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72歲這年,我才真正明白,我攥在手心里的那本存折,不是我的護身符,而是兒女們給我上的一道枷鎖。
我叫林淑華,這一輩子,我活得像個精密的賬本,每一分錢的進出都清清楚楚。我以為,這本越攢越厚的存折,連同每月準時到賬的退休金,是我晚年最大的底氣和尊嚴。我以為,這是我為兒女們撐起的一把傘,能為他們遮風擋雨。
可我錯了。這筆錢,沒能給我?guī)硐胂笾械臍q月靜好,反倒成了一塊投進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我這個小小的家里,激起了我從未預料過的、令人心寒的漣漪。
故事,要從我兒子衛(wèi)國,第三次跟我提給他兒子換車的事情說起。
第1章 一碗溫吞的湯
周日的午后,陽光透過老舊的窗欞,在水泥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我正坐在小馬扎上,仔仔細細地擇著芹菜,準備晚上包餃子。廚房里,那口用了二十多年的砂鍋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里面燉著我一早去菜市場搶來的筒子骨,奶白色的湯汁翻滾著,香氣彌漫了整個屋子。
我兒子張衛(wèi)國一家三口,每周日都會雷打不動地回來吃飯。這是我老頭子老張走后,我們家不成文的規(guī)矩,也是我一周里最盼望的時刻。
門鎖“咔噠”一聲響了,是衛(wèi)國他們回來了。孫子小軍一進門就嚷嚷著:“奶奶,我聞到骨頭湯的香味啦!”
“就你鼻子靈!”我笑著站起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接過兒媳婦靜靜遞過來的水果,“又亂花錢,家里什么都有。”
靜靜的笑容總是很得體,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親近:“媽,這不尋思著您和小軍愛吃嘛。您最近身體還好吧?腿還疼嗎?”
“老毛病了,不礙事。”我擺擺手,心里卻是暖的。
衛(wèi)國把車鑰匙往鞋柜上一扔,換了鞋就癱在了沙發(fā)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累死我了,還是家里舒服。”
我看著他疲憊的樣子,有些心疼。衛(wèi)國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個部門主管,工作忙,壓力大,人到中年,頭發(fā)都白了不少。我端了杯早就晾好的溫水給他,嘴里念叨著:“再忙也得注意身體,別仗著年輕就硬撐。”
飯桌上,我把最大的一塊帶著脆骨的筒子骨夾到孫子小軍碗里,又給衛(wèi)國和靜靜一人盛了一大碗湯。看著他們吃得香,我心里比什么都高興。我覺得,這就是我這輩子奮斗的意義。年輕時和老張省吃儉用,供衛(wèi)國讀大學,給他湊錢買婚房,現(xiàn)在他們生活安穩(wěn),家庭和睦,我這輩子的任務(wù),就算完成了大半。
“媽,這湯燉得真好,比外面館子里的好喝多了。”衛(wèi)國喝了一口湯,滿足地咂咂嘴。
“喜歡喝就多喝點,鍋里還有呢。”我笑得合不攏嘴。
靜靜用勺子撇去碗里的油花,慢條斯理地喝著,狀似無意地開了口:“是啊,媽的手藝就是好。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家這小區(qū)也太老了,停車位實在太緊張了。剛才衛(wèi)國為了找個車位,繞了快二十分鐘,差點跟人吵起來。”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話頭要來了。
衛(wèi)國順勢放下碗,嘆了口氣:“可不是嘛。而且小軍現(xiàn)在上初中了,學校離家遠,早晚接送,我那輛破車也開了快十年了,最近老是出些小毛病,真不讓人省心。前兩天我們同學聚會,人家開的都是二三十萬的車,就我那車,停在旁邊都不好意思。”
我沒做聲,低頭默默地吃著餃子。芹菜豬肉餡的,是我最喜歡的味道,但此刻吃在嘴里,卻有些發(fā)苦。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提換車的事了。上個月,他們就旁敲側(cè)擊過,說小軍同學家都換了新車,空間大,坐著舒服,也安全。我當時打了個哈哈,把話題岔開了。我以為他們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這么快又提起來了。
靜靜看我沒反應(yīng),用胳膊肘碰了碰衛(wèi)國。衛(wèi)國清了清嗓子,語氣變得有些鄭重:“媽,我跟靜靜商量了一下,想換輛車。小軍大了,以后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我們倆手頭的錢,付了首付,貸款壓力就太大了。您看……您那兒,能不能先支援我們一點?”
