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人都說“貴潘”富可敵國,卻沒人知道那高墻大院里,藏著怎樣的秘密。
十九歲的丁達于看著新婚三個月就暴斃的丈夫的靈位,以為厄運到此為止。
1923年,農歷四月,蘇州的天空總是陰沉沉的。
十八歲的丁達于坐在大紅的花轎里,聽著外頭吹吹打打的嗩吶聲,心里卻覺不出半點喜氣。
那調子尖利刺耳,比起娶親的喜樂,倒更像是送葬的前奏。
“到了!到了!新娘子下轎!”喜婆夸張地吆喝著,嗓音里透著一股子刻意的歡騰。
轎簾被掀開,入目的是潘家那高得嚇人的門檻,和兩尊威嚴得近乎猙獰的石獅子。
蘇州城里流傳著一句話:“富潘遍天下,貴潘在一隅。”
丁達于嫁的,正是這最為顯赫的“貴潘”。
潘家祖上出過狀元,做過兩朝帝師,家里的地窖隨便掃把土出來,據說都是金粉做的。
丁家雖然也是官宦人家,但在潘家這棵參天大樹面前,也不過是根小樹苗。
可當丁達于跨進那道朱紅大門時,撲面而來的不是脂粉香,也不是酒菜香,而是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草藥味,夾雜著陳年老檀木腐朽的氣息。
大堂之上,紅燭高燒,可那火苗子在穿堂風里搖搖欲墜,映照著四周下人們那一張張緊繃而毫無笑意的臉。
她的新郎官潘成鏡,是被人用藤椅抬出來的。
那是個面色蒼白如紙的年輕人,瘦得像一把枯柴,穿著寬大的喜服,顯得空蕩蕩的。
他的眼神渙散,連拜天地的力氣都沒有,全靠身邊的兩個壯實丫鬟架著胳膊。
丁達于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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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她在閨閣中再不諳世事,也明白這是什么光景,這哪里是結兩姓之好,分明是找個八字硬的女人來“沖喜”。
“一拜天地”
司儀的高喊聲中,潘成鏡劇烈地咳嗽起來。
那聲音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丁達于機械地彎下腰,蓋頭下的視線只能看到新郎官那雙在那一刻微微發抖的腳,鞋面上甚至還濺了幾滴剛咳出來的藥汁。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邁進的是一口早已備好的棺材。
婚后的日子,靜得讓人發瘋。
潘家大宅深不見底,回廊曲折得像迷宮,人丁卻稀薄得可憐。
她的丈夫潘成鏡是個藥罐子,也是個好人。
他清醒的時候,會對丁達于露出歉意的笑,那笑容里藏著深深的愧疚。
“達于……苦了你了。”
他常常靠在床頭,看著窗外四角的天空,喘息著說,“我是個廢人,潘家的香火……怕是要斷在我手里了。
只盼著我走了以后,祖父能給你一筆錢,放你回家……”
丁達于端著藥碗,不敢接話,只能低頭垂淚。
潘成鏡身上背負的東西太重了。
他是潘家兩房唯一的繼承人,是這艘即將沉沒的巨輪上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想死,但他不得不死。
日子就在這熬藥的苦味中一天天過去。
沒有洞房花燭,沒有舉案齊眉,有的只是兩間分居的臥房,和整夜整夜的咳嗽聲。
僅僅三個月。
那年秋天,一場凄風苦雨落下,院子里的梧桐葉落了一地。
深夜,潘成鏡在一陣急促的喘息后,突然抓住了丁達于的手。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指甲深深掐進了她的肉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想說什么,卻只吐出了一口黑血。
年僅二十歲的潘家少爺,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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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潘家大宅的紅燈籠還沒來得及褪色,就被慘白的白燈籠換了下來。
白綾掛滿了梁柱,紙錢漫天飛舞。
十九歲的丁達于,摘下了從未真正戴穩的鳳冠霞帔,換上了一身粗麻孝服。
她跪在靈堂前,看著那口巨大的金絲楠木棺材,感覺自己的人生也隨著這口棺材一起被封死了。
“哎喲,這潘家真是絕了戶了。”
“這小媳婦才進門三個月,肚子也沒動靜,這萬貫家財,以后歸誰?”
“聽說那潘成鏡本來就沒幾天活頭了,這丁氏也是命硬,一進門就克死了丈夫。”
“潘祖年還能撐幾天?我看這潘家,是要散咯。”
靈堂外,那些趕來吊唁的族人們三五成群,竊竊私語。
那些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這個年輕寡婦的身上爬來爬去,估量著她的價值,更估量著這偌大潘家還能瓜分出多少油水。
丁達于低著頭,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嘗到了血腥味。
她想哭,卻哭不出來。
她還是個處子之身,卻已經成了這豪門里的未亡人。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的拐杖聲傳來。
“篤、篤、篤。”
原本喧鬧的靈堂瞬間死一般寂靜。
丁達于抬起頭,透過淚眼,看見一個身穿黑色長袍、須發皆白的老人走了進來。
那是她的祖公公,潘家現在的掌舵人,55歲的潘祖年。
他眼神里沒有悲傷,只有一種讓丁達于看不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潘成鏡的“頭七”剛過,潘家大宅里的白幡還沒撤干凈,那些平時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們,就像聞著味兒的蒼蠅一樣,嗡嗡地飛來了。
正廳里,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上氣。
丁達于穿著一身素縞,低眉順眼地站在角落里給長輩們倒茶。
茶水是滾燙的,但她的心卻是冰涼的。
坐在太師椅正中央的,是潘家旁支輩分最高的“七叔公”。
這老頭手里拄著根龍頭拐杖,那雙渾濁的老眼里精光四射,一邊喝茶,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四周的陳設,像是在估算這些東西能換多少大洋。
“祖年老弟啊,”七叔公放下茶盞,拖著長腔開了口,“成鏡這孩子走得急,咱們也都心痛。
可這人死不能復生,活人的日子還得過,潘家的香火……更不能斷啊。”
一直閉著眼假寐的潘祖年,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手里盤著的兩顆核桃轉得更快了些,“咯咯”作響。
見潘祖年不接話,七叔公咳了一聲,給旁邊坐著的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婦人使了個眼色。
那是潘家的八嬸婆。
她立刻堆起一臉假笑,那臉上的粉直往下掉:“是啊老太爺,您看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
達于這丫頭年紀輕,不懂事,肚皮又不爭氣,沒給咱潘家留個后。
這往后的日子,這一大家子的家業,誰來守?”
