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層圍網最先起火,引燃發泡膠板并快速蔓延波及其他樓宇,亦令玻璃爆破、火勢急速增強并蔓延到室內,大面積同時起火造成災難。高溫令竹棚燃燒,燒斷的竹竿飛墜令其他棚網起火。”
11月28日下午的發布會上,香港特區政府保安局局長鄧炳強講述了上述初步調查結果。他同時強調,包圍樓棟窗門的發泡膠板高度易燃。
不過,根據香港特區政府發展局對《中國新聞周刊》的回復,目前調查尚未定論。署理警務處處長簡啟恩預計,整個調查需要3至4個星期。
香港特區政府發展局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我們留意到有評論指政府意圖將大埔宏福苑大火的矛頭指向竹棚架,這是對政府立場的錯誤解讀。正如政府近日再三說明,事件的跟進工作包括屋宇署全面檢視搭建棚架(無論金屬棚或竹棚)以及相關保護網的要求、指引及法例規管,因此由始至終我們的檢視工作都是全面進行,不會只針對某一類棚架。”
至于為何在近日提出在合適工地情況下以金屬棚架取代竹棚架,香港特區政府發展局表示,這是因為多年來已有意見指出香港仍然以竹棚為主流,與國際慣常做法不同;而竹棚的耐燃性始終不及金屬棚架,加上金屬棚架因使用標準組件,能提供更規整的通道、平臺和走道,有助提升工地安全。“考慮到相關討論已持續多年,我們認為既然要全面檢視棚架及保護網等規管機制,現時是合適時候與業界商討一個路線圖,在11月27日的會議上業界對擬定路線圖的跟進工作亦已有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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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人員在火災現場。圖源/中新
何為發泡膠板
發泡膠板,這個詞頻頻被提起。
此次起火建筑外墻的多個窗戶被發泡膠板封堵。香港警方調查發現,另一座未受波及的大廈,每層電梯大堂窗外同樣存在發泡膠包封情況。
宏福苑業主立案法團網站顯示,承建商曾在2024年10月發布通告,明確外墻施工期間將使用發泡膠板作為保護措施:“Foam Board(發泡膠)完整地將單位外墻窗玻璃遮蓋作保護,以免于工程期間有碎沙石擊中玻璃窗。”
發泡膠板是什么?某一本高校建筑系教師黃麗(化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建筑施工中常用的發泡膠板,主要指聚苯乙烯泡沫板(EPS)和擠塑聚苯乙烯板(XPS),通常用于建筑物外墻保溫。這類材料成本低,EPS每平方米價格不到100元,保溫效果好,成為不少工程甲方青睞的高性價材料。
不過,發泡膠板易燃性極強,一旦施工不規范,容易被引燃并釋放有毒氣體。黃麗介紹說,考慮到材料本身易燃,現有廠家會對發泡膠板進行一定的防火處理。用于保溫層施工時,工人也會在發泡膠板面上加纖維網、砂漿提高阻燃性。但整體而言,發泡膠板對施工規范要求較高,比如裸露時不能有電焊作業。
對于這次翻修工程承建商用發泡膠板“避免在工程期間有碎沙石擊中玻璃窗”的說法,黃麗表示在內地較為少見。她介紹,建筑物外立面更新改造時,可能會產生粉塵、氣味、碎石,但比較少見專門使用發泡膠板做如此細致的防護,一般只是拉設塑料膜做簡單防護,或者居民自行關好窗戶。居民一般也不會同意施工方用發泡膠板將自家窗戶封得密不透光。
事實上,在事故發生前,當承建商要在大樓外墻屋苑玻璃上粘貼發泡膠板時,宏福苑多棟住戶曾提出過不同的意見。據媒體報道,有多位住戶稱,粘貼發泡膠板擋住了住戶的光線,屋內黑乎乎的,白天在家也要開燈。另外,這樣會有安全隱患,一旦某住戶引發火災,可能導致防火失控。還有住戶向媒體表示,他和其他住戶曾多次在群組中質疑這種材料的消防安全隱患,但未獲有效回應。
陳俊(化名)是工程建筑領域多年從業者,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發泡膠板作為臨時擋板用于保護玻璃窗時,施工方可能不會意識到這種材料本身易燃,從而忽視了必要的防火處理。他認為,既然貼附在外墻的圍網有防火要求,那么同在施工現場的發泡膠板也應該被納入防火管理,否則一旦某處被引燃,火勢還是會迅速擴散。