終于,還是說出口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捏緊了。我抬起頭,看著兒子那張既熟悉又有些陌C生的臉。他的眼神里帶著懇切,也帶著一絲理所當然。仿佛我那些用一輩子節(jié)儉換來的存款,本就該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我一個月退休金五千多,除了日常開銷,基本都存著。老張走的時候,也留下了一筆撫恤金。這些年零零總總,我那本存折上的數(shù)字,確實可觀。但這筆錢,是我的命根子,是我對抗未來一切未知的底氣。我怕生病,怕給孩子添麻煩,怕老了動不了,需要請人照顧。我總覺得,手里有錢,心里才不慌。
“換車……得多少錢啊?”我聲音有些干澀。
“我們看好了一款,辦下來差不多要二十五萬。”靜靜搶著回答,眼睛里閃著光,“媽,我們也不是讓您全出。我們自己付個十萬,您再幫我們添上十五萬,我們就不用貸款了,以后每個月也能輕松點,還能多給小軍報個補習班。”
十五萬。對我來說,這幾乎是我存款的一半了。這筆錢,是我一個包子掰成兩半吃,一件衣服穿十年省下來的。
我看著他們,丈夫在沙發(fā)上玩手機,妻子在描繪著未來的美好藍圖,仿佛那十五萬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數(shù)字。我忽然覺得,我精心熬制的這鍋湯,變得溫吞起來,喝到胃里,不暖心,只覺得堵得慌。
“媽,您想什么呢?”衛(wèi)國見我半天不說話,有些不耐煩了,“您就我這一個兒子,您的錢,以后不還是我們的?現(xiàn)在我們有困難,您幫一把不是應(yīng)該的嗎?總不能看著我們?yōu)榱隋X發(fā)愁吧。”
“應(yīng)該的”,這三個字像針一樣,扎在我的心上。
我一輩子都在為他們付出,我覺得是應(yīng)該的。我把所有好的東西都留給他們,我覺得是應(yīng)該的。可當他們把我的付出當成一種理所當然的義務(wù)時,我的心,涼了。
我放下筷子,輕聲說:“這事……讓我再想想吧。”
飯桌上的氣氛瞬間凝固了。靜靜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衛(wèi)國皺起了眉頭,連一旁埋頭吃飯的小軍都感覺到了不對勁,抬頭看了看我們。
那頓飯的后半場,誰也沒再說話。曾經(jīng)其樂融融的周日晚餐,第一次變得如此漫長而煎熬。他們走后,我一個人收拾著杯盤狼藉,看著那鍋還剩下一大半的骨頭湯,忽然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我把湯倒進了一個大碗,放進冰箱,想著他們下周來還能熱著喝。可我心里隱隱有種預感,很多事情,從這個周日開始,已經(jīng)不一樣了。那碗溫吞的湯,就像我們之間看似親密無間,實則早已有了隔閡的關(guān)系,再也熱不到心里去了。
第2章 一通遠方的電話
衛(wèi)國和靜靜走后的幾天,家里格外安靜。靜得能聽到墻上石英鐘秒針“滴答滴答”走動的聲音,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衛(wèi)我沒有主動給衛(wèi)國打電話,他也沒有打過來。我們母子之間,仿佛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膜。我知道,他在等我松口,而我,卻在等他的一句體諒。
周三下午,我正在陽臺給我的那幾盆吊蘭澆水,遠嫁到南方的女兒衛(wèi)紅打來了視頻電話。
“媽,干嘛呢?”屏幕那頭,衛(wèi)紅的臉湊得很近,笑嘻嘻的。
“澆花呢。”看到女兒,我心里的郁結(jié)散去了一些,“你那邊天氣怎么樣?可別中暑了。”
“熱得跟蒸籠似的,哪像您在北方,多舒坦。”衛(wèi)紅說著,把鏡頭轉(zhuǎn)向了她身邊,“快,跟外婆打個招呼。”
我的小外孫女甜甜出現(xiàn)在鏡頭里,奶聲奶氣地喊:“外婆好!”
“哎,甜甜乖。”我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我們聊了些家常,問了問甜甜的幼兒園生活,又說了說她公婆的身體。衛(wèi)紅總是這樣,報喜不報憂。我知道她一個人在異鄉(xiāng)打拼不容易,女婿是個老實本分的技術(shù)員,掙錢不多,兩人要還房貸,要養(yǎng)孩子,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媽,我哥最近沒惹您生氣吧?”聊著聊著,衛(wèi)紅話鋒一轉(zhuǎn),突然問道。
我的心一緊,故作輕松地說:“他能惹我生什么氣,都多大的人了。”
“那就好。”衛(wèi)紅似乎松了口氣,但又有些欲言又止,“媽,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跟您說。”
“你這孩子,跟我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衛(wèi)紅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前兩天,我嫂子靜靜給我發(fā)微信,旁敲側(cè)擊地問我,說您是不是把錢都貼給我了,說我一個女兒家,嫁出去了就是潑出去的水,不該總惦記著娘家的東西……”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手里的水壺差點沒拿穩(wěn)。
我怎么也沒想到,靜靜竟然會找到衛(wèi)紅那里去!我每個月是會給衛(wèi)紅轉(zhuǎn)一千塊錢,讓她給甜甜買點好吃的,但這事我從來沒跟衛(wèi)國他們提過。我總覺得,兒子女兒都是我的心頭肉,手心手背,我都想護著。衛(wèi)紅遠嫁,我?guī)筒簧鲜裁创竺Γo點錢,也算是我這個當媽的一點心意。
“她……她怎么能這么說!”我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媽,您別生氣。”衛(wèi)紅連忙安慰我,“我當時就跟她說了,您給我的,是您當媽的心意,跟她沒關(guān)系。再說了,您那點退休金,能有多少?我哥一個大男人,不想著怎么自己多掙點,就知道盯著您那點養(yǎng)老錢,像什么話!”
女兒的話,像一把刀,剖開了我一直不愿承認的現(xiàn)實。是啊,衛(wèi)國已經(jīng)不是那個需要我庇護的孩子了,他是個快四十歲的男人了,卻還在盤算著我這個七十多歲老太太的積蓄。
“媽,她是不是又跟我哥跟您要錢了?”衛(wèi)紅追問道。
我沉默了。我不想讓女兒為我擔心,也不想把家里的矛盾擴大化。
“沒有的事,你別瞎想。”我強撐著說。
“媽,您就別瞞我了。”衛(wèi)紅的語氣急了,“我哥那點心思我還不知道?從小到大,您就偏心他!有什么好的都先緊著他。他買房,您把積蓄都掏空了,連我爸留下的那點老本都給他了。現(xiàn)在又想干嘛?是不是想換車?靜靜在朋友圈都曬了八百遍了!”