丁達于倒茶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茶水濺在了手背上,燙起了一串燎泡。
“肚皮不爭氣”。
這幾個字像鞭子一樣抽在她臉上。
她才進門三個月,連房都沒圓過,怎么爭氣?可在這些吃人的禮教和貪婪的親戚面前,這就成了她最大的罪過。
“八嬸婆說得是。”丁達于忍著疼,低聲下氣地認錯,“是達于福薄。”
“這就對了嘛!”八嬸婆來了勁,帕子一甩,“所以啊,咱們族里商量過了,我家那個小孫子,今年剛滿五歲,機靈得很,八字也和潘家老宅合。
不如……就過繼給成鏡當兒子,也好給老太爺您摔盆送終不是?”
什么摔盆送終,分明是盯著潘家這兩房幾輩子攢下的金山銀山!
一旦過繼了他們的孩子,這潘家也就改姓了旁支,丁達于這個“外人”遲早要被掃地出門。
丁達于不敢說話,只能偷偷抬眼去看潘祖年。
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如果祖公公松了口,她這個寡婦在這個家就徹底沒了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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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嘿嘿……”
一直沉默的潘祖年突然笑了起來。
那笑聲干澀、尖銳,聽得人頭皮發麻。
他猛地睜開眼,那雙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直勾勾地盯著那個八嬸婆,看得對方臉上的笑漸漸僵住了。
“摔盆送終?”潘祖年喃喃自語,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聲巨響,震得茶盞亂跳。
“我的孫子還沒死!成鏡還在屋里睡覺呢!你們就要給他摔盆?”
滿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老太爺,您……您糊涂了?”七叔公皺眉道,“成鏡都下葬三天了。”
“放屁!都在放屁!”
潘祖年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抓起手邊的茶盞就往地上砸。
碎瓷片四濺,一塊鋒利的瓷片劃破了丁達于的裙擺。
“誰敢動我的家產?誰敢動我的孫子?”潘祖年像個瘋子一樣揮舞著拐杖,指著滿屋子的親戚罵道,
“滾!都給我滾!這也是你們能來的地方?這里有鬼!有厲鬼!誰拿了潘家的東西,都要被厲鬼索命的!”
他一邊罵,一邊把桌上的果盤、點心統統掃落在地,整個人狀若癲狂,口水噴了七叔公一臉。
“瘋了……真是瘋了!”
七叔公嚇得連連后退,差點被門檻絆倒,“這老東西受了刺激,失心瘋了!”
“晦氣!真晦氣!”八嬸婆也嚇得花容失色,拉起自家的男人就往外跑,“走走走,別被這瘋老頭傷著!”
原本氣勢洶洶的逼宮大戲,被潘祖年這一通撒潑打滾給攪黃了。
親戚們罵罵咧咧地作鳥獸散,只剩下一地的狼藉。
大廳里重新安靜下來。
丁達于驚魂未定地站在角落里,看著那個依然在喘著粗氣的背影。
“祖公公……”她試探著喊了一聲,想去扶他,“您……您沒事吧?”
潘祖年猛地轉過身。
那一刻,他臉上的癲狂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比剛才更可怕的陰沉。
他死死盯著丁達于,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孫媳婦,倒像是在看一個同謀,或者……一個獵物。
“你也覺得我瘋了?”
潘祖年的聲音低得像從地窖里飄出來的風。
“沒……沒有……”丁達于嚇得后退了一步。
潘祖年沒有再說話。
他慢慢地逼近丁達于,一直走到她面前半步遠的地方才停下。
一股濃烈的老人味混合著剛才激動的汗味撲面而來。
“記住了。”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點了點丁達于的胸口,那位置離她的心口極近,讓丁達于感到一種被冒犯的羞恥和恐懼。
“這個家,除了我,全是鬼。”
潘祖年咧開嘴,露出發黃的牙齒,壓低聲音說道,“你要是想活命,就別信那些鬼話,還有……把你的身子養好點。”
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他哼著不知名的小曲,背著手,一瘸一拐地往后院去了。
留下丁達于一個人站在滿地狼藉中,渾身發冷。
身子養好點?
又是這句話。
如果說剛才面對親戚時他是裝瘋,那現在這句話,到底是清醒時的暗示,還是瘋癲后的胡言?
丁達于看著那個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回廊盡頭,第一次感覺到,這個所謂的“家”,比外面的亂世還要可怕。
那些親戚是明著吃人的狼,而這個祖公公,卻像是一條盤踞在暗處、隨時準備吞噬她的蟒。
丁達于回到自己的房間,用兩條門栓死死頂住了門,又搬了一把椅子抵在后面。
她蜷縮在被子里,手里緊緊攥著那把剪刀,一夜未眠。
那場鬧劇之后,潘家大宅里的日子變得更加詭異難熬。
潘祖年似乎真的瘋了。
他開始大規模地辭退下人。
原本伺候在各個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小廝,被他以“家里沒錢了,養不起閑人”為由,趕走了一大半。
偌大的潘府,到了晚上,除了幾盞昏黃的風燈在回廊里搖曳,四處都是黑黢黢的死角。
風一吹,空蕩蕩的院子里全是嗚嗚的怪聲,像是有無數冤魂在游蕩。
更讓丁達于看不懂的是,這位視古董如命的老太爺,竟然開始“敗家”了。
有好幾次,丁達于親眼看見幾個流里流氣的古董販子從后門溜進來,在潘祖年的臥房里嘀嘀咕咕半天,然后抱著幾卷畫軸或者瓷瓶喜滋滋地走了。
而潘祖年則站在門口,手里攥著幾塊大洋,笑得一臉癲狂:“賣了好!都賣了!換成錢最實在!這破爛玩意兒,留著也是招災!”