在香港理工大學建筑環境及能源工程系副教授黃鑫炎看來,火勢蔓延可分為外部向室內侵入和向上蔓延兩個階段。在火焰從建筑外部侵入室內的階段,發泡膠板的燃燒對外墻火焰進入屋內起到了關鍵的橋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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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9日,香港特區政府在總部大樓前舉行悼念活動,向大埔宏福苑火災罹難者志哀。源/中新
竹棚架爭議
“但是,僅靠分布于窗邊的不連續發泡膠,無法解釋火勢為何能吞沒整棟高樓。”黃鑫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火焰向上蔓延的過程中,由于發泡膠板在受熱時通常會收縮成液滴,且難以維持長時間燃燒,其分布也僅限于窗戶邊緣。
他認為,竹制腳手架(竹棚架)和棚網依然是火焰從下往上快速蔓延的主要載體。作為火勢蔓延的骨架,竹棚架因其輕便特性,往往將整棟大樓包裹得密不透風,這在客觀上導致了可燃物覆蓋面積過大。
竹棚架正在陷入爭議。香港建造業總工會理事長周思杰表示,金屬棚架的確較難起火,但竹棚亦非容易燃燒,不論金屬棚架或竹棚,若管理欠佳,在棚架上有太多雜物或易燃物,都可能引致棚網起火。一位經營建筑科技公司的香港建筑師接受媒體采訪時分析說,一般來說,竹棚本身經過防火處理,并非導致火災的根本原因。
陳俊則表示,過去,竹子因其強韌性被用作大跨度空間的建筑材料,但竹棚架不易進行防火處理,使用周期也較短,時間一長便會腐爛,無法保持應有的承載強度。此外,搭建腳手架需要依賴扎帶固定,而竹子的粗細不一,可能導致扎帶松動脫落。
北京清華同衡規劃設計研究院副總規劃師、城市公共安全規劃研究所所長萬漢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干燥的竹稈(主體部分)纖維致密,燃點相對較高,約在280℃至300℃,與干燥硬木的燃點接近。而鋼結構腳手架則在溫度超過600℃之后,才會出現鋼材力學性能惡化與變形,腳手架的結構穩定性才會喪失,進而引發坍塌事故。也就是說,相較鋼而言,竹子屬于可燃材料,而且垂直燃燒方向上著火蔓延更快更迅猛。
一項來自昆士蘭大學與馬里蘭大學的研究也顯示,原竹的結構承載能力對溫度極為敏感。由于壁厚僅10至20毫米,火勢可迅速燒穿,使立柱在短時間內失去承載能力。通常情況下,竹結構具有可持續性,但在火災條件下,它比多數傳統材料更脆弱。
另外,萬漢斌表示,中國現行強制性國家標準(GB 8624-2012)《建筑材料及制品燃燒性能分級》將建筑材料分為A、B1、B2、B3四個等級,金屬屬于不燃材料,也就是A級,竹子的屬性類似于木頭,屬于B2級(可燃材料),即便做了防火處理,也只可能提高防火屬性至B1級(難燃材料)。
2011年,住房和城鄉建設部頒布《建筑施工竹腳手架安全技術規范》規定,嚴禁搭設單排竹腳手架,雙排竹腳手架的搭設高度不得超過24m,也不得用于外墻使用易燃保溫隔熱材料的建筑物。2021年住房和城鄉建設部214號公告正式明確,禁止使用竹(木)腳手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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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員在宏福苑其中一座樓內進行搜救行動。圖源/中新
棚網阻燃爭議
相較竹棚架,中科監察主席、香港建筑工程師潘焯鴻更關注棚網。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起火點位于低層的建筑內凹角區域,該區域并無窗戶,也沒有發泡膠板。現場視頻顯示,火焰向上蔓延的速度非常快,“在6分鐘時間內,火燒到至少8樓。如果網是阻燃的,那么火不會這么大、這么快”。他認為問題在棚網上。