我無言以對。衛(wèi)紅說的,都是事實。
當年衛(wèi)國結(jié)婚買房,我跟老張確實是傾其所有。那時候衛(wèi)紅還沒出嫁,我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兒子是家里的根,得先幫他把家立起來。我們對衛(wèi)紅說,等她結(jié)婚,我們也會給她準備一份嫁妝。可沒過兩年,老張就突發(fā)心梗走了,家里的情況一下子就緊張起來。衛(wèi)紅出嫁的時候,我只拿出了三萬塊錢給她當嫁妝,為此,我一直覺得虧欠她。
“衛(wèi)紅,你哥也不容易……”我下意識地還想為兒子辯解。
“他不容易?誰容易?”衛(wèi)紅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媽,我不求您能像疼我哥一樣疼我,我也不圖您那點錢。我就是心疼您!您一輩子省吃儉用,沒穿過一件好衣服,沒出去旅游過一次,您圖什么啊?您把錢都給了他,您自己以后怎么辦?您生病了誰管您?指望他?指望那個只會算計您口袋里有幾個鋼镚兒的兒媳婦?”
女兒一連串的質(zhì)問,像鞭子一樣抽在我的心上,火辣辣地疼。
是啊,我圖什么呢?
我這一輩子,好像都是為了別人活著的。為了丈夫,為了兒子,為了這個家。我習慣了付出,習慣了犧牲,甚至把這種犧牲當成了一種美德。我以為我的付出能換來家庭的和睦,能換來兒女的孝順。可到頭來,兒子把我當成了予取予求的銀行,兒媳婦防我像防賊,連遠方的女兒都在為我鳴不平。
掛了電話,我呆呆地坐在陽臺的椅子上,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亂成了一團麻。
靜靜的話,衛(wèi)紅的話,像兩面鏡子,照出了我這個母親的失敗。我自以為是的公平,在他們眼里,原來是如此的不堪。
我的存款和退休金,本是我安全感的來源,現(xiàn)在卻成了一家人矛盾的根源。我第一次開始懷疑,我拼搏半生,省吃儉用,換來這些,到底值不值得?如果錢不能讓家人更和睦,反而讓他們之間生出嫌隙和算計,那這錢,攢著還有什么意義?
傍晚,天色暗了下來,我沒有開燈。我就那么坐著,任由黑暗將我吞沒。手機在桌上震動了一下,是衛(wèi)國發(fā)來的微信。
“媽,車的事,您考慮得怎么樣了?”
簡短的一句話,沒有問候,沒有關(guān)心,只有催促。
我看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最終,我一個字也沒有回復。
第3章 壓垮駱駝的稻草
自從上次不歡而散和衛(wèi)紅那通電話之后,我和衛(wèi)國家的關(guān)系陷入了一種微妙的僵持。
周日,他們沒有回來吃飯。靜靜在家庭群里發(fā)了條信息,說小軍感冒了,就不回來折騰了。我心里明白,這只是個借口。我燉了一鍋雞湯,從中午等到傍晚,最后只能自己一個人,對著一桌子菜,索然無味地吃了幾口。
我開始失眠,夜里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腦子里總是盤旋著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會兒是衛(wèi)國理直氣壯的臉,一會兒是靜靜意有所指的話,一會兒又是衛(wèi)紅在電話里委屈的哭聲。
我甚至開始后悔,當初為什么要把每一分錢都看得那么重。如果我早點把錢給他們,是不是就不會有現(xiàn)在這些煩惱了?可轉(zhuǎn)念一想,給了這次,那下次呢?他們下次要換房子,我是不是也該把老房子賣了去貼補他們?我的晚年,難道就要在這樣一次次的“支援”中耗盡嗎?
就在我備受煎熬的時候,一件小事,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醫(yī)保卡里每個月會返還一些錢,不多,一百多塊。我平時身體還算硬朗,很少去醫(yī)院,卡里的錢就一直攢著。那天我路過藥店,想著最近天氣干燥,買點潤喉糖,順便查查卡里還有多少余額。
“阿姨,您卡里還有一千二百多塊錢。”藥店的工作人員告訴我。
我點點頭,心里有數(shù)。可等我選好東西去結(jié)賬時,工作人員卻告訴我:“不好意思阿姨,您這卡刷不了,顯示余額不足。”
“怎么可能?”我愣住了,“你剛才不還說有一千多嗎?”
“是啊,我再給您查查。”工作人員把卡又插進機器,搗鼓了一會兒,驚訝地抬起頭,“咦?奇怪了,就在剛才,五分鐘前,您卡里有一筆一千二百元的消費記錄,是在咱們市中心醫(yī)院的藥房刷的。”
市中心醫(yī)院?我整個人都懵了。我這幾個月根本沒去過醫(yī)院,怎么會有消費記錄?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我的醫(yī)保卡,衛(wèi)國那里有一張副卡。當初是他幫我辦的,說萬一我有什么急事,他也能用。
我拿著藥店打出來的查詢單,手都在發(fā)抖。我顧不上買東西了,急匆匆地往家走。一路上,我的腦子亂極了。衛(wèi)國為什么要刷我的醫(yī)保卡?他買什么藥需要一千二百塊?他為什么不告訴我?
回到家,我立刻給衛(wèi)國打了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媽,什么事?”衛(wèi)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衛(wèi)國,你……是不是用我的醫(yī)保卡買藥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然后是衛(wèi)國略顯含糊的聲音:“哦……對,是。靜靜最近腸胃不好,我?guī)タ戳丝矗t(yī)生給開了點進口的調(diào)理藥,我自己的卡里錢不夠了,就先用您的刷了。怎么了?”
“你怎么不跟我說一聲?”我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顫抖。
“哎呀,媽,多大點事兒啊!”衛(wèi)國的語氣變得更加不耐煩了,“不就一千多塊錢嘛,您卡里的錢放著也是放著。我這不是尋思著跟您說了,您又得念叨我們亂花錢嘛。再說了,您的卡不就是給我們用的嗎?”