丁達于躲在假山后面,看得心驚肉跳。
那些畫軸,她認得,那是明代沈周的山水畫,是潘家的傳家寶啊!就這么幾塊大洋賤賣了?
“敗了……潘家要敗了……”
丁達于心里那個恨啊。
她恨自己是個女流之輩,攔不住這個瘋老頭;更恨自己命苦,守著這么個敗家精,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可比起敗家,更讓丁達于感到恐懼的,是潘祖年對她態度的變化。
自從趕走了大部分下人后,潘祖年似乎變得格外“關心”她這個孫媳婦。
每天晚飯時分,潘祖年都會親自去廚房,盯著那個留下的聾啞廚娘熬藥。
那藥不是給他自己喝的,是給丁達于的。
“達于啊,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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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潘祖年把一碗黑乎乎、散發著濃烈腥氣的湯藥推到丁達于面前。
那藥味極其古怪,不像尋常的補藥,倒帶著一股子讓人作嘔的動物腥臊味。
“祖公公……我沒病……”丁達于看著那碗藥,胃里直翻騰。
“沒病也要喝!”潘祖年板起臉,手中的拐杖重重頓在地上,“你看看你,瘦得跟個鬼似的!一陣風就能吹倒!這樣的身板,怎么能行?”
“怎么能行?”
這四個字,像一把鉤子,勾起了丁達于心底最深的恐懼。
什么叫“怎么能行”?行什么?
她偷偷抬眼,發現潘祖年正死死盯著她的腰身和肚子,那眼神里透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狂熱,嘴里還念叨著:“太瘦了”
丁達于不敢細想,只能在潘祖年的逼視下,捏著鼻子把那碗苦澀腥臭的藥灌下去。
藥一下肚,渾身就燥熱難耐。
那天夜里,丁達于熱得睡不著,起身開窗透氣。
月光下,她驚恐地發現,后院那間臥房的窗戶紙上,映著一個人影。
那是潘祖年。
他沒有睡覺,而是在屋里來回踱步,手里似乎抱著什么重物,一會兒舉過頭頂,一會兒又放下,嘴里還在哼哼唧唧地唱著戲詞。
那調子凄厲哀婉,在深夜里聽得人毛骨悚然。
“老太爺這是在練什么邪功呢?”
第二天清晨,丁達于去井邊打水,聽見那個負責倒夜香的老婆子在自言自語,“聽說以前宮里的老太監,為了讓自己那活兒長出來,就要吃紫河車,還要練童子功……
這老太爺又是喝鹿血,又是逼著孫媳婦喝補藥,莫不是……”
老婆子一回頭,看見面色慘白的丁達于,嚇得趕緊閉了嘴,灰溜溜地跑了。
但那話,卻像毒刺一樣扎進了丁達于的心里。
紫河車?童子功?
聯想到那碗腥臭的藥,還有潘祖年那句“身子養好點”、“太瘦了扛不住”,一個極其荒謬卻又似乎合情合理的猜想在丁達于腦海中炸開。
這個瘋老頭,難道是想效仿那些野史里的荒唐事,想要……“借腹生子”?
他是想讓潘家的香火,從他自己身上續下去?
丁達于扶著井臺,一陣干嘔,把昨晚喝的藥全都吐了出來。
她渾身顫抖,眼淚止不住地流。
這哪里是祖公公,這分明是個老不正經的!
丁達于打定了主意。她偷偷收拾了幾件細軟,藏在枕頭底下,準備找個機會溜出后門,哪怕是去尼姑庵里做姑子,也比在這里受辱強。
她還是低估了潘祖年的控制欲。
就在她準備逃跑的前一天,潘家的大門突然被落了鎖。
管家老劉拿走了所有的鑰匙,站在院子里高聲宣布:“老太爺有令,最近世道亂,為了防土匪,即日起,潘家大門緊閉,任何人不得出入!”
丁達于絕望地癱坐在地上。
時間到了1925年的那個夏天。
蟬鳴聲噪得人心煩意亂。
丁達于明顯感覺到了潘祖年的焦躁。
他在院子里轉圈的次數越來越多,看她的眼神也越來越露骨,甚至好幾次欲言又止,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時機。
終于,那場暴雨來了。
那是農歷六月的雷雨夜,悶熱得讓人窒息。
族里的人白天剛來鬧過,逼著要查賬分家。
潘祖年把他們罵走后,在書房里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直到天黑透了,雷聲滾滾而來。
丁達于剛洗完澡,想沖掉那一身的暑氣和晦氣。突然,房門被敲響了。
“誰?”她驚恐地抱緊了胸口。
門外沒有聲音,只有一張紙條從門縫里塞了進來。
丁達于顫抖著撿起那張紙條,借著閃電的光,看清了上面那行龍飛鳳舞、力透紙背的字:
“今夜子時,后院臥房。
只許你一人前來,若敢不來,丁家滿門遭殃。”
那是潘祖年的字跡。
丁達于手里的紙條滑落,整個人如墜冰窟。
那是陰氣最重的時候。
他終于……等不及了嗎?
