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短篇小說講述了飛虎隊最后一個老兵羅杰斯的人生故事,他與中國的不解之緣和如何在華盛頓走到生命終點。“黎國鏵聽到第一鏟泥土落到棺蓋的聲音,沉悶,凝重,像遙遠的回聲。飛虎隊最后一個老兵就這樣埋進歷史,連同他的時代和故事”。
第一縷薰風搖響門廊風鈴,蟬卵拱開春泥,夏天在渡河。
黎國鏵挪動輪椅,讓羅杰斯的白發晾曬陽光。蟬鳴中聽得童聲歡快尖叫,驚飛山茱萸花蔭的紅雀。鄰家男孩艾瑞克金毛茸茸的手臂探出灌木叢,指尖拈著亮晶晶的蟬蛻。
羅杰斯渾濁瞳仁閃出一道光,哆嗦嘴唇召喚鄰家男孩,蒼老嗓音分貝太低,黎國鏵便走近柵欄招呼。他看到灌木枝葉爬滿新蟬,如綠袍縫綴的亮片。
小金毛艾瑞克樂顛顛跑上門廊,攤開掌心蟬蛻。黎國鏵拈起來,透過初夏陽光,蟬翼顯現神秘圖讖般的紋路。“多著呢!”艾瑞克丟下一句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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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系AI生成
羅杰斯顫巍巍接過蟬蛻,眼瞳火苗又燃。黎國鏵小心將輪椅推過庭院,街上一群孩子奔跑叫喊,手中都舉著動物標本般的蟬蛻。
羅杰斯嘟噥:我記得……我記得……黎國鏵俯身問:您記得什么?老人滿布褶子的嘴唇張歙:小時候在阿巴拉契亞山地,見過漫山遍野都掛著蟬殼。老人思覺又遁入童年夢境。
羅杰斯渾濁老眼并不昏花,除卻視力,全身功能都在衰退,尤其是被阿茲海默癥侵蝕的記憶力。黎國鏵常與老人傾談,這是醫囑,語言交流可減緩老年癡呆。但下午他要出庭作證,已約好街尾住家看護林美珠過來照顧老人。這就看到她穿過蟬鳴走進前院,腳下不斷有新蟬從花木叢羽化飛升,就像雨點濺起。
林美珠是閩籍移民,照顧街尾藍房子主人奧莉薇老太太,是她第一份正式工作。林美珠早前在南加州華人經營的月子中心打黑工,后來月子中心被ICE(移民及海關執法局)突擊抄查而關閉。林美珠嫁到東部,有了居留身份,受訓后領到家庭護理執照。
不少新移民都有類似人生軌跡。林美珠看護的奧莉薇老太太驟染新冠,送入醫院重癥室。林美珠仍住大宅照顧貓狗,還有老太太別致的寵物,一條二十磅的南美大花蟒。
林美珠樸實,渾身散發勞動婦女的氣息。這些日子她都清閑,惟是那條蟒蛇讓心里發毛,能逃離片刻也是好的。她不止一次過來幫忙了。
林美珠英文不好,但家庭護理詞匯沒問題。她先貼耳逗幾句老羅杰斯,就和黎國鏵拉話:“都說流年不利,庚子年捱過去,煞氣還是重。你看這蟬,多得嚇人,這輩子都沒見過!莫是壞預兆吧?”
黎國鏵說:“這是北美東部才有的蟬,在地下十七年才拱出來。我來美國沒那么久,只見過一次。”林美珠:“天啊,蟬那么長命,想不到!”
早前傳媒已預告,即將有成百億只蟬密集出土,學名叫X蟲群,又稱十七年蟬。但此際黎國鏵無暇科普,他交待幾句,特別是準備晚飯,等老羅杰斯的孫女駱琳娜下班回來交接,如可能就多留一會,駱琳娜醫生和很多醫護人員一樣滿負荷工作,累得回家半個鐘頭都不想說話。
交待畢,黎國鏵在蟬聲中離開,他今天要出庭作證。
河岸風波
喬治王子郡法院比郡政府堂皇。廊柱托舉著巴洛克圓頂,氣勢奪人,卻門庭冷落大半年了。去歲寒冬黎國鏵曾來拍雪景,停車場沒人鏟雪,法院圓頂像一頂巨大冰盔,折射著冬日清凄斜陽。如今疫情稍退,延宕許久的案件陸續開審。其中一宗就是他要出庭作證的河岸小區傷人案。
黎國鏵報到,出示法院傳票,被測體溫,摘下口罩驗明正身。膚色深棕的南亞裔法警便領他到二號庭一個房間等候傳訊。黎國鏵當過陪審員,對法庭不陌生,卻見等候室的消遣雜志都下架了,椅子也撤得疏落。
黎國鏵沖一杯免費提供的咖啡,閉目冥想。去年這宗傷人案,好比防風草溢出的毒液,令他刺痛至今。案發地距羅杰斯家僅飛盤一擲之遙,后院與遠處樹林之間的草坪屬公共綠地。黎國鏵剛上門照看羅杰斯,正值春天,草坪邊際灌木吐出新綠,不幾日迎春花滿眼閃耀,使他想起家鄉川西平原油菜花延展天邊的金黃。
草坪是青少年領地,平日孩子放學后打橄欖球、棒球和踢足球。疫情讓學校關閉改上網課,草坪更熱鬧,飛揚著變聲期不同音部的吆喝,青春荷爾蒙因肢體碰撞有了重力和速度,追逐著草坪上快速騰挪的影子。