“我的卡不就是給我們用的嗎?”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地刺進了我的心臟。原來在他心里,我的東西,理所當然就是他的。他用我的錢,連一聲招呼都不需要打,甚至覺得我的過問都是多此一舉。
我突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尊重的問題。在他眼里,我這個母親,或許只是一個可以隨時取用的錢包,一個無條件付出的符號,而不是一個有自己思想、有自己需求的獨立的人。
“衛(wèi)國,”我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那張副卡,你還給我吧。”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這次的沉默,帶著明顯的錯愕和不滿。
“媽,您這是什么意思?”衛(wèi)生的聲音冷了下來,“您是信不過我?怕我把您卡里的錢都花光了?”
“不是信不過,”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我強忍著沒讓它掉下來,“是我覺得,我自己的東西,還是我自己保管比較好。”
“行,行,您說了算!”衛(wèi)國幾乎是吼出來的,“不就一張破卡嗎?您至于嗎?我明天就給您送回去!以后您有什么事,也別找我!”
“啪”的一聲,電話被他狠狠地掛斷了。
我握著手機,呆立在客廳中央,聽著電話里傳來的“嘟嘟”忙音,感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窗外的陽光明明很暖,我卻覺得渾身發(fā)冷,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冷。
我為了十五萬塊錢跟他們僵持,心里還有些愧疚,覺得是不是自己太小氣,傷了母子情分。可這件事讓我徹底明白了,這不是小氣,這是我的底線。如果我連這點底線都守不住,那我的晚年,將徹底失去尊嚴。
我慢慢地走到沙發(fā)邊坐下,身體蜷縮成一團。我想起了老張。想起了他臨走前,拉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囑咐我:“淑華,錢,一定要攥在自己手里。不是不信孩子,是人性經(jīng)不起考驗。有錢,你才有安身立命的根本,才有說話的底氣。”
那時候,我還不懂他話里的深意。我總覺得,親情大過天,錢算得了什么。
可現(xiàn)在,我懂了。
老張,我錯了。我錯在把兒女看得比自己重,錯在以為無限的付出能換來同等的回報。我拼了半輩子,攢下的不只是錢,更是我后半生的體面。而現(xiàn)在,有人想把它輕易地拿走。
那天下午,我做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讓我在此后的日子里,承受了巨大的孤獨,但也讓我,第一次為自己活了一回。
第4章 塵封的記憶匣子
衛(wèi)國掛斷電話后的那個晚上,我一夜無眠。
黑暗中,我睜著眼睛,天花板上仿佛放映著我一生的電影。那些早已塵封在記憶深處的畫面,一幕幕變得清晰起來。我這才意識到,我對錢的執(zhí)念,對安全感的渴求,原來早就根植在了我的骨子里。
那段記憶,關(guān)于我的父親,也關(guān)于一碗救命的米。
我出生在那個物質(zhì)匱?pad?的年代,家里兄弟姐妹多,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我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面朝黃土背朝天,也掙不來幾個錢。母親身體不好,常年湯藥不斷。家里最值錢的,就是一個掉了漆的木箱子,母親管它叫“救命匣子”。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封了山,也斷了家里的生計。母親的病又犯了,咳得撕心裂肺,整夜整夜地睡不著。父親揣著家里僅有的幾塊錢,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鎮(zhèn)上的藥鋪,抓回來的藥,卻絲毫不見起色。郎中說,得用好藥,得用人參吊著氣。可一根最次的參須,都要我們家半年的嚼用。
父親愁得一宿一宿地抽旱煙,滿屋子都是嗆人的味道。終于,在一個深夜,他下定了決心。他打開了那個“救命匣子”,從里面拿出了一個用紅布包著的東西。打開來,是一只小小的銀鐲子。那是母親的嫁妝,是她最寶貴的東西。
“當了吧。”父親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母親哭了,抓著鐲子不肯放手。那是她對過去生活唯一的念想。
“人活著,比什么都強。”父親說完,就拿走了鐲子。
可當他第二天從鎮(zhèn)上回來時,卻是兩手空空。原來當鋪的朝奉欺負他老實,把銀鐲子說成是鍍銀的,只肯給幾個銅板。父親氣不過,跟人理論,反倒被打了出來。
那天晚上,家里的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母親的咳嗽聲越來越弱,我的心也跟著一點點往下沉。我餓得頭暈眼花,蜷縮在墻角,聽著自己的肚子“咕咕”叫。
就在我們都以為要絕望的時候,鄰居家的張大娘,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米粥走了進來。在那個人人都吃不飽的年代,一碗白米粥,不亞于救命的靈丹。
“快,給孩子娘喂下去。”張大娘把碗塞到我父親手里。
父親一個七尺高的漢子,捧著那碗粥,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后來我才知道,張大娘家也不富裕,那碗米,是她準備留著過年給孫子吃的。
這件事,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了我心里。我第一次那么清晰地認識到,沒錢,就沒有尊嚴,甚至沒有活下去的權(quán)利。而人與人之間的情義,有時候比錢更珍貴,也更沉重。
長大后,我嫁給了老張。老張是個好人,踏實肯干,就是性子有點悶。我們倆都是從苦日子里過來的,所以對錢格外看重。我們倆的工資,除了必要開銷,一分一分全都攢了下來。
衛(wèi)國出生后,家里的開銷大了。為了多掙點錢,老張除了在廠里上班,晚上還去給人扛麻袋。我記得有一次,他半夜回來,一進門就癱倒在地上,累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給他打水洗腳,才發(fā)現(xiàn)他的肩膀被麻袋磨得血肉模糊。我抱著他,哭得泣不成聲。
“淑華,別哭。”他反過來安慰我,“我多受點累,就能讓你們娘倆少受點苦。等我們攢夠了錢,給衛(wèi)國買個大房子,讓他風風光光地娶媳生子,咱們這輩子就值了。”
從那天起,我對自己更苛刻了。我把家里每一筆開銷都記在賬本上,買菜要繞遠路去最便宜的菜市場,為了一毛錢能跟小販磨半天。我的衣服,都是撿親戚穿剩下的。衛(wèi)國和衛(wèi)紅的衣服,也是大的穿完小的穿。
我們的生活,就像一個上緊了發(fā)條的鐘,不敢有絲毫的松懈。那本小小的存折,就是我們?nèi)康南M捅碱^。看著上面的數(shù)字一點點增加,我們心里才覺得踏實。