丁達于坐在床邊,看著手里那張被揉皺的紙條,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漏刻,時間不多了。
如果不去,依照潘祖年那瘋癲狠戾的性子,丁家恐怕真的要遭殃。
她在丁家雖不受寵,但那里畢竟有生養她的父母。
“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丁達于咬了咬牙,站起身。
她沒有穿平日里的寢衣,而是從箱底翻出了一套最為厚實的粗布衣裳穿在里面,外面又罩了一件深色的斗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最后,她顫抖著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了那把早已磨得鋒利的剪刀,藏進了寬大的袖筒里。
若是他真敢……那便是一命換一命,也好過受那份屈辱。
推開房門,狂風夾雜著暴雨瞬間灌了進來,打濕了她的繡鞋。
整個潘家后院死一般的寂靜,連平日里守夜的更夫都不見了蹤影。
顯然,潘祖年已經清空了所有人。
這更加坐實了丁達于心中的猜想,今晚要發生的事,是見不得光的。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廊里,閃電時不時劃破夜空,將她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像是一個走向刑場的孤魂。
那條通往祖公公臥房的路,她走了三年,卻從未覺得像今晚這樣漫長。
終于,那扇緊閉的楠木雕花大門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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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沒有點燈,黑洞洞的,像是一口張著大嘴的棺材,正等著吞噬她這個年輕的祭品。
丁達于站在門口,渾身被雨水澆透,冷得牙齒打顫。
她深吸一口氣,用冰涼的手指叩響了門環。
“篤、篤。”
聲音剛落,門內立刻傳來了一聲低沉的喝問:“誰?”
“祖公公……是達于。”
那聲音急促而沙啞,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焦躁。
丁達于推開門,一股濃烈的霉味混合著不知名的香料味撲面而來。
借著窗外劃過的閃電,她看清了屋內的景象,心臟猛地停跳了半拍。
潘祖年并沒有睡覺。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頭發披散著,正背對著門口,跪在屋子正中央。
而他的面前,聳立著兩座巨大的、被黑布嚴嚴實實罩著的“山”。
聽到關門聲,潘祖年猛地轉過頭。
那一刻,一道慘白的電光恰好照亮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怎樣扭曲的臉啊。
眼窩深陷,雙目赤紅,臉上的肌肉因為極度的亢奮而在微微抽搐。
“把門關上!上閂!”
潘祖年低吼道,聲音里帶著野獸般的嘶鳴,“別讓風進來!別讓鬼進來!”
丁達于被他的樣子嚇壞了,慌亂地轉身,顫抖著插上了門閂。
“咔噠”一聲,退路斷了。
“你身上怎么濕了?”
潘祖年突然站起身,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丁達于還在滴水的斗篷,眉頭緊鎖,一臉的嫌惡和緊張。
“外面……雨大……”丁達于的聲音細若游絲。
“濕氣……濕氣太重了!會壞了大事!”
潘祖年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大步向她逼近,“快!把濕衣服脫了!全部脫了!一點濕氣都不能帶進里屋!”
脫了?全部脫了?
丁達于的腦子里“轟”的一聲炸開了。
果然……果然是這樣!
“祖公公!請您自重!”
丁達于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門板上,右手死死攥住了袖子里的剪刀,指節發白。
“我是您的孫媳婦!是成鏡的未亡人!您要是敢……”
“什么孫媳婦?什么自重?”
潘祖年像是根本沒聽懂她在說什么,他的眼里只有一種癲狂的執念。
他幾步沖到丁達于面前,那雙枯瘦如鷹爪般的手直接伸向了她的領口。
“別碰我!”
丁達于尖叫一聲,猛地拔出剪刀,鋒利的尖端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上。
“您再過來一步,我就死在您面前!”
那一刻,空氣仿佛凝固了。
潘祖年愣住了。
他看著那把閃著寒光的剪刀,又看了看滿臉淚水、眼中滿是決絕的孫媳婦,那雙赤紅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迷茫,隨后,竟然變成了一種詭異的狂喜。
“烈女……好!好一個烈女!”
潘祖年非但沒有退后,反而仰天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丁家果然沒騙我!把你嫁進來,是我潘家之幸!”
丁達于還沒反應過來,潘祖年突然收斂了笑容,臉上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莊重與肅穆。
他沒有再去扯丁達于的衣服,而是直接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氣大得驚人,丁達于根本掙脫不開。
“你要死可以,但在死之前,你得先看一眼這個。”
潘祖年拖著她,一步步走向屋子中央那兩座巨大的黑布罩子。
他們停在了黑布面前。
潘祖年的呼吸變得急促,像是朝圣的信徒即將見到神明。他顫抖著伸出手,抓住了黑布的一角。
“睜大眼睛看著。”
老人的聲音里帶著哭腔,“這就是我讓你今晚來的原因,這也是我要借你的肚子,給潘家生下的‘種’!”
黑布被猛地掀開。
剪刀落在青磚地上,“咣當”一聲脆響,在寂靜的臥房里回蕩。
丁達于整個人僵在了原地,連呼吸都忘了。
出現在她眼前的,不是什么金銀珠寶,更不是什么淫亂的床榻,而是兩尊大得嚇人的青銅鼎。
它們靜靜地佇立在屋子中央,比她半個身子還高。
在昏暗的燭火下,那古樸幽深的銅綠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壓。
上面的銘文密密麻麻,像是一只只深邃的眼睛,穿透了三千年的時光,冷冷地注視著眼前這個渺小的女子。
一種來自血脈深處的敬畏感,讓丁達于的雙腿發軟,幾乎想要跪下膜拜。
“這……這是……”
她顫抖著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
“這是大克鼎,那是大盂鼎。”
潘祖年的聲音不再癲狂,而是透著一股蒼涼的疲憊,“這是西周的重器,是咱們老祖宗留下的魂。
也是咱們潘家,花了整整兩代人的命,換回來的‘祖宗’。”
老人轉過身,看著滿臉淚痕、衣衫不整的孫媳婦,突然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在了丁達于面前。
“祖公公!您這是干什么?折煞我了!”
丁達于嚇得魂飛魄散,慌忙要把他扶起來。
“別動!受著!”
潘祖年死死按住她的手,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家主,此刻卻淚流滿面,“這一跪,不是跪你,是跪潘家的列祖列宗,跪大清的這片江山。
這一跪,是求你救救潘家,救救這兩件國寶啊!”
丁達于愣住了。
“達于啊,你知道我為什么裝瘋嗎?為什么逼著你喝補藥嗎?”
潘祖年指著那兩尊大鼎,慘笑道,“這東西太重了,太重了啊!若是身子骨弱一點,根本扛不起這份業障!