這也是老人羅杰斯的Happy Hour(快樂時光)。他家后院露臺朝西,每天下午坐輪椅曬太陽,這就是觀景臺。老邁羅杰斯惟剩飛行員的視力未被衰老壓倒。他愛看孩子嬉戲和角逐,仿佛在捕捉飄遠的歲月殘屑。
多種族混居的喬治王子郡儼然美國調色板,微縮到這塊公共草坪。黑白孩子打橄欖球和棒球,踢足球的幾乎都是拉丁裔孩子,愛踢球的白人女孩有時也加入。青少年荷爾蒙過剩,時起沖突,間有斗毆,都因場地爭端,與種族無涉。
黎國鏵是另一所公立高中數學老師,他和老美家長一樣,對青少年因血氣旺盛而生摩擦并不太在意。那無非是成長期瘀青。
暑假期間黎國鏵每天都過來,循例推輪椅到露臺,讓羅杰斯曬日光浴,間或給這位老兵做抗戰口述訪談,那要視乎羅杰斯的狀態。
疫情使多數家庭放棄暑期旅行,公共草坪便成憋屈少年嘯聚之地。去年黑人弗洛伊德被警察跪殺之后觸發抗議風潮,如地表龜裂,難免延伸到不同角落。
露臺目力所及,草坪沖突頻率明顯升高,口角想必添加了另類佐料。黎國鏵隔得遠聽不清,卻從孩子肢體反應看得出,不是好話。個別沖突是尋常事,但引起群體騷動,比如白孩子和拉丁裔互懟,本來同隊的黑孩子卻不挺白隊友,抄手旁觀,那定是爆發語言超限戰。以黎國鏵處理學校糾紛的經驗,少數族裔學生受到語言霸凌,“滾回你的國家!”使用率最高。
這天晴好,渡河薰風掠過林梢,挾起波托馬克河波光,讓一草一木都有了流動感。草坪上青少年各自組隊,缺了非裔孩子,橄欖球玩不成了。白孩子抱團打棒球,頭盔和合金球棒跳躍著燦然日光。踢球的拉丁裔少年比較吵鬧,混雜英語、西班牙語的呼喝此起彼伏,就像金花鼠追逐滾圓橡實。
黎國鏵正在露臺和羅杰斯聊天和錄音。老人家難得精神不錯,敘憶閃回到1944年豫湘桂戰役,日軍攻陷貴州獨山,飛虎隊出動戰機封鎖公路,掩護中國軍民撤退……老人臉上溝壑縱橫,隨著往事抽動。每道褶子都是世紀年輪,疏朗白胡須宛如老樹滋生的白木耳。
就在此際,草坪上傳來爭吵聲,望去是踢球幫拉丁裔和棒球幫白孩子沖突。眨眼間變成激烈短促的打斗,黎國鏵高聲吆喝制止,拉丁裔那撥急速逃離。情緒激動的棒球幫似乎吃了虧,擾攘一陣才散去。
羅杰斯聽力不濟,眼力依然不弱,草坪風波打斷了他述憶興致,老兵豪情一泄,整個人疲憊衰頹。黎國鏵推他回屋,扶他臥床休息,再回露臺收拾筆記電腦和錄音麥克風。那一幕發生了——
草坪歸于寧寂,群鵲飛落覓食草籽,被夏陽鑲上亮邊的一抹云絮掛在林梢。這時樹影間閃出一個拉丁裔少年,他四下張望,便快步跑過草坪,揀回遺落灌木叢的足球。
黎國鏵離開露臺那刻,驟見樹林另一側撲出幾個白孩子,持棒球棍圍毆拉丁少年。霎時間,掄起的金屬棒刺眼一閃,迸出厲叫,少年頹然倒地。白孩子們也驚呆了,旋即倉皇逃離現場。
黎國鏵跑進草坪,只見少年仰臥草叢,即打911報警。教師都受過救護訓練,他試探呼吸與脈搏,便給傷者做心肺復蘇。鳥影掠過拉丁少年扭曲變形的臉,瞳仁里看到了慘白天空。幾分鐘后警車與急救車呼嘯而至……記憶閃回戛然而止,其后之事只從媒體獲知。被棒擊的孩子叫費爾南多,十六歲,厄瓜多爾移民。棒擊導致顱骨碎裂,大腦受創,失聰失憶,有癱瘓之虞。傷人者布萊特,十七歲。黎國鏵認得他那張愛冒青春痘的臉,布萊特家住隔兩條街的綠房子,是河岸小區孩子王。
他的青春瞬間也碎裂了。
法庭之辯
喧囂騷動的一年過去,此案才開審。不曾稍歇的價值對峙和文化戰爭雷鳴電閃,將人心撕成滿地碎屑。這宗傷人案只是霜降草葉的一滴冷露。
這是黎國鏵第一次出庭作證。
像雨點敲窗,不斷有破蛹新蟬撲上玻璃。法院懸掛的州旗漫卷薰風,旗纓在蟬聲中振動。咖啡太燙,還未喝上一口,法警便來召喚。
黎國鏵被引領到二號庭,眼前已非他記憶里的場景。陪審員席十二張戴口罩的面孔隔著玻璃板,像鑲在大鏡框的集體照。旁聽席來人不少,間隔錯落坐著,卻分成白人和拉丁裔兩個營壘。顯然都是涉事孩子的家長和親友。一瞥之間,他看到以前的非裔學生布朗坐在旁聽席,他就讀喬治城大學法學院,大三了吧。
證人席也豎著隔離玻璃,這空間讓他呼吸不暢,覺得自己就像學校實驗室玻璃器皿里的生物標本。
黎國鏵宣誓后落座,法官要求他報上名字拼寫,好讓書記官記錄。黎國鏵居美多年,仍用中文本名。他逐一念出Guohua Li 的拼音字母。傳召出庭的關鍵證人竟是亞裔,陪審團和旁聽席五顏六色的口罩都遮掩不住詫異。
公訴人地區檢察官保羅是蓄絡腮胡的白人,他趨前問話:“你是麥迪遜高中的教師?”