后來,衛(wèi)國要結(jié)婚了,女方家要求必須有獨立的婚房。我和老張二話不說,拿出了幾乎所有的積蓄,又跟親戚朋友借了一圈,才湊夠了首付。簽購房合同那天,衛(wèi)國和靜靜喜笑顏開,我和老張站在他們身后,看著他們年輕的笑臉,覺得這輩子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可我們沒想到,掏空了積蓄的日子,會那么難。
衛(wèi)紅上大學那年,我跟老張手頭緊得連學費都湊不齊。我拉下老臉,想跟衛(wèi)國開口,讓他先幫妹妹墊上。可話還沒說出口,靜靜就在飯桌上說起他們公司裁員,經(jīng)濟不景氣,每個月房貸壓力有多大。
我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最后,是老張,把他珍藏多年的一套郵票給賣了,才給衛(wèi)紅湊齊了學費。那套郵票,是他唯一的愛好,是他從年輕時候一張一張攢起來的。賣掉那天,他一個人在書房坐了很久。
我心里不是不怨。我覺得,我們?yōu)閮鹤痈冻隽巳浚谒心芰Φ臅r候,幫襯一下家里,也是應(yīng)該的。可我開不了那個口。我怕被拒絕,怕看到兒媳婦為難的臉色。
從那時起,我心里就埋下了一顆種子。我意識到,兒女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家,指望他們,終究是不現(xiàn)實的。人,最終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老張走后,我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我把他的撫恤金和我們剩下的所有積蓄都存了起來,再加上我的退休金,我告訴自己,這筆錢,就是我的命。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能動。
這些塵封的往事,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我終于明白了,我守著的,不僅僅是錢,更是我一生的記憶,是我和老張相濡以沫的證明,是我對未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掌控感。
而現(xiàn)在,衛(wèi)國,我傾盡所有去愛的兒子,卻想如此輕易地將它奪走,甚至在我稍有遲疑時,就對我惡語相向。
天快亮的時候,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我走到窗邊,看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我不再迷茫,也不再內(nèi)疚了。
我知道,我該怎么做了。
第5章 巷子里的明白人
第二天,衛(wèi)國果然來了。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提著大包小包,而是空著手,臉上掛著一層冰霜。他一進門,就把一張醫(yī)保卡“啪”地一聲拍在了茶幾上。
“媽,您要的卡。還給您。”他的聲音冷得像冰碴子。
我沒有去看那張卡,而是平靜地看著他:“坐下吧,我有話跟你說。”
衛(wèi)國沒有坐,就那么居高臨下地站著,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有什么話您就直說吧,我公司還一堆事呢。”
“衛(wèi)國,”我看著他的眼睛,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溫和,“關(guān)于換車的事,我想清楚了。那十五萬,我不能給你。”
衛(wèi)國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似乎沒想到我會拒絕得如此干脆。
“為什么?”他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就為了一張醫(yī)保卡?媽,您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小氣了?”
“不是小氣。”我搖了搖頭,站起身,從臥室里拿出了那個我珍藏多年的鐵皮盒子。我打開盒子,里面是我家的戶口本,房產(chǎn)證,還有那本記錄著我一生心血的存折。
我把存折遞到他面前:“你看看吧。”
衛(wèi)國疑惑地接過去,打開。當他看到上面的那一串數(shù)字時,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但隨即就被貪婪和不解所取代。
“媽,您有這么多錢,為什么不肯幫我?十五萬對您來說,不是九牛一毛嗎?”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控訴。
“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我收回存折,放回盒子里,鄭重地鎖好,“衛(wèi)國,這筆錢,是我和你爸一輩子省下來的,是我的養(yǎng)老錢,是我的救命錢。我今年七十二了,不知道還能活幾年,也不知道以后會生什么病。我不想將來躺在病床上,連請個護工的錢都要伸手問你們要。我不想活得沒有尊嚴。”
“我們能不管您嗎?我是您親兒子!”衛(wèi)國激動地喊道。
“我知道你是。但是衛(wèi)國,你也有自己的家,有靜靜,有小軍。你們的日子也不寬裕。我不想成為你們的負擔。”我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更重要的是,這筆錢,是我自己的。我有權(quán)利決定怎么用它。”
“好,好一個您自己的錢!”衛(wèi)國冷笑起來,“說到底,您就是不信任我,不心疼我!您心里只有您自己!還有,是不是衛(wèi)紅跟您說什么了?她一個嫁出去的女兒,憑什么對咱們家的事指手畫腳!”
他竟然把矛頭指向了衛(wèi)紅。我的心徹底涼了。
“跟妹沒關(guān)系,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疲憊地揮了揮手,“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行!林淑華,您夠狠!”他直呼我的名字,這是他長這么大第一次,“您就守著您的錢過吧!以后別指望我再踏進這個家門一步!”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那一聲巨響,震得我心口發(fā)疼。
我癱坐在沙發(fā)上,眼淚終于忍不住,決堤而出。我知道,我說出了該說的話,做出了對的決定,可為什么心會這么痛?那是我懷胎十月,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兒子啊。
接下來的日子,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獨。衛(wèi)國真的說到做到,一個電話,一條微信都沒有。周末,那個我曾經(jīng)最期盼的時刻,如今變得格外漫長和冷清。我常常做上一桌子菜,然后一個人默默地吃,吃不完的,就倒掉。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是不是我太固執(zhí),太不近人情了?