我逼你喝藥,是想讓你活得長一點,壯一點,只有這樣,你才能熬得過那些豺狼虎豹!”
原來那句“好生養”,不是為了生孩子,而是為了讓她有體力守護這些死物;原來那句“脫衣服”,不是為了輕薄,而是怕她身上的雨水銹蝕了這千年的銅魂。
所有的誤會,在這一刻煙消云散,化作了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了丁達于的心口。
“可是祖公公……為什么是我?”丁達于哭著問,“我是個外姓人,是個寡婦,我不懂這些啊!”
“因為潘家的男人,都死絕了!沒死的,心也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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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祖年咬牙切齒,“你看看外面那些族人,一個個眼珠子都綠了!要是讓他們知道這兩尊鼎還在,明天就會被他們切碎了賣給洋人,換成大煙土抽進肚子里!”
“我看過你的眼神。”老人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最后的光芒,“你剛烈,你干凈。
剛才你拔出剪刀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人。
只有像你這樣寧死不屈的烈女,才守得住這口氣!”
“但是,要想守住它們,你得答應我三個條件。”
潘祖年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第一,從今夜起,你不再姓丁,你要改姓潘。
你就叫‘潘達于’”老人指了指那尊大盂鼎,“取‘大盂’的諧音。
人就是鼎,鼎就是人。
鼎在,你在;鼎亡,人亡。”
丁達于看著那尊巨鼎,咬著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好,我改。”
“第二,這件事,爛在肚子里。
除了你我,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真鼎還在。
對外,你就裝傻,說鼎早就被我賣了還債了。”
“第三……”
說到這里,潘祖年停頓了一下,眼中的神色變得無比殘忍,卻又無比哀求。
“達于,我要你發誓,此生此世,絕不改嫁。”
丁達于的身子猛地一顫。
這意味著,她這個才十九歲的姑娘,要在這座陰森的大宅子里,守著這兩塊冰冷的鐵疙瘩,孤獨終老。
沒有丈夫的疼愛,沒有兒女的歡笑,只有無盡的黑夜和恐懼。
這對于一個女子來說,比死還難受。
“我知道這很殘忍。”潘祖年流著淚,把頭磕在青磚地上,磕得砰砰作響,“但我沒法子啊!一旦你改嫁,這潘家的門就守不住了,外人一進來,這國寶就保不住了!
孫媳婦,祖公公求你了!為了這點中國人的骨氣,求你舍了這輩子的福分吧!”
窗外,雷聲滾滾,像是命運在怒吼。
屋內,燭火搖曳,照亮了那兩尊沉默的巨鼎,也照亮了老人斑白的頭發。
丁達于看著地上的老人,又看著那仿佛有生命一般的青銅器。她突然想起死去的丈夫潘成鏡,想起他臨終前那個愧疚的眼神。
或許,這就是她的命。
她慢慢地彎下腰,撿起了地上的剪刀。
“咔嚓”一聲。
她剪斷了自己的一縷青絲,扔進了那尊大盂鼎里。
“祖公公,您起來吧。”
丁達于的聲音不再顫抖,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死寂與堅定。
“從今往后,世上沒有丁達于,只有潘達于。”
“這潘家的門,我守。這兩尊鼎,我護。”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洋人就別想把它們帶出中國。”
潘祖年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瘦弱的女子。在那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一尊新的“鼎”,正立在潘家的廢墟之上,堅不可摧。
“好……好……”
老人哭著笑了起來,從懷里掏出一本泛黃的冊子和一把鑰匙。
“這是潘家真正的藏寶目錄,除了這兩尊鼎,還有三百件青銅器,五百卷字畫,都在這兒了。”
“至于孩子……”潘祖年擦干眼淚,恢復了家主的精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絕后。
過幾天,我會安排你姐姐的孩子過繼給你。
對外,就說是潘家的種,有了孩子,你在潘家就是正統,那些族人就不敢把你怎么樣。”
丁達于接過那本沉甸甸的冊子,只覺得手腕都要斷了。
這一夜,她失去了自由,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做一個普通女人的權利。
但她得到了兩個“孩子”
一個是大克鼎,一個是大盂鼎。
它們不會哭,不會笑,卻比世上任何孩子都要沉重。
天快亮了,雨停了。
丁達于走出臥房時,整個人像是脫了一層皮。
她看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眼神里再也沒了少女的靈動,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
那個曾經只想逃回娘家的丁家小姐死了。
那個即將與日寇、強盜周旋八十年的國寶守護人,潘達于,在晨曦中誕生了。
考驗才剛剛開始。
沒過多久,潘祖年咽了氣。
隨著那口黑棺材抬出潘家大門,那些早已按捺不住的族人,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餓狼,終于撕下了最后的偽裝。
“聽說老頭子臨死前把鑰匙都給了那個外姓女人?”
“搜!給我搜!哪怕把潘家大院拆了,也要把那兩尊鼎找出來!”
時光如流水,卻洗不凈這世道的血腥。
轉眼到了1937年。
此時的潘達于已經三十出頭。
潘祖年早已去世,她獨自撐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拉扯著過繼來的那一雙兒女,潘家懋和潘家華。
那一年,盧溝橋的炮聲震碎了蘇州城的寧靜。
日本人的飛機在頭頂盤旋,像黑色的禿鷲。
蘇州城里的富戶們紛紛變賣細軟,拖家帶口地逃往上海租界或鄉下避難。
潘家的族人們也跑了。
跑之前,他們最后一次逼問潘達于:“那兩尊大鼎到底在哪?現在兵荒馬亂的,賣給洋人換張船票也是好的!”