“是。”
“案發時你在哪里?”
“在喬治王子郡河岸小區。”
“你住在蒙哥馬利郡,為何會在案發地點?”
“學校暑假。我去哪里照顧一位二戰老兵。”
“這家人雇用你?”
“不。我是義工。”
“你原先認識這家人?”
“不。我在退伍軍人協會網上登記,申請義務照顧二戰中國戰場的美國老兵。該協會推薦這家人。根據五角大樓檔案,戶主羅杰斯是最后一位在世的飛虎隊飛行員。”
地區檢察官保羅事先已和黎國鏵交待,讓陪審團了解證人背景,會使證詞可信度更高。但對方女律師不耐煩,向法官要求盡快進入本案主題。
禿頭老法官卻來了興致,說自己就是飛行員,參加過越戰;他父親也是海軍航空兵,在企業號航母服役,打過硫磺島、沖繩戰役。“他去世快三十年了。你看護的這位老兵還活著,快一百歲了吧?”法官問。
“九十七。我做義工,也為整理他的口述史。”
法官點頭嘉許。下面進入正題。檢察官接著問:“去年七月三十一日下午四點半,你在哪里?”
“在河岸小區羅杰斯家后院露臺。”
“當時在社區公共綠地發生青少年斗毆,你是目擊者?”
“是的。”
“你聽到斗毆前的爭執嗎?”
“我當時在做訪談,錄下一些聲音。但我無法聽清。”
檢察官征得法官許可,當庭播放經過高技術分辨的錄音。紛亂嘈雜之中可以聽到只言片語“騎驢阿咪高(西班牙語Amigo意即朋友,但有文化冒犯含義)”和另一句“滾回墨西哥”。
錄音在旁聽席撩起一陣騷動。法官敲響木槌,要求肅靜。
檢察官保羅繼續問:“受害人遭到什么物體打擊,你看到嗎?”
“是的。是金屬球棒。”
“襲擊者在法庭上嗎?”
“是的。”
“你能指出來嗎?”
黎國鏵指向被告,庭上各種目光霎時照亮布萊特長著青春痘的臉,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復雜微表情霎時泛濫,如水彩濡化。
黎國鏵也很糾結。他不認得拉丁裔孩子費爾南多,卻認得布萊特。他推輪椅陪羅杰斯散步,曾和布萊特父母聊過幾句。青少年尋常肢體沖突,竟釀成大悲劇。對所有人都是難咽苦果。
輪到辯方盤問證人。如同律政劇常見的角色設定,不同族裔之間興訟,當事人總傾向雇用非我族裔的律師,以減低陪審團的膚色聯想。這位膚色淺棕的波多黎各裔女律師喬蒂在本州名頭很響,黎國鏵在電視上見過她。
地區檢察官兜圈子的話術,喬蒂律師更嫻熟。她好整以暇,先翻看文件夾,再開口問:“以你所見,當日參加群毆的總共有多少人?”
“大約五六個。”
“五個還是六個?”
“不確定。”
“只有我的當事人手持球棒嗎?”
“不是。”
“你確定傷人者就是我的當事人?”
“是的。”
孩子王布萊特比其他孩子高壯,容易認。但黎國鏵曉得,法庭不同警察問訊,只需回答是或否,而非描述細節的場合。
喬蒂語調一轉,淺棕的臉上換成歉疚表情:“首先要對你表示萬分抱歉,我下面的話絲毫沒有冒犯之意。為了我的當事人,必須要說,我對亞裔面相的辨識能力比較差,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有時我會想,是否別的族裔也有類似問題……”
未等她說完,檢察官就激烈抗議,斥責對方在法庭上散布種族冒犯言論。喬蒂未等法官表態,就表示收回自己的話。接下來,喬蒂請求在庭上展示圖片和視頻。得到法官首肯,投影幕上呈現羅杰斯家后院露臺,輪椅上老人面向草坪,孫女駱琳娜在露臺拾掇盆栽花草。喬蒂解釋,這是在案發地點所拍,和真實距離完全一致。
喬蒂轉向陪審團,問:誰能記住和準確描述這兩個人的相貌?