就在我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在樓下碰到了老鄰居劉姐。劉姐比我大兩歲,是個爽利人,也是個明白人。我們倆年輕時就在一個廠里,關(guān)系一直很好。
“淑華,你這是怎么了?幾天不見,怎么憔??悴成這樣了?”劉姐拉著我的手,關(guān)切地問。
看著她溫暖的眼神,我再也忍不住,把心里的委屈和苦悶一股腦地全倒了出來。
劉姐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我。等我說完,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手背:“淑華啊,你這事,做得對!”
我愣住了,抬頭看著她。
“你別不信。”劉姐說,“我跟你說個事。我們院里那個老李,你還記得吧?他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老李兩口子,退休金加起來快一萬了,手里也有幾十萬的存款。他那個兒子,前年做生意賠了,張口就跟老兩口要了三十萬。老李心疼兒子,給了。結(jié)果呢?去年兒媳婦說要換個學區(qū)房,又來要錢。老李把剩下的錢全掏出來了,還把自己的老房子抵押了貸款。現(xiàn)在倒好,兒子兒媳婦住著大房子,老兩口每個月就靠那點退休金,連還貸款都不夠,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前陣子老李病了,住院費都是我們這些老鄰居給湊的,他兒子就來過一次,扔下五百塊錢就走了,說他也沒錢。”
劉姐的話,讓我不寒而栗。
“所以說啊,淑華,”劉姐語重心長地說,“兒女是兒女,錢是錢。這年頭,錢比兒子可靠!你手里有錢,你就是他們的媽,你說話就有分量。你手里沒錢了,你在他們眼里,可能就是個累贅。你沒錯,你守住的是你后半輩子的尊嚴和底氣,是你不給他們添麻煩的權(quán)利!”
“可是……我心里難受啊。”我哽咽著說,“他畢竟是我兒子。”
“難受就對了。心疼孩子,是當媽的本能。但是,你得分清楚,什么是愛,什么是溺愛。你幫他,是情分,不是本分。他不能把你的情分當成理所當然的義務(wù)。這次是車,下次是房,人的欲望是沒底的。你這次不狠下心,以后有你哭的時候。”劉扎姐頓了頓,給我出了個主意,“你啊,也別總悶在家里胡思亂想。錢攥在手里,不是讓你當守財奴的。該花就花,對自己好點。報個老年大學,學學畫畫寫字,或者跟我們幾個老姐妹出去旅旅游。你得讓他們看看,你沒他們,一樣能過得很好。”
劉姐的一番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陰霾。
是啊,我為什么要把自己困死在這愁城里?我省吃儉用一輩子,為什么不能在生命的最后階段,為自己活一次?
那天,我和劉姐在巷子口聊了很久。回家的時候,我的腳步,前所未有的輕松。
第6章 一張旅行社的傳單
和劉姐聊過之后,我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心里豁然開朗。
我不再整日坐在家里唉聲嘆氣,等著那個不會響起的電話。我開始學著劉姐說的,為自己找點事做。我把陽臺上的花花草草重新拾掇了一遍,又把家里徹徹底底地打掃干凈,扔掉了很多年都舍不得扔的舊東西。當陽光重新照進窗明幾凈的屋子時,我感覺自己的心情也跟著亮堂了起來。
一天,我去菜市場買菜,路過一家旅行社,門口的小姑娘塞給我一張傳單。我本想隨手扔掉,但上面“夕陽紅江南五日游”幾個字吸引了我。看著傳單上那煙雨蒙蒙的小橋流水,白墻黛瓦的古鎮(zhèn),我心里某個地方,被輕輕觸動了。
年輕的時候,老張總說,等我們退休了,就去江南看看。他說他想帶我坐烏篷船,聽評彈,嘗嘗那里的桂花糕。可我們?yōu)榱私o衛(wèi)國攢錢買房,這個愿望被無限期地擱置了。后來,他走了,這個愿望,就成了我心底一個再也無法實現(xiàn)的遺憾。
我捏著那張薄薄的傳單,在旅行社門口站了很久。進去,還是不進去?一個念頭在心里反復拉扯。去吧,一個人,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不去吧,這輩子,難道就這么守著這間空房子,直到老死嗎?
最終,對老張的懷念,和對自己一輩子都沒“為自己活過”的補償心理,戰(zhàn)勝了猶豫。我深吸一口氣,走進了旅行社。
“阿姨,您想咨詢哪條線路?”工作人員熱情地接待了我。
“這個……江南五日游。”我指著傳單,聲音有些發(fā)虛,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交錢的時候,我的手都是抖的。三千八百八十八,這筆錢,夠我好幾個月的生活費了。我一輩子都沒為自己花過這么大一筆錢。簽下名字的那一刻,我既心疼,又有一種莫名的、報復性的快感。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衛(wèi)紅。我怕他們說我亂花錢,怕他們覺得我一個老太太瞎折騰。我就像個懷揣著秘密的少女,偷偷地準備著我的第一次遠行。我把家里壓箱底的、唯一一件顏色鮮艷點的外套找了出來,又去商場買了一個小小的行李箱和一雙舒服的旅游鞋。
出發(fā)那天,我特意去理發(fā)店吹了吹頭發(fā),鏡子里的我,雖然滿頭銀發(fā),但精神頭看著還不錯。
旅行團里大多是像我一樣的老年人,大家很快就熟絡(luò)了起來。一路上,我們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孤單。當我真的坐在烏篷船上,穿行在江南古鎮(zhèn)那窄窄的河道里,聽著船娘用吳儂軟語唱著小調(diào),看著兩岸的枕水人家和掛著紅燈籠的屋檐,我的眼眶濕潤了。
老張,我替你來了。你看,這里跟你說的一樣美。
我在朋友圈發(fā)了第一張照片,是一張我在古鎮(zhèn)石橋上的獨照。照片里,我笑得很開心。我沒寫任何文字,只是發(fā)了出去。
我不知道衛(wèi)國和靜靜能不能看到。或許,他們早就把我屏蔽了。
沒想到,不到十分鐘,衛(wèi)紅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媽!您去旅游了?您怎么不告訴我一聲啊!一個人去的嗎?安全嗎?”電話那頭,女兒的聲音又驚又喜,還帶著一絲責備。
“跟團呢,安全得很。”我笑著說,“就想出來走走。”
“走得好!走得好!”衛(wèi)紅在電話那頭激動地說,“媽,您早就該這樣了!您就該對自己好點!錢花了還能再掙,開心最重要!您玩得開心點,別舍不得花錢,想吃什么就吃,想買什么就買!”