潘達于抱著孩子,依然是那一臉的木訥:“早賣了,祖公公在世時就敗光了。”
族人們罵罵咧咧地走了,留給她一個空蕩蕩的大宅。
潘達于站在院子里,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炮火聲,臉色慘白,但眼神卻堅硬如鐵。
那兩尊鼎太重了,幾百斤的青銅疙瘩,根本帶不走。
可若是留在這里,日本人一進城,潘家就是首當其沖的目標。
“媽,咱們也走吧,隔壁王嬸家都走了。”十歲的兒子拉著她的衣角哭。
潘達于蹲下身,擦干兒子的眼淚:“你們跟舅舅先去光福鄉下躲躲,媽還得留下來辦點事。”
“什么事比命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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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達于把孩子托付給娘家姐姐后,獨自一人回到了那個死寂的大宅。
她叫來了潘家用了幾十年的兩個老長工,又請了兩個信得過的木匠。
“我要打箱子。”潘達于比劃著尺寸,“要大,要結實,像棺材那么厚。”
木匠嚇了一跳:“少奶奶,這是要給誰辦后事?”
“給祖宗。”
那幾個夜晚,潘家后院的錘鋸聲被外面的轟炸聲掩蓋了。
潘達于也沒閑著,她冒著被流彈擊中的風險,跑遍了蘇州城的西藥房和化學鋪子,高價買回了幾大瓶東西。
那是濃硝酸,俗稱“強水”。
這東西倒在金屬上,能把金鐵蝕成一灘爛泥。
當那個巨大的坑在后堂屋挖好時,潘達于把大克鼎和大盂鼎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木箱。
在封蓋之前,她把那幾瓶強水放在了鼎的旁邊,瓶蓋甚至微微擰松了一些。
老長工看懂了,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少奶奶!這可是國寶啊!這可是老太爺拿命換回來的啊!您這是要干什么?”
潘達于站在坑邊,手里拿著火把,火光映照著她那張平靜得近乎冷酷的臉。
“日本人是屬狗的,鼻子靈得很。
萬一……我是說萬一,他們真的挖到了這里。”
潘達于的聲音在顫抖,但每一個字都像是釘在木板上,“只要他們敢撬開箱子,這強水就會流出來。
我寧可讓老祖宗的東西爛在泥里,化成灰,也絕不讓這群強盜帶回東洋去炫耀!”
隨著一聲令下,厚重的木板蓋上了。
泥土一層層填回去,最后鋪上了原本的方磚。
為了掩人耳目,潘達于指揮著長工,把家里那些最破爛、最積灰的八仙桌、條凳、舊書箱,統統堆在了這間屋子里。
原本雅致的后堂,一夜之間變成了沒人愿意多看一眼的雜物間。
做完這一切,潘達于累得癱坐在地上。
也就是在這一天,日軍的鐵蹄踏進了蘇州城。
松井石根,那個日軍華中方面軍的司令官,是個中國通。
他進城的第一件事,不是安民,而是拿著一張早已泛黃的照片,直奔潘家大院。
“潘家的,大鼎的,交出來!”
一隊日本兵踹開了潘家的大門,明晃晃的刺刀在陽光下泛著寒光。
潘達于穿著一身粗布衣裳,頭發蓬亂,臉上抹了灰,縮在墻角瑟瑟發抖。
“太君……我不懂您說什么……家里早沒錢了……”
一個日本軍官一巴掌扇在她臉上,潘達于嘴角瞬間流出了血,懷里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
“搜!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日本兵像瘋狗一樣沖進了后院。翻箱倒柜的聲音、瓷器破碎的聲音響成一片。
潘達于低著頭,哄著孩子,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后院傳來了腳步聲。
幾個日本兵走進了那間雜物間。
潘達于的心臟猛地停跳了。
“太君,這里全是破爛,一股霉味。”翻譯官捂著鼻子說道。
日本軍官沒說話,他拔出腰間的指揮刀,眼神陰鷙地掃視著地面。
他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舉起刀,對著地上的方磚縫隙狠狠地插了下去。
刀尖刺入泥土,發出沉悶的聲響。
那個位置,距離埋藏木箱的蓋板,只有不到三寸。
如果刀再長一點,如果他再往下刺深一點,就會碰到木箱。
如果木箱被刺穿,里面的強水瓶子倒下……
潘達于死死咬著嘴唇,把孩子的哭聲按在懷里,指甲掐進了肉里。
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如果強水流出來的聲音響起,她就一頭撞死在這柱子上,絕不受辱。
一秒,兩秒,三秒。
那仿佛是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日本軍官拔出了刀,帶出一搓濕潤的泥土。
他嫌棄地甩了甩刀上的泥,踢翻了一張破桌子。
“晦氣。看來傳言是假的,那個老鬼早就把東西賣了。”
軍官轉過身,揮了揮手,“走!去下一家!”