陪審團未及反應,地區檢察官再度揚聲抗議,指視頻是陰天所拍,而案發時天氣晴朗,能見度不同。法官接納檢察官之言,提示陪審團討論本案時忽略這個視頻。喬蒂顯然覺得已收到心理暗示效果,表示再無問題要問。
法官感謝證人出庭作證。黎國鏵退庭,避免和布萊特家人有目光接觸,更不忍和費爾南多的家人對視。
走出郡法院,密集蟬唱闖入耳膜,壓倒遠處波托馬克河的濤聲,仿佛空氣也隨之振動。黎國鏵摘下口罩,吁出長氣。臉色凝重的他來不及收拾復雜心緒,手機顯示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林美珠。他即回電,聽到驚惶哭腔……
家庭壕塹
黎國鏵驅車趕回河岸小區。進門就見林美珠雙眼紅腫,在清潔地板上的菜汁飯羹,廚房垃圾桶塞著摔碎的盤子。
黎國鏵三言兩語就問清原委,福建人林美珠做菜偏甜,羅杰斯不合口味就摔盤打碗,暴怒失控,林美珠嚇壞了。
黎國鏵很負疚,這是他的疏忽,沒交待羅杰斯雖喜中餐,卻不吃甜。他安慰林美珠,是阿茲海默癥令老人易怒,轉瞬便忘掉了。黎國鏵讓她先回去,自己善后。林美珠如獲大赦,急急離開,和那條大花蟒蛇作伴去了。
黎國鏵收拾好,下廚重做幾個菜。當嗆鼻辣子滿屋飄香,車房門軋軋作響,駱琳娜回來了。
羅杰斯孫女駱琳娜四十多歲,四分之一中國血統,黑發,面容酷似東方人,身材典型歐美范,修長矯健。駱琳娜是喬治·華盛頓醫院內科醫生,去歲以來疫情反復,她忙得昏天黑地,回家就像門廊脫下歪倒的雪靴。今天到家早,她總算排到輪休,接下來放假兩周。
駱琳娜進屋就用中文說:“好香!”她和爺爺一樣,喜歡麻辣川菜。
黎國鏵解釋此前的小風波,心情大好的駱琳娜毫不在意。爺爺羅杰斯鬧過一場,精神萎頓,已睡下。失智老者癥狀之一就是嗜睡。駱琳娜便邀黎國鏵共進晚餐。黎國鏵情緒不高,念及回家面壁郁悶,也難受,便答應。他喪妻獨身好幾年了,和駱琳娜相處就像好朋友。駱琳娜是Lesbian(女同性戀)。
窗外河岸飄起夕煙,林冠剪裁的天際線泛紅,蟬聲漸落,河聲又起,那是從波托馬克河起伏胸膛吐出的舒緩呼吸。
駱琳娜點亮餐廳蠟燭,開一瓶加州白葡萄酒。臉上燭影搖曳,令淺平的五官輪廓變得更柔和。她英文名字叫Carolina,祖母用娘家姓氏給她取了中文名字。但小琳娜還在搖籃時祖母便去世。繡著駱琳娜三個漢字的蜀錦手帕,是祖母留給孫女惟一的血脈徽記。
祖母蓉貞是成都鹽商之女,然而爺爺羅杰斯是出類拔萃的飛行員,基因強大,混血兒子比爾東方特征很少。加之蓉貞早逝,除卻那塊蜀錦手帕和羅杰斯帶回來的幾件西南民間工藝,家族記憶里無甚中國元素。比爾和波蘭裔娜塔莉亞結婚,誕下四分之一中國血統的女兒,遺傳密碼卻明顯“返祖”,除了眼瞳色澤甚淺,秀麗面相更靠近祖母,長大也比父親更喜愛中國文化。
駱琳娜喜歡黎國鏵稱呼她的中文名,這個名字整個家族只有爺爺記得住。餐桌話題從大蟬年說起,駱琳娜記得上次十七年輪回的蟬群景象,再推上一輪,也有點記憶。那時科普不夠,孩子覺新鮮,大人卻不安,疑似兇兆。黎國鏵說,蟬在中國象征高潔和永生。古代貴族和士人口含玉蟬下葬,寓意羽化飛升,復活長生。
“好美麗的想象!難怪中國出大詩人,那個和你一個姓的Li什么來著?”
“你是說李白?他的姓讀音相同,卻是另一個漢字。”
駱琳娜生性開朗,說話時表情豐富與手勢繁復。別看駱琳娜喜愛中國文化,能冒幾句漢語短句,發音標準,其實中文懂得甚少。駱琳娜面相并無歐美人的立體感,眼睛卻比淺藍更淺,近乎淡綠。黎國鏵初見她,對視時竟有異樣感,她一雙瞳仁宛如澄澈深潭,能映出萬物倒影。
有饑餓記憶遺傳的民族進食都偏快,黎國鏵努力與駱琳娜同步。她在細嚼慢咽,很享受的樣子。川菜配白葡萄酒其實不大合適,羅杰斯收藏的海量紅酒已逾二十年,需喂食的老人早就忘卻飲酒嗜好。而駱琳娜從不沾紅酒,說牙齒會變色。那不是理由,黎國鏵后來始知,實系緣于代際家庭戰爭。
一杯下肚,駱琳娜問起出庭之事,說整個社區都為傷人案不安。陪審團不能透露庭審情況。黎國鏵是證人,本無禁忌,但這話題讓他壓抑,簡略說兩句就找不到詞了。駱琳娜也覺得這不是餐桌話題,擺手道:“forget ,算了吧,我也不喜歡說醫院的事。”但她關切提醒,那孩子布萊特的父親安東尼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打過仗,有退役軍人創傷應激障礙,常見癥狀是焦慮。他對孩子很粗暴,所以孩子王布萊特也有暴力傾向。駱琳娜呷口酒,又吐出一句:“其實爺爺也有這心理疾病。”黎國鏵無語。
窗外天色漸暗,蟬群停止歌唱,另一種蟲鳴開始沉吟。黎國鏵總記不住這種夏蟲的英文名稱,但中文“紡織娘”卻能喚起兒時記憶,好像古老紡車在蟲鳴中搖響。