女兒的理解和支持,像一股暖流,淌過我的心田。
掛了電話,我又收到了幾條微信,都是老同事、老鄰居發(fā)來的,她們在朋友圈看到了我的照片,紛紛給我點贊,羨慕我活得瀟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的世界,不只有兒子和那個小小的家。我還有女兒,有朋友,有更廣闊的天地。
旅行的第五天,我們到了最后一站,一個著名的寺廟。我跟著人群,虔誠地拜了拜。我沒有求大富大貴,也沒有求兒孫滿堂,我只求自己,身體健康,內(nèi)心安寧。
從寺廟出來,我打開手機,看到一條微信好友申請。頭像是衛(wèi)國的,驗證信息上寫著:“媽”。
我的心,猛地一跳。
通過申請后,他的信息立刻彈了出來。
“媽,您去旅游了?怎么不跟我們說一聲。”
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埋怨。
我看著那行字,心里五味雜陳。我沒有立刻回復,而是將手機放回口袋,抬頭看了看寺廟屋檐上掛著的風鈴,在風中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我知道,當我開始為自己花錢,當我不再圍著他們轉(zhuǎn)的時候,他們才開始真正地“看見”我。這很諷刺,但也很現(xiàn)實。
第7章 遲來的和解
從江南回來后,我的生活像是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我不再把自己局限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我聽了劉姐的建議,在老年大學報了一個書法班。每周兩次課,我背著帆布包,和一群白發(fā)蒼蒼的“老同學”一起,在宣紙上練習橫豎撇捺。我的心,在筆墨的浸潤下,變得前所未有的平靜。
衛(wèi)國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我發(fā)微信,不再是單刀直入地要錢,而是會問一些“您身體怎么樣”、“今天天氣不錯”之類的客套話。我知道,他在試圖修復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但我心里那道裂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彌合的。
我回復得很簡單,通常是“挺好”、“還行”。我沒有主動問他和靜靜的近況,也沒有再提讓他們周日回來吃飯的事。我覺得,我們都需要時間和空間,去適應(yīng)一種新的相處模式。
轉(zhuǎn)眼,就到了我的七十三歲生日。
生日前一天,我接到了衛(wèi)紅的電話。她說她已經(jīng)給我訂了生日蛋糕,還買了一件羊絨衫,都通過同城快遞寄過來了,讓我明天注意查收。
“媽,對不起,今年又不能回去陪您過生日了。”衛(wèi)紅的聲音里滿是歉意。
“傻孩子,媽知道你忙,有這份心就夠了。”我心里暖暖的。
沒想到,生日那天上午,門鈴響了。我以為是快遞,打開門,卻看到了衛(wèi)國、靜靜和小軍,三個人站在門口,手里提著大大小小的禮品盒。
我愣住了。自從上次因為車的事情鬧翻,這還是他們第一次主動上門。
“媽,生日快樂。”衛(wèi)國的聲音有些不自然,眼神也有些躲閃。
靜靜也擠出一個笑容:“媽,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我側(cè)過身,讓他們進了屋。
屋子里的氣氛有些尷尬。他們把禮物放在桌上,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還是小軍打破了沉默:“奶奶,您最近是不是瘦了?”