日本兵們罵罵咧咧地退了出去。
當大門重新關上的那一刻,潘達于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冷汗早已濕透了后背。
她看著那間雜物間,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但這只是開始。
蘇州淪陷了八年。
這八年里,日本兵來了七次。
每一次,潘達于都是這樣在刀尖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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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學會了裝瘋賣傻,學會了用一口流利的蘇白跟漢奸周旋,甚至學會了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種菜、養雞,裝作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農村婦女。
沒有人知道,這個每天在菜園子里潑糞的邋遢女人,腳底下踩著的,是中華文明的半壁江山。
直到1944年。
抗戰勝利的前夕,一場連綿的梅雨,給潘家帶來了新的危機。
那天夜里,潘達于正在睡覺,突然聽到后院傳來“轟隆”一聲悶響。
她披衣沖出去,借著閃電的光,看見那間雜物間的地面塌陷了一個大坑。
腐爛的木箱板翹了起來,露出了大克鼎那幽暗的一角獸面紋。
那是強水都沒能腐蝕的國寶,卻差點毀在了這江南的爛泥里。
鼎,露出來了。
而此時,城里還到處是日本憲兵。
潘達于站在塌陷的大坑邊,看著那尊在泥水中露出猙獰一角的青銅獸面,冷汗瞬間濕透了衣衫。
那是木箱腐爛了。
蘇州地下水位高,七年的陰冷潮濕,早已把那些厚重的棺材板蝕成了爛泥。
此時城里還有日本人,重新打箱子挖坑肯定來不及,動靜太大會招來憲兵。
“挖出來。”
潘達于咬了咬牙,做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決定。
她叫醒了已經長成少年的繼子潘家懋,又找來當年那兩個信得過的老木匠。
幾個人趁著夜色,在這個塌陷的泥坑里像泥鰍一樣折騰了一整夜。
那兩尊鼎實在太重了,加起來快一千斤。
沒有起重機,不敢喊號子。
他們就用粗麻繩勒著肩膀,一步一挪,硬生生把這兩個沾滿爛泥的龐然大物從地下拖了出來。
天快亮時,兩尊大鼎終于被挪進了一間只有幾平米的偏僻儲藏室。
潘達于累得癱在地上,雙手血肉模糊,肩膀被繩子勒出了深紫色的血痕。
但她顧不上疼,她找來家里所有的破棉絮、爛被褥,把大鼎層層包裹起來,外面又堆滿了缺胳膊少腿的舊家具、生了蟲的線裝書。
最后,她自己搬了一張破藤椅,坐在這個堆滿垃圾的房間門口。
“從今天起,我就住這兒。”
潘達于看著兒子,眼神幽深,“這間屋子,除了我,誰也不許進。”
從此,潘達于成了潘家大宅里的一個“怪人”。
她不再住寬敞的正房,而是縮在這個陰暗發霉的儲藏室里。
她甚至很少洗澡,整日穿著打滿補丁的舊衣裳,頭發花白凌亂,像個看守垃圾的老乞婆。
日本人投降了,并沒有帶來太平。
接著是更亂的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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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民黨的軍官、特務,還有那些趁火打劫的流氓地痞,像走馬燈一樣在蘇州城里亂竄。
那時候,金圓券像廢紙一樣,今天能買一袋米,明天就只能買一粒米。
為了守住這個家,潘達于開始變賣“家產”。
她把前院租給了外人,把家里稍微值錢點的紅木家具、瓷器一件件往外賣。
外人都說潘家徹底敗了,那個守寡的女人是個敗家精,把祖宗的基業都揮霍光了。
只有潘達于自己知道,她賣掉的一切,都是為了保住那兩尊不能賣的“祖宗”。
1948年冬,淮海戰役打響,國民黨敗局已定。
也就是在這時候,一波穿著黃呢子軍裝的人敲開了潘家的大門。
“潘太太,聽說你們家有點好東西?”
為首的國民黨軍官皮笑肉不笑,手里把玩著一把勃朗寧手槍,“現在時局亂,蔣總統要運一批文物去臺灣保存。
你們潘家是名門望族,不打算給國家做點貢獻?”
這才是最兇險的時刻。
日本人是要搶,但這幫人是打著“保護國寶”的旗號來“搬家”的。
聽說故宮的文物已經裝船了,潘家的大鼎若是被他們盯上,那就是一張去臺灣的單程票,再也回不來了。
潘達于佝僂著背,咳得撕心裂肺,用一塊臟兮兮的手帕捂著嘴。
“長官……您看我這破家,還有什么好東西?”
她指了指四周蕭條的院落,“能賣的早賣了,就剩這一屋子破爛。
您要是看得上,盡管拿去。”
軍官嫌惡地看了她一眼,又讓人去后院搜了一圈。
士兵們踹開了那間儲藏室的門。
一股發霉的腐臭味撲面而來。
屋里堆滿了發黑的棉絮和斷腿的桌椅,角落里還竄出幾只老鼠。
“真他娘的晦氣。”
士兵捂著鼻子退了出來,“頭兒,全是垃圾,連個像樣的夜壺都沒有。”
軍官失望地淬了一口唾沫:“呸!什么貴潘,看來是窮瘋了。”
那群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潘達于站在寒風中,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不是嚇的,是累的。
二十多年了。
從十九歲到四十多歲,她把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都耗在了這擔驚受怕的日子里。
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死人,一座墳墓,就為了守住這最后的一口氣。
“祖公公……我快撐不住了……”
深夜,潘達于靠在那堆破棉絮上,撫摸著大鼎冰冷的輪廓,眼淚無聲地流淌。
“這世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1949年4月。
這一天清晨,蘇州城里的槍炮聲突然停了。
潘達于像往常一樣,警惕地推開一條門縫,向外張望。
大街上靜悄悄的。沒有搶劫,沒有騷亂。
一排排穿著土黃色軍裝的年輕士兵,正抱著槍,和衣睡在潮濕的馬路牙子上。
他們身上沾滿了泥土和硝煙,但睡得那么安詳,連百姓家門口的一根蔥都沒動。
早起的賣豆漿老漢挑著擔子路過,想要給士兵盛一碗熱湯,卻被那個站崗的小戰士紅著臉拒絕了:“大爺,我們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這一幕,像一道光,刺穿了潘達于心中積壓了二十多年的陰霾。
她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見過清兵,見過軍閥,見過日本人,也見過國民黨。
那些兵,要么是匪,要么是強盜,從未見過這樣的兵。
這天下午,街道辦事處的干部敲響了潘家的門。
“大娘,別怕,上海和蘇州都解放了,現在是新中國了。”年輕的女干部笑著對她說,“我們是來登記戶口的,往后啊,日子會好起來的。”
這三個字在潘達于的舌尖上滾了一圈,帶著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意。
那天晚上,潘達于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祖公公潘祖年站在那間臥房里,不再是那個瘋癲的老頭,而是穿著一身整潔的長衫,對著她深深作了一揖。
夢醒時分,天光大亮。
潘達于推開那間儲藏室的門,動手拆開了那層層包裹的破棉絮。
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照在塵封已久的大克鼎上。
那古樸的青銅紋飾在陽光下閃耀著幽幽的光芒,仿佛是從沉睡中蘇醒的巨龍。
“孩子們。”
潘達于撫摸著大鼎,那雙粗糙的手在顫抖,臉上卻露出了二十多年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天亮了,咱們……該回家了。”
她找出一張信紙,研開早已干涸的墨跡,提筆寫下了一封足以載入史冊的信:
“竊念盂克二大鼎為具有全國性之重要文物,亟宜貯藏得所,克保永久……愿將盂克二大鼎捐獻……”
落款:潘達于。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寡婦,不再是那個裝瘋賣傻的守墓人。
她是這國寶的主人。
也是把它們交還給國家的母親。
1951年7月,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接到了一封來自蘇州的掛號信。
信的內容很簡單,字跡卻很工整。
寫信的人說,愿將家中珍藏的大克鼎、大盂鼎無償捐獻給國家。
起初,工作人員并沒有太在意。
畢竟剛解放,主動上交文物的人不少,但說是“大克鼎”和“大盂鼎”這種傳說中的神物,多半是贗品或者是誤傳。
畢竟外界盛傳,這兩件海內至寶早就流失海外了。
但當文管會的專家組趕到蘇州南石子街潘宅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在那間堆滿破爛家具、霉味撲鼻的儲藏室里,當潘達于親手揭開那一層層發黑的棉絮時,兩尊巨大的青銅鼎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雖然積滿了厚厚的灰塵,雖然滿身都是泥垢,但那氣吞山河的造型、那深邃古樸的銘文,無一不在訴說著它們高貴的身份。
“真品……竟然真的是真品!”