駱琳娜喝到第二杯,談興更濃。她問起抗戰口述史的進度,黎國鏵說他尋訪飛虎隊老兵,只緣自己的爺爺奶奶當年是流亡學生,在湘桂大撤退時領著難童小學生在黔南逃避兵燹,飛虎隊戰機封鎖公路阻擊日寇。他從小就聽祖輩講故事,奶奶說身后追兵僅幾里路,她和爺爺就在生死懸于呼吸之間相遇,那時兩人才十八歲。在黎國鏵想像中,黑黝黝的群山擠壓羊腸鳥道,天空被林際切割成一條白幡,交織著硝煙和盟軍戰機的呼嘯……奶奶還保留著飛虎隊指引撤退路線的空投傳單。追念舊事,老人家眼噙老淚,宛如歷史的宿露。
祖輩永志不忘的事跡,后來人有責任記錄下來。不過,他并非為整理抗戰史而來,當初登錄退役軍人協會網站申請做義工,只為報答飛虎隊老兵的犧牲奉獻,和羅杰斯相處才生出整理口述史之念。
駱琳娜說,對那個年代那些事件全無認知,但能理解。看過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的《困在時間里的父親》那部電影嗎?爺爺羅杰斯就活在往事里,唯有時光隧道深處才能找回他的潰散的記憶。
燭光令壁上鹿角晃動,熊和野豬的獠牙也忽明忽暗。黎國鏵指點懸掛墻上的動物標本,問:是你爺爺的獵物?駱琳娜說是的,他有戀槍癖,是打獵狂。又說家里這些動物尸體(她用Corpse這個詞)是她的童年陰影。
駱琳娜與爺爺之間感情復雜,中國奶奶早逝,她父母車禍去世,是爺爺養育她。羅杰斯性格強勢,給她很多愛,同時又很粗暴。從記事開始,她就和爺爺維系著愛恨交織的扭曲親情。她記得爺爺帶她上山搭帳篷露營,她很開心。但爺爺強迫她開槍射擊野兔與松鼠,她寧愿哭喊驚走小動物。長大后駱琳娜確定自己的性取向,和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USNA的女校醫瑪姬感情穩定,同居十年了。但羅杰斯不允許瑪姬進門,駱琳娜便在外面另筑愛巢,其實她早該搬出去了。
老人與現實隔膜,不知兩代同堂已屬異數。黎國鏵曾以為“久病無賢孫”,后來才感知美國家庭的代際疏離。駱琳娜不時回爺爺家,已少見。這份祖孫情很奇特,駱琳娜看似對爺爺感情淡漠,卻不曾把羅杰斯撇在一邊,讓他孤獨地沉溺于阿茲海默癥的遺忘之海,就像那部電影《困在時間里的父親》。
國防部給二戰老兵高福利津貼,駱琳娜也給爺爺買了最好的醫療保險,她早就安排羅杰斯住入全天護理的老人院,被執拗的爺爺峻拒。保險公司雇用家庭護理上門照顧,但新冠疫情令護工短缺。黎國鏵適時出現,駱琳娜很感激。不過她與爺爺之間的心理壕塹,依然橫亙。
除了喜歡麻辣川菜,駱琳娜憎恨爺爺那個年代幾乎所有事物,墻上獸頭,地上獸皮,窗簾圖案,鏡框雕花,古董落地自鳴鐘……都喚來反感。惟一令駱琳娜快意的是,留下巨大童年陰影的那個槍柜,終于冬眠。十多年前羅杰斯就忘掉開鎖密碼,再后來連那十幾枝長短槍的記憶圖像都化為迷離幻覺,即使和黎國鏵講抗戰口述史,也沒提過他的至愛珍藏——美國空軍佩槍M1911手槍。
夜氣已漫上窗臺,里根國際機場一架客機在爬升,閃爍航燈把滿天星星點亮。波托馬克河波光熹微,濤聲在樹林后細細沉吟。庭院落下大鳥,撲簌簌拍動翅膀,像是河岸飛來的鷺鷥。
駱琳娜今晚住爺爺家,明天就和愛侶瑪姬駕車出游,直奔邁阿密度假。她將好心情斟滿酒杯,及至一瓶白葡萄酒喝光,瞳仁已升起佛羅里達海灘的陽光。
鄰里之間
初夏南風濕潤著空氣,蟬聲愈加浩大,交織成無伴奏合唱,只有輕雷與陣雨才能短暫澆熄。那棵憋屈長在背陰屋角的山茱萸,禿枝忽而點燃一把火,噴出遲開繁花。
山茱萸英文叫“狗木”。老羅杰斯自開春就念叨山茱萸開花了沒有,在他的迷離思維中,這株背陰角落的狗木是關乎榮枯的意象。他說,1956年山茱萸沒開花,駱琳娜的祖母蓉貞離世;1966年沒開花,寵物長毛狗巴博離世;1975年沒開花,駱琳娜的父母比爾和娜塔莉亞車禍去世。這幾個年份像獵刀刻在橡樹的記號,不會隨著羅杰斯智力衰退而湮淪。
美國人也信超驗事物。神秘山茱萸依傍的那面墻長滿爬山虎,縱橫紋路宛如族徽,更似屋主的掌紋。西方也有手相學,掌紋不單隱喻命運,也暗示某條故事線索脈絡會繞入另一叢脈絡。駱琳娜到邁阿密沒待幾天,就回來了。佛羅里達州是反疫苗反口罩大本營。在充滿政治岐見的年代,美國呈撕裂狀和碎片化,紛爭噪音如大蟬年的銳厲蟬鳴。女友瑪姬頭晚去聽演唱會就感染新冠。好在兩人都是醫生,駱琳娜做足防護一路兼程驅車,把瑪姬帶回家隔離。
短短幾天里,河岸區也發生了一些事。街尾藍房子主人奧莉薇在醫院重癥室去世;同日,林美珠照料的南美大花蟒神奇逃逸無蹤;聯邦魚類和野生動物局執法人員上門調查和搜尋,引起社區恐慌……
黎國鏵也有狀況,這天到小區外便利店給羅杰斯買酸奶,為低碳環保不開車。行走間忽有一輛道奇皮卡在身邊剎車,一看是孩子王的爸爸安東尼。黎國鏵迎著對方兇煞目光點頭致意,卻似一星水沫濺上礁石。他繼續前行,安東尼慢速開車跟隨。走了百余步,黎國鏵想起駱琳娜的提醒,心里有點發毛,便站定直面對方。安東尼一踩油門加速離去,留下一溜嗆鼻尾氣。
沒能享受陽光假期的駱琳娜回爺爺家,剛泡上茉莉花茶包,黎國鏵就抱歉地告訴她,不能再照料羅杰斯了。駱琳娜還未卸下疲憊,旅途風塵黯淡了黑色短發的光澤。這一刻,她眉梢高高剔起,淡眸子注滿驚訝。“Why?為什么?”
