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看到一本論茶的精致小書《杯中的故園:茶與中國人的風(fēng)味生活》(張玉瑤、曾子芊著,陜西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我不懂茶,但是書中有幾處提到了《紅樓夢》里的茶,引起我的興趣。茶和《紅樓夢》,算得上中國文化的兩個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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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中的故園:茶與中國人的風(fēng)味生活》,張玉瑤、曾子芊著,陜西人民出版社2025年版。
比如,這本書提到《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林之孝家的查夜到怡紅院,寶玉客氣地讓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便向襲人笑說“該沏些個普洱茶吃”。襲人等忙笑說“沏了一盄子女兒茶,已經(jīng)吃過兩碗了。大娘也嘗一碗,都是現(xiàn)成的”。在這里的“女兒茶”一詞下,不同版本便有不同的解釋。
啟功先生主持、張俊先生等校注的《紅樓夢》(中華書局2014版)將之解釋為“用青桐或牛李子等嫩芽制成的一種飲料”。此說見明代李日華《紫桃軒雜綴》記“泰山無佳茗,山中人摘青桐芽點飲,號女兒茶”及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卷五四所載“女兒茶:一名牛李子,一名牛筋子,生田野中……其葉味淡微苦。采嫩葉煤熟,水浸淘凈,油鹽調(diào)食,亦可蒸曝作茶煮飲”。
同時另備一說:“女兒茶乃普洱茶之一種。”此說見清代張泓《滇南新語》:“普茶珍品,則有毛尖、芽茶、女兒之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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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批校注紅樓夢》
蔡義江先生則明快地解釋其“當指普洱茶的一種”,并指出“或謂用青桐或牛李子等嫩芽制成之飲料,恐不是的”(《蔡義江新評紅樓夢》)。
我非常贊許《杯中的故園》在這里體現(xiàn)出的“細讀文本、結(jié)合上文、體察語意、得出結(jié)論”的讀紅方法。
管家娘子林之孝家的來查夜也好、關(guān)注寶玉飲食也好,都是出于對小主人安全健康的負責(zé),是善意無疑,在這一點上,與同樣關(guān)愛寶玉的襲人、晴雯等丫鬟并無對立。
寶玉這天過生日,吃了一整天酒肉壽面(待會兒關(guān)起門來還要“夜宴”),故而林之孝家的建議丫鬟們沏些個消食解膩的普洱茶來吃。
《杯中的故園》由此肯定地認為,在這種語境下,丫鬟們一定是會順著她的意思說而不可能是戧茬兒,所說的已經(jīng)吃過兩碗的“女兒茶”,便一定也是一種普洱茶——之所以還是“忙”笑著說的,目的是糊弄管家娘子,寶玉在我們手上您老盡可放心、趕緊走人,我們好進行下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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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茶事》
《杯中的故園》還提到《紅樓夢》第四十一回賈母攜劉姥姥一行在櫳翠庵吃茶時,賈母對妙玉說自己“不吃六安茶”,妙玉獻上老君眉。
賈母善攝生,于飲食上尤其講究。之所以不要吃六安茶,是因其多為綠茶,雖然名貴,但根據(jù)當時人們的認知,綠茶不利于消化,對脾胃虛弱的老年人不太適合。賈母和劉姥姥都是有年紀的人,又剛剛吃過酒肉,故不宜飲用此茶。
而色味在劉姥姥嘗來都“淡些”的“老君眉”,應(yīng)不會是有的版本所注解的“福建武夷山所產(chǎn)的巖茶”,而更可能是白茶中的“壽眉”或白毫銀針。這種老白茶藥理保健作用明顯,傷風(fēng)感冒、頭疼腦熱之時,可飲來舒緩體乏。
聯(lián)想到文本中提到賈母在櫳翠庵就已覺“身上乏倦”,隨后又“懶懶的,也不吃飯”,至次回便“欠安”、請了太醫(yī)來瞧,可知賈母在見到妙玉捧茶而出時,就多少有些不舒服了,便劈頭先說不能吃“六安茶”;王太醫(yī)瞧后也說“太夫人并無別癥,偶感一點風(fēng)涼,究竟不用吃藥,不過略清淡些,暖著一點兒,就好了”——所謂藥補不如食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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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茶中茶》
綜上,符合賈母養(yǎng)生和審美習(xí)慣的“老君眉”,應(yīng)是陳年老白茶之一種無疑了。
《紅樓夢》中的“茶言茶語”俯拾皆是,不可不察。我們但看與寶黛姻緣相關(guān)的兩處。
第二十五回,王熙鳳跟黛玉開玩笑:“你既吃了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
舊時女子受聘,俗稱“吃茶”。明郎瑛《七修類稿》四六:“種茶下子,不可移植,移植則不復(fù)生也,故女子受聘,謂之吃茶。”
清代福格《聽雨叢談》卷八:“今婚禮行聘,以茶葉為幣,滿漢之俗皆然,且非正室不用。今八旗納聘,雖不用茶,而必曰下茶,存其名也。”
茶既有此意味,則第四十回中一個細節(jié)便很值得品咂。賈母、劉姥姥一眾游大觀園,先到瀟湘館。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此是再常見不過的待客敬親之道。
賈母猶未言語,一旁王夫人卻冷冷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王夫人的特點,七十四回里說她“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會掩飾自己。看似拒茶,實是潛意識里拒絕黛玉為其兒媳。
第六十二回有更精彩的“茶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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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說茶:紅樓夢中的茶文化與養(yǎng)生》
寶玉正欲走時,只見襲人走來,手內(nèi)捧著一個小連環(huán)洋漆茶盤,里面可式放著兩鐘新茶,因問:“她往哪去了?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吃茶,巴巴的倒了兩鐘來,她又走了。”寶玉道:“那不是她,你給她送去。”說著自拿了一鐘。
襲人便送了那鐘去,偏和寶釵在一處,只得一鐘茶,便說:“哪位渴了哪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寶釵笑道:“我倒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夠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遞在黛玉手內(nèi)。襲人笑說:“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我多吃茶,這半鐘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干,將杯放下。
襲人是老太太派給寶玉的大丫鬟,也是王夫人內(nèi)定的寶玉之妾,這在賈府上下已不是什么秘密。就如同黛玉已是老太太定好的寶玉夫人“寶二奶奶”一樣。襲人手里捧的茶盤,“可式”——就是不多不少、正正好好——放著兩鐘茶。端茶遞水,正是做妾室的侍奉夫主和正牌夫人的本分呢。
自認作“旁邊人”、侍妾身份的襲人捧茶上來,正要看寶黛“兩口子”舉案齊眉的恩愛秀,可“孟光”——那個“她”、也就是黛玉,卻又先“走了”(《紅樓夢》中多次用“走”“回家”“回去”暗示黛玉的早逝)。寶玉自拿一鐘茶,令襲人把另一鐘給黛玉送去。偏黛玉又和寶釵在一處。兩人共用了寶玉留給“妻子”的那一鐘茶。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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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茶濃說紅樓》
還記得四十九回里寶玉纏著黛玉問“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嗎——“是幾時”?正是“此時”哩。
更早的四十二回庚辰本回前脂批“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合而為一”,以及更更早的第五回“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nèi),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
這兩位老天“精華靈秀”生出來的“人上之人”的女子,與賈寶玉“你是風(fēng)兒我是沙,纏纏綿綿到天涯”,承載著曹雪芹精神世界中出世與入世的二元性特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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