一位老專家激動得手都在抖,當場摘下眼鏡擦淚,“奇跡啊!這是中國文物史上的奇跡啊!”
搬運那天,潘家大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大家怎么也想不到,這個平時看起來摳摳搜搜、穿著打補丁衣服的潘老太太,竟然在垃圾堆里藏了兩座金山。
起重機吊起大鼎的那一刻,潘達于站在角落里,靜靜地看著。
她沒有哭,也沒有笑,只是眼神里透著一種嫁女兒般的慈愛與不舍。
“慢點,輕點,別磕著了。”她小聲叮囑著,像是在送別即將遠行的孩子。
這兩尊鼎,陪了她整整二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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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用青春、用自由、用無數個驚恐的不眠之夜換回來的。
如今,它們終于要去它們該去的地方了——上海博物館,那里有恒溫的玻璃柜,有專門的人守護,再也不用在大地里受潮,再也不用在雜物間里吃灰。
為了表彰潘達于的義舉,華東軍政委員會文化部給她頒發了一張獎狀,并送來了2000萬元的獎金。
在那個年代,這可是一筆巨款,足夠潘達于在蘇州買下一套像樣的小院子,安享晚年。
但誰也沒想到,這位一生“守財”如命的老太太,做了一個更驚人的決定。
“這錢,我不能要。”
潘達于把裝錢的信封推了回去,眼神堅定,“國家剛打完仗,現在還在抗美援朝。
前線的小戰士們在流血,缺飛機,缺大炮。
這錢,幫我捐給志愿軍吧。”
“這……”工作人員愣住了,“潘先生,您家里也不富裕……”
“我有退休金,夠吃飯了。”潘達于淡淡地笑了,“鼎都捐了,還在乎這點錢嗎?只要國家強了,不再受洋人欺負,我們的文物才算是真正安全了。”
這番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肅然起敬。
這一刻,大家才明白,這個瘦弱的江南女子,胸中裝著的哪里是潘家的一畝三分地,分明是家國天下。
捐完鼎后,潘達于的生活并沒有發生什么改變。
她依然住在那個舊宅子里,后來搬到了上海,擠在一間只有十幾平米的老公房里。
房間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櫥,簡樸得像個苦行僧。
唯一的裝飾,就是床頭掛著的那張發黃的獎狀。
那是她這一生最大的榮耀。
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她的背更駝了,耳朵也背了。
鄰居們只知道這老太太是個和善的好人,卻鮮有人知道她就是那個捐獻了“半壁江山”的潘達于。
2004年,潘達于迎來了百歲壽辰。
為了給這位世紀老人祝壽,國家博物館特意將鎮館之寶“大盂鼎”運回上海博物館,讓它與留在上海的“大克鼎”團圓。
在上海博物館的大廳里,百歲的潘達于坐在輪椅上,再一次見到了這對闊別半個世紀的“兒女”。
閃光燈亮成一片,鮮花簇擁如海。
老人的視力已經很模糊了,但她還是堅持要讓人把輪椅推近一點,再近一點。
她伸出那雙枯如樹皮的手,輕輕撫摸著大鼎冰冷的紋路。那一刻,她的手不抖了,渾濁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
“好……真好……”
老人像個孩子一樣笑了,嘴里喃喃自語,“一點都沒變……比跟著我的時候,干凈多了,氣派多了。”
她抬起頭,看著圍在她身邊的子孫后代,看著那些視若珍寶的博物館專家,輕聲說道:
“祖公公,您看見了嗎?我守住了,我把它們交給了國家,這個家……我算是當好了。”
那一刻,仿佛跨越了八十年的時光,那個雷雨夜里跪地托孤的55歲老人,和眼前這個100歲的老太太,終于完成了一次跨越生死的對話。
承諾已了,功德圓滿。
2007年,蘇州的冬天。
潘達于躺在病床上,窗外飄著雪花,和她出嫁那年的冬天一樣冷。
彌留之際,兒孫們圍在床前,問她還有什么遺愿。
老人費力地睜開眼,目光穿過白色的天花板,似乎看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沒有提大鼎,沒有提潘家,只是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少女般羞澀的微笑。
“我想……我想回丁家看看……”
這是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話。
那一年,她102歲。
她做了一輩子的“潘達于”,守了一輩子的“大盂鼎”。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終于放下了所有的重擔,變回了那個19歲之前、無憂無慮的“丁達于”。
在上海博物館的青銅器館里,大克鼎和大盂鼎依然靜靜地佇立著,接受著千千萬萬游客的瞻仰。
而在它們旁邊的說明牌上,永遠刻著一個名字,捐贈者:潘達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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