黎國鏵委婉說道,是法庭作證后精神壓力太大。駱琳娜敏感而警覺,追問:“是不是小區發生什么事?”黎國鏵否認:“沒人做或說了什么,如果有,我也知道怎么應對。”他聽出自己聲音飄忽游移,就像他在課堂鑒別學生回答的成色。
“好吧,謝謝你通知我,尊重你的決定。不過——”駱琳娜眉梢落下,神情變得很凝重,“請告訴我到底為了什么?”
黎國鏵沉默,蟬聲益發銳厲,紊亂而迅疾的思緒仿佛撞上了音障。他閃避不開駱琳娜瞳仁綠瑩瑩的光束,便掙脫游移:“好吧。如果有人不喜歡另一個外來者,有些事不需要做和說出來。”
駱琳娜重重放下杯子,茶水濺出,桌布登時漬化出兩片碧綠新葉。她決斷地說:“我不挽留,非常感謝你的付出,這段日子對我和爺爺都很重要。懇請最后幫個忙,我答應他一件事,三十多年都未兌現。今天就回到童年,我和爺爺到河邊釣魚,請你一起去散心和幫忙照應。”
“現在嗎?”
“對。”
黎國鏵沒理由推拒,他是釣魚愛好者,卻不知老羅杰斯也有同好。駱琳娜到車庫翻尋,找出黎國鏵未見過的老古董釣竿漁具。駱琳娜風風火火給爺爺更衣,又打扮自己,洗風塵施淡妝。黎國鏵見慣她下班疲憊之色,此刻她的妝容就像山茱萸盛開,流光溢彩之間別具一股英氣。駱琳娜頗具儀式感地推著爺爺,黎國鏵手持漁具,三人一起出門。
羅杰斯只有下午精神稍好,其他時段都萎靡和失語,但多吐納清新空氣是醫囑。初夏陽光新鮮活潑,薰風將蟬鳴譜成不同聲部的宏大合唱。適逢周末,很多人家都在戶外栽花弄草,拾掇庭院。駱琳娜時而低頭和爺爺咬耳朵,時而和黎國鏵說笑,爽朗之聲像引領蟬唱的節拍,引起整條街注目。
鄰居難得見到駱琳娜和爺爺散步,紛紛打招呼。正在割草的帥老頭盧卡戴上口罩,過來和羅杰斯附耳問候,又以意大利式的熱情擁抱駱琳娜;下一家希臘裔葛妮絲是小金毛艾瑞克的媽,她隔著矮籬說笑:“好羨慕羅杰斯,Li(黎)先生做飯真香,半條街都飄滿幸福感!”黑白混血少婦蕾娜則高聲調侃:“喜歡這夏天音樂嗎?”她說的是漫天蟬鳴。
再往前這幢紅房子,住的是安德魯斯空軍基地工程師梅森,他很尊敬前輩羅杰斯;他的菲律賓裔妻子安妮醫生和駱琳娜是校友,常送烘培糕點過來。這兩口子和黎國鏵也熟。梅森在高處揮手致意,他正爬梯清理屋檐雨槽。安妮趨前通報消息:社區網頁剛更新,奧莉薇老太太的寵物大花蟒找到了,就安息在院子隱秘角落的美洲獾洞穴里。安妮覺得這是殉主。梅森兩口子信奉神秘宗教威卡教(Wicca)。
轉過街角,各家鄰居也紛紛打招呼,這條街有的人家雖認得黎國鏵,卻不知其名。駱琳娜駐足寒暄,并像自己家人一樣介紹黎國鏵。蓄著茨威格式八字胡的安德森是公校教師,他還和新認識的黎國鏵交流幾句網上授課的事。
再往前,氣氛漸不同。連著幾家人都在庭院栽種修剪,卻只微笑點頭致意,沒開口。黎國鏵豈會不知駱琳娜所為何來,她的性格像滿頭不屈的短發,讓黎國鏵聯想起馬里蘭州鳥黃鸝,翎毛金黃,冠羽卻呈黑色,總高昂著頭歌唱。
江風撲面,蟬唱轉了調。一路木訥的羅杰斯來了精神。自從郡政府給通向河岸的林蔭小徑鋪設了輪椅通道,黎國鏵常陪羅杰斯到河邊,知道再往前就是肇事孩子王布萊特的綠房子。
此時駱琳娜手機響起切莉·萊特Chely Wright的旋律,這同性戀鄉村歌手的音樂被設定為手機鈴聲。駱琳娜接聽后淺瞳波光如滾沸之海,旋即報喜。她和瑪姬共同申請領養牙買加孤兒,頃接通知,跨國領養機構要和兩人視頻談話,釣不成魚了,先送羅杰斯回家吧。
黎國鏵連聲道賀,卻無意折返。目送駱琳娜像羽毛般樂顛顛飄走,他吸一口濕潤江風,推著老人繼續前行,他知道自己在故事里的角色。插在輪椅的魚竿如旗槍抖動,爬著青蔓的柵欄緩緩后退,綠房子和盛開郁金香的草坪像布景展開。高壯的安東尼正領著保釋中的布萊特和其他孩子在種藍莓。黎國鏵才看清這家人旺丁,有四個男孩,一家子齊刷刷望過來,面相剽悍的安東尼繃滿了軍人式警覺。
再不是街遇那幕實境秀,黎國鏵以直視迎戰對方,像戰鴿在鷹隼獰視下振翅。四個孩子都閃避開目光,望向父親。只聽得風鈴叮咚加入了蟬唱,讓安東尼陰鷙的眉眼變得突兀。此刻,輪椅上的羅杰斯做了個動作,黎國鏵從安東尼的反應才注意到,老人顫巍巍抬手行軍禮。軍有軍規,老羅杰斯的資歷、年紀、軍階,令不知所措的安東尼下意識還禮。他們走過綠房子,安東尼手臂才猶豫落下,幾個孩子都默不作聲。
羅杰斯嘟噥出一句:“看著他長大的。”黎國鏵不清楚小區鄰里史,直覺上老人說的并非布萊特,而是孩子王的爸爸安東尼。