“沒有,是結(jié)實了。”我摸了摸孫子的頭,給他拿了飲料。
衛(wèi)國在沙發(fā)上坐立不安,幾次想開口,都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靜靜先開了口。
“媽,之前……是我們的不對。我們太不懂事了,只想著自己,沒考慮到您的感受。您別跟我們一般見識。”她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
我看著她,沒有說話。我知道,她們的轉(zhuǎn)變,不僅僅是因為愧疚。自從我開始旅游,開始上老年大學,我的生活狀態(tài)通過朋友圈,清清楚楚地展現(xiàn)在了他們面前。他們或許是意識到了,我這個老母親,并不是一個可以任由他們拿捏的、離了他們就活不下去的空巢老人。我的錢,我可以選擇給他們,也可以選擇花在自己身上。這種掌控感,讓我在這段關(guān)系里,第一次占據(jù)了主動。
衛(wèi)國終于鼓起勇氣,抬起頭看著我:“媽,對不起。那天我不該跟您那么說話。您把我們養(yǎng)這么大不容易,我們不該那么逼您。”
他低下頭,聲音有些哽咽:“我后來想了很久,您說得對。那錢是您和我爸的血汗錢,是您的保障。我們做兒女的,不該惦記著。車的事……我們不換了,那輛舊的還能開。以后,我們自己努力掙錢。”
聽著兒子這番話,我緊繃了幾個月的心,終于松動了。我等的,不就是他這份理解和醒悟嗎?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這不是委屈的淚,而是釋然的淚。
“吃飯吧。”我擦了擦眼睛,站起身,“我去給你們做飯。”
“媽,別做了!”靜靜連忙拉住我,“我們今天在外面訂了位置,請您去吃好的。”
那天的生日宴,氣氛總算融洽了起來。衛(wèi)國和靜靜不停地給我夾菜,說著這些年的辛苦和對我的虧欠。我知道,有些話是真心的,有些話或許摻雜著別的成分。但那一刻,我選擇了和解。不是原諒,而是和解。
我跟自己和解,也跟這段不完美的親情和解。我明白,家人之間,沒有絕對的對錯,只有不同的立場和需求。強求他們完全理解我,就像強求我自己毫無保留地付出一樣,都是一種奢望。
吃完飯,衛(wèi)國堅持要開車送我回家。在樓下,他從后備箱拿出一個盒子遞給我。
“媽,這是我們給您買的生日禮物。”
我打開一看,是一臺小巧的足浴盆。
“您不是總說腿腳不好嘛,晚上多泡泡,能舒服點。”衛(wèi)國說。
我收下了禮物,對他說:“以后,周日還是回來吃飯吧。我一個人,也冷清。”
衛(wèi)國的眼睛紅了,重重地點了點頭。
看著他們一家三口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那道裂痕,并沒有完全消失,它只是被暫時的溫情掩蓋了起來。那筆存款,依然像一根刺,橫在我們中間。但我已經(jīng)不再為此焦慮了。
因為我已經(jīng)找到了比錢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我內(nèi)心的平靜和獨立的姿態(tài)。
第8章 我的底線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每周日,衛(wèi)國一家又會準時出現(xiàn)在我家的飯桌上。靜靜的話變少了,但會主動幫我干些家務(wù)。衛(wèi)國也不再唉聲嘆氣,偶爾會跟我聊聊他工作上的事。我們都小心翼翼地維系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和平,誰也不再提“錢”這個敏感的字眼。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永遠地改變了。
我依然堅持去上我的書法課,偶爾還會跟劉姐她們幾個老姐妹報個短途的周邊游。每次出去玩,我都會發(fā)朋友圈,不是為了炫耀,而是為了宣告: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衛(wèi)國他們看到,也不再說什么,只是會在下面點個贊,評論一句“注意安全”。
我的退休金和存款,我重新做了規(guī)劃。我留下了一大部分作為應(yīng)急的備用金,雷打不動。剩下的,我分成了幾份。一份用來日常開銷,一份作為我的“旅游基金”,還有一小份,我依然會每個月定時打給衛(wèi)紅。
有一天,衛(wèi)紅又打來視頻,開玩笑地問我:“媽,我哥他們現(xiàn)在沒再為難您吧?”
“沒有了。”我笑著說,“都挺好的。”
“那就好。”衛(wèi)紅松了口氣,隨即又說,“媽,您以后給我的錢,別給了。我現(xiàn)在工作也穩(wěn)定了,能顧得過來。您自己留著花,多買點好吃的,多出去走走。”
我心里一陣感動,嘴上卻說:“媽給你的,你就拿著。媽樂意。”
我知道,衛(wèi)紅是真心心疼我。這份不圖回報的愛,讓我覺得無比珍貴。
又過了一年,孫子小軍要上高中了,成績不錯,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重點中學,但那個學校是寄宿制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比普通高中貴上一大截。
我心里清楚,考驗又來了。
果不其然,那個周日,飯桌上,靜靜又一次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這次,她學聰明了,沒有直接開口,而是不停地嘆氣,說小軍上學開銷大,衛(wèi)國公司效益又不好,她想出去找個兼職,又怕照顧不好家。
衛(wèi)國埋頭吃飯,一言不發(fā)。
我心里跟明鏡似的。我放下筷子,看著他們,平靜地開了口。
“小軍上學是大事,也是好事。錢的事,你們不用愁。”
衛(wèi)國和靜靜的眼睛同時亮了起來,抬頭看著我。
我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我這兒,可以拿出來三萬塊錢,算是我這個當奶奶的,給孫子的教育投資。但這筆錢,不是給你們的,是我直接交給學校的學費。至于小軍的生活費,你們是他的父母,那是你們的責任。”
我的話說得很清楚,也很堅決。我愿意為孫輩的教育出力,因為那是我們家的未來。但我不會再無底線地去填補他們?nèi)粘I畹目吡?/p>
衛(wèi)國和靜靜臉上的表情很復雜,有感激,也有掩飾不住的失落。他們或許期望的是更多,是一筆能徹底改善他們生活質(zhì)量的錢。
但我已經(jīng)不在乎他們的想法了。
“媽,謝謝您。”最后,衛(wèi)國低聲說道。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淡淡地回答,“但衛(wèi)國,你要記住,人得靠自己。我能幫你們一時,幫不了一世。我老了,以后能依靠的,只有你們。但前提是,你們得自己先站得住。”
那天之后,我明顯感覺到,衛(wèi)國變了。他不再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工作上變得更加努力,周末還找了份私活。雖然辛苦,但他整個人的精神面貌,比以前那個怨天尤人的狀態(tài),好了太多。
我看著這一切,心里很欣慰。
如今,我72歲了。我依然守著我的存款和退休金,但這筆錢,對我來說,意義已經(jīng)完全不同。
它不再是我安全感的唯一來源,更不是我用來衡量親情的砝碼。它成了我的底線,一條清晰的、不容侵犯的邊界。它讓我有能力去愛我的家人,更有底氣去愛我自己。
我明白了,拼搏半生換來的財富,如果不懂得如何支配它,不懂得為它設(shè)立邊界,那它確實會成為一種負擔,一種會吞噬親情、綁架人生的負擔。
而現(xiàn)在,我學會了。我用這筆錢,買來了內(nèi)心的安寧,買來了和子女間恰到好處的距離,更買來了我晚年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尊嚴。
陽光正好,我鋪開宣紙,蘸飽筆墨,穩(wěn)穩(wěn)地寫下兩個字:
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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