她,已經在這個14平方米的斗室里獨自熬過了33個春秋。
她的背早已佝僂,雙目幾近全盲,整個人干癟得像一枚風干的核桃。
周圍的鄰居換了一茬又一茬,很少有人知道,這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太,曾經是北洋總理的千金,是顯赫一時的張家少奶奶。
在彌留之際,或許是為了給這段跨越半個世紀的恩怨畫上句號,有人問起了那個讓她背負了一生罵名的問題。
“孫阿婆,外面人都說你是惡毒后媽,說張愛玲是因為恨你才寫出那些書的,你恨她嗎?”
躺在病榻上的孫用蕃,那雙渾濁的眼睛動了動,似乎想起了那個穿著碎牛肉色棉袍、眼神陰郁的少女。
她費力地扯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混雜著無奈與豁達的笑容。
“恨什么?我都這把歲數了,都要去見閻王爺了,還有什么好恨的。”
她的聲音很輕,斷斷續續,卻字字清晰:“我是個俗人,嫁到張家,當那個后媽,我只是照著老規矩辦事。
那時候家里那樣,我不得不兇一點……她恨我也好,罵我也罷,她已經成了大作家,出息了。
如果是因為受了我的刺激,讓她寫出了好文章,那對我來說,倒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這一刻,那個曾經精明算計、爭強好勝的孫七小姐徹底消失了。留下的是一個看透了世態炎涼的老人。
她喘了一口氣,用盡最后的力氣說了那句著名的遺言:
“惡聲罵名沖我而來,我認了。
但我這一輩子,沒害過誰的性命,也沒吞過誰的家產,我守著這個家直到最后……我問心無愧。”
幾天后,孫用蕃在睡夢中平靜離世。
沒有隆重的葬禮,沒有成群的吊唁者。
她像一粒塵埃,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上海的寒風中。
大洋彼岸的美國洛杉磯,消息傳到了張愛玲的耳中。
此時的張愛玲也已是風燭殘年,離群索居。
當聽到繼母去世的消息時,她正在整理自己的舊書稿。
她沒有哭,也沒有笑,甚至連那個用來表達驚訝的挑眉動作都沒有。
她只是沉默了良久,然后繼續低頭工作。
對于張愛玲來說,那個曾經讓她恨之入骨、讓她在夢魘中驚醒的女人,早已隨著舊上海的煙云一同消散了。
恨,是需要力氣的。
而在漫長的歲月侵蝕下,愛與恨都化作了死灰。
這兩個女人斗了大半輩子。
一個用冷漠和文字做武器,把對方釘在恥辱柱上;一個用掌控和生存做盾牌,在現實的泥潭里掙扎。
到底誰贏了?
張愛玲贏了身后名,她的文字不朽,連帶著繼母的惡名也流傳千古。
孫用蕃贏了當下,她熬過了那個動蕩的年代,熬死了丈夫,在平淡中壽終正寢。
但在那個早已崩塌的舊時代豪門廢墟上,其實沒有贏家。
她們都只是封建家庭的回光返照中,兩個被命運捉弄的可憐女人。
一個因為缺愛而變得尖銳,一個因為生存而變得庸俗。
1986年,隨著孫用蕃的離去,這場關于“繼母與繼女”的百年戰爭,終于落下帷幕。
只留下一聲嘆息,消散在歷史的塵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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