扶疏林木之間波光粼粼,江風將蟬聲吹散,將河水吹皺。一只白頭鷹從亮片般的云朵鉆出,撲向波托馬克河起伏的胸膛……
老人與河
黎國鏵一眼選中河汊葦塘,那里有棵歪脖子樹,一椏粗枝探入水中,像活著的倒影,正是下釣好地方。和碳素魚竿不同,羅杰斯的老魚竿是木質,黃銅榫接還鑲嵌銀飾,透著上世紀中葉的年代感,只有塑料浮漂是21世紀的。黎國鏵給魚竿裝上鉛墜,魚鉤掛好假餌,避開水邊紅蓼下竿。
羅杰斯端坐輪椅,陽光撫挲臉上縱橫溝壑,他吐納江風水汽,閉目冥想,嘴角笑意似有若無,就像蕩漾的浮漂。
葦叢深處水鳥爭喧,綠萍底下不時翻上氣泡,散發微腐氣息。黎國鏵感覺沒錯,色澤鮮艷的浮漂很快被扯動,他三番五次收竿,吞鉤魚兒都偏小,放生了。后又釣起一尾兩磅多的鯰魚,這種無鱗魚英文叫Catfish(貓魚)。打手勢問羅杰斯,老人搖頭,他便摘鉤,滑溜溜的鯰魚撲通扎入水草,驚走紅蓼花穗上的蜻蜓。
羅杰斯示意有話說,黎國鏵趨前俯身。老人喁喁指點,下游石灘才是他以前釣魚的福地。輪椅通道已到盡頭,但釣魚本是駱琳娜為爺爺還愿,便都聽他的。老人興致高,執意棄輪椅拄拐杖讓黎國鏵攙扶著挪動,一寸寸踏勘記憶的方位。老人目力炯炯,認穴般指戳,呼哧帶喘道:“就是這里。”
這段河岸峭削,怪石狼藉。黎國鏵拂去樹墩青苔,扶羅杰斯坐下。眼底江濤拍擊巉巖,浪沫飛騰,怎么看也不像釣客吉位。老人又示意別用假餌,河邊濕泥蚯蚓多的是。這倒合黎國鏵心意,他也不喜歡塑料假餌,便戟張手指摳泥,兩三下便有蚯蚓。在亂石間隙下釣,湍流簇擁橙色浮漂,如沸湯翻騰,魚能咬鉤?老人像時光穿越,固執追尋回不去的昔日。然而生命就像破蛹羽化的蟬,再也鉆不回草間蛻殼。
黎國鏵已無魚獲之念,便拉話。老人難得精神旺健,嗓音也清朗起來。他問飛虎隊舊事上次談到哪里?答:是日寇在華最后一次大型戰役——豫湘桂會戰。黎國鏵的爺爺奶奶相遇于崇山峻嶺的羊腸小道,他們當時在飛虎隊空中掩護下領著學童逃難。
羅杰斯囔囔道,他記得最清楚,當時駕機低飛掃射封鎖道路,日軍對空還擊,子彈穿過機身鉆進小腿。他一時還沒感覺,機槍手卻沒了聲息,一看戰友已歪倒在機槍上……黎國鏵沒帶筆記電腦,便用手機錄音。老兵嘶啞聲線化為波長在手機屏幕起伏,就像黔南莽蒼群峰切割出波浪形天際線。羅杰斯呲牙咧嘴駕機飛回成都,降落時沖出跑道,昏死過去。那是他在飛虎隊最后一次作戰任務。
語罷老兵滿臉皺褶現出光暈,好不容易聚攏的散亂記憶,又拐入另一段光陰隧道。養傷的日子他拄拐到錦江邊,在青羊宮外小攤吃麻辣涼粉,那是他和蓉貞初遇時刻。老人清晰記得,蓉貞鬢邊插著芙蓉花,兩條羊角辮晃來晃去,讓他心跳。
羅杰斯眼瞳好像散焦了,從虛空看到生命中最長的那個時辰。思路從青羊宮翹起的飛檐飄然墮地,老人表情詭異道:“黎,告訴你一個秘密。”黎國鏵側耳聆聽,孰料是駱琳娜都不曉得的家族軼事,原來她奶奶蓉貞并非鹽商之女。羅杰斯為訪佳人多次到青羊宮,羊角辮少女的倩影就像錦江邊一綹楊柳在眼前搖曳。他記不清吃過多少碗涼粉,并愛上麻辣。蓉貞就是賣涼粉的女孩,鹽商門第是她初次去俄亥俄拜見公婆時即興編的。羅杰斯隨她怎么說。其實父母都是窮人,一輩子沒走出阿巴拉契亞山地,兒子離家后也極少回去。
羅杰斯精神矍鑠和邏輯清晰,令黎國鏵詫異。故鄉遙遠面影在老人語境中舒緩展開,青羊宮香煙繚繞的爐鼎,高大的銀杏樹,濕漉漉的青石板路,涼粉挑子的小燈籠……
老人語罷吐納調息,呼吸顯短促,他累了。黎國鏵關閉手機錄音,魚竿依然翹挺,沒有動靜。天風放牧碎云擦拭晴空,對岸層疊林木搖出綠光,掩映其間的紅藍屋頂,像波浪間的帆翼。羅杰斯腿腳不行,腰板仍挺得直,未衰退的還有眼眸,投向寬闊的波托馬克河。一江來水泛滿夏天墨綠,涌向切薩皮克灣,在河口天際線變藍。
黎國鏵想察看魚餌,羅杰斯忽又開口:“黎,你要離開了,我的故事也說完了。”黎國鏵暗驚,這念頭只是剛和駱琳娜提起,老人聽力斷難聽到,卻能感知。黎國鏵欲言無語,被江風吹散的蟬聲霎時回來了。
羅杰斯老眼忽然精光斗射,指向水中石堆。一直在浪窩顛簸翻騰的橙色浮漂已下沉不見,魚竿怒彎成弓,釣繩繃緊如弦斜插入水。黎國鏵急急抄起插在石間的魚竿,一股憤怒之力將他猛然拽向湍流,釣竿幾欲脫手。他雙腿夾竿絞動線輪曲柄,才拉幾轉就紋絲不動。僵持之下,羅杰斯顫巍巍打手語,黎國鏵神會,便放繩和挪動位置角度,竿頭吃不住活物潑刺刺掙扎,直彎入水。傳導過來的能量這般猛烈,莫不是水獺誤咬魚鉤?
收放之間,活物經不住絞線器物理力量,一點點升出水面,竟是一尾肥大的海鱸魚。它絕望扭動,壯實黑脊和肚腹銀鱗閃閃發亮,陌生世界激發出它憤怒最高值,一頭又扎入浪沫。黎國鏵耐心反復拉鋸,終于把大魚拽起。這種游弋咸淡水域的海鱸魚,他此前釣過,卻未見過這么大的,足足五磅多!
黎國鏵自認資深釣客,卻不知水底石堆別有洞天。海鱸魚噗噗摔打自己,魚鰭沾滿草屑,魚腮大開大合,鮮紅腮片像龍牙花怒放。它奮力一蹦,撲到羅杰斯腳邊,打濕他的褲腿。羅杰斯額上都堆滿笑紋,仿佛推開了記憶迷宮的某扇窗戶。老人只記得久遠,卻似對黎國鏵要離開并不介懷。又是阿茲海默癥?羅杰斯的故事不知有幾多佚失于積塵,心智和他的時代一同剝蝕頹化。只有江流如故,載走滔滔光陰……
蟬唱余韻
蟬聲漸消隱,夏天結束。蟬群潛入下一個十七年的漫長蟄伏,遺落遍地蟬蛻,星星點點像草葉微霜。
疫情減退,學校全面復課,黎國鏵忙碌起來。林美珠接替看護羅杰斯,由保險公司全額支付。她發短信感謝黎國鏵推薦這份工作,還教會她做川菜,老人家不再摔盤打碗。但出了新狀況,老人罹患失語癥,再沒說過話。
布萊特案子流審,未能達成一致意見的陪審團被法官解散,重新遴選陪審員。黎國鏵要再度出庭作證,重審日期未定。
駱琳娜也超忙,她和愛人瑪姬喬遷新居,迎接她們領養的第一個孩子。黎國鏵準備九月勞工節長周末去探視羅杰斯,并一同到河邊釣魚。
他沒等來這日子。駱琳娜打來電話,課間休息他才聽到語音留言。駱琳娜平靜告知,一周前爺爺羅杰斯有尊嚴地結束生命,用飛虎隊佩槍自盡,槍柜沒動過,她都不知爺爺把至愛的手槍藏在哪里。后事已料理完畢,她不讓林美珠說出去,以免驚擾他人。爺爺遺體火化,將下葬阿靈頓國家公墓。駱琳娜邀他出席葬禮。
蟬聲遠去,迷途秋天卻在不設防的美加邊境徘徊,從五大湖區吁來的一絲涼意,頃刻被蒸騰熱浪吞噬。去歲曾瑟縮于最冷嚴冬的大華府,又被最酷熱的苦夏糾纏不放。
葬禮在九月長周末,黎國鏵一襲黑衣現身阿靈頓國家公墓。他初次見到駱琳娜的愛侶,瑪姬戴著白色頭巾,優雅飄逸,她和羅杰斯老人家從未見過面。聽駱琳娜說過,瑪姬是波斯裔穆斯林,若在祖家,同性戀會遭石刑甚至株連滿門。又見到哭腫雙眼的林美珠,她看護的羅杰斯、奧莉薇老太太和寵物蟒蛇都相繼離世。她懷疑五行相剋,決意轉行。又看到河岸小區出席葬禮的鄰居,安東尼亦在其中。黎國鏵沒有回避對視,安東尼眼中不見戾氣,只凝結著迷茫與憂傷,像秋蟬腹部的眼睛。
羅杰斯下葬在陳納德將軍陵墓附近,此處還長眠著不少飛虎隊(空軍14聯隊)老兵。潔白石碑密麻麻鋪展開去,宛如亡靈集結接受檢閱。國防部派出阿靈頓國家公墓儀仗隊送別羅杰斯,列隊鳴槍致敬,成群野鴿呼啦啦驚起,鉆入炫目日光。
從公墓高地放眼望去,華府輪廓在蜃氣中波動。只見華盛頓紀念碑矗立如矛,背后是銀盔般的羅馬式圓頂,那是國會山,凜冬曾飄起狼煙,立起絞架,國會大廈被攻陷……那些驚悚圖景至今無法定義。焦慮燧石磕碰出火爆怨憤,好比大蟬年的浩繁呱噪,末了化為無數不可拼接的敘事碎片,這是比事件本身更深的撕裂。留在羅杰斯身后的陌生世界已無法辯讀,遺忘與撒手于他都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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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系AI生成
儀仗隊軍士將覆在棺蓋的星條旗折疊起來,交給駱琳娜保存。隨后棺槨徐徐放入墓穴,里面放著逝者骨灰、戎裝、銀星勛章、卸去撞針的老式手槍。駱琳娜撒下鮮花瓣,黎國鏵聽到第一鏟泥土落到棺蓋的聲音,沉悶,凝重,像遙遠的回聲。
飛虎隊最后一個老兵就這樣埋進歷史,連同他的時代和故事。
——2022初夏寫于大華府,發表于《收獲》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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