陳俊介紹,棚網通常也被稱為密目網、防護網或安全網。在腳手架搭建完成后,使用棚網將工人作業面與室外空間隔離開來,其主要作用是防止墜落,保障作業人員安全。棚網分為普通型和阻燃型:工地用于覆蓋地面裸土、抑制灰塵時,考慮到成本,多使用普通型棚網;用于包覆腳手架、承擔安全防護功能的棚網,則必須采用具有阻燃性能的產品。
怎么理解阻燃?勞工處制定的《竹棚架工作安全守則》顯示,阻燃標準有三個行業內常用的阻燃測試規范,包括編號GB 5725-2009的中國國家標準、編號BS 5867-2:2008的英國國家標準和編號NFPA 701:2019的美國國家標準。
按照中國的標準,隨機從棚網上找網繩、邊繩、系繩各5根,讓它們垂直懸掛于燃燒箱中心,點火器以25°角對準試樣下端,使用丙烷或甲烷氣體作為燃料點燃測試,熄滅火焰后,縱、橫方向的續燃及陰燃時間不應大于4秒。
宏福苑居民早就意識到了竹棚架上棚網的風險。棚網搭建之初,2024年9月,潘焯鴻曾在穗禾苑、宏福苑等大維修項目中,從8座建筑圍網中隨機抽樣,剪下5到6片并自行點燃實驗,發現可以完全燃燒且有液滴。他認為材料有問題,讓居民錄下視頻向部門投訴。由于正式的實驗室檢測費單價超過1萬港元,他們希望,能由政府部門牽頭進行調查。
10月4日,勞工處回復“根據現時勞工處所執行適用于建筑地盤的安全條例中,并沒有涵蓋關于棚網或任何物料的阻燃標準”。
潘焯鴻認為這是“絕對錯誤的說法”,繼而分別向勞工處、屋宇署、消防處等部門寫郵件反映,12月4日,勞工處發出澄清,稱之前的回復“欠清晰”,并承諾會做出調查。
對此,香港特區政府勞工處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自2024 年 7 月至 2025年 11 月,勞工處對宏福苑工程進行了 16 次巡查工作,也一直跟進竹棚架上設置棚網事宜,“本處職員在巡查中檢視了該棚網的產品質量證書,資料顯示棚網的阻燃效能符合《竹棚守則》所載的認可標準”。
11月28日,鄧炳強亦表示,化驗結果顯示棚網達到阻燃要求。當晚,香港特區政府更新公報稱,宏福苑承建商曾于2024年10月向房屋局獨立審查組提供棚網測試報告。審查組經審視后并無發現不符合《建筑物條例》及相關作業備考/通告函件中對棚網阻燃特性的要求。
公報還表示,審查組人員在同年11月到訪,監察宏福苑負責注冊檢驗人員和承建商“現場抽樣并用火燃點棚網物料”,并未發現助燃情況。但潘焯鴻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居民拿到的承建商提供的測試合格文件中,被檢測的棚網呈白色,但實際宏福苑8座建筑的棚網都是綠色的。
潘焯鴻還表示,由于2025年9月超強臺風過境后,部分圍網破裂出現漏洞,承建商在舊網的基礎上進行修補,二者的阻燃性恐怕不一致。舊圍網在2024年8月至10月期間投入使用,使用時間超過一年,而新圍網則是臺風后的2025年9月至10月。“我們有理由相信,政府取樣的材料是燃燒后留下的圍網,這部分是今年新投入使用的阻燃網,不阻燃的舊網已經在大火中燒掉了。”
香港建造業總工會理事長周思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棚網如果達到阻燃的要求,應在離開火源后4秒內自行熄滅。但就現場火勢來看,棚網燃燒迅速,幾乎被燒光,有可能棚網的阻燃性能沒有達標。他進一步指出,阻燃型圍布通常是在普通圍布上添加阻燃劑,其阻燃效果會隨時間、日曬等條件逐漸減弱。在現場棚網使用了一年的情況下,也有可能部分棚網的阻燃性失效。
事實上,目前相關調查還在進行中。陳俊表示,在腳手架、棚網、發泡膠板等材料的選擇上使用不易燃產品,只能抑制火災從1迅速發展到100,無法徹底杜絕火災,但能在起火后減緩蔓延速度,爭取時間撲滅火勢。火災從0到1的發生過程,其實更依賴的是施工過程中嚴格遵守防火規范,比如從人員、材料、環境三方面排查火險源,禁止在施工區吸煙、配備滅火器、加強日常消防安全教育等,這樣才能降低施工整體風險。
而有關于此次火情究竟如何出現,目前仍未有明確答案。
(感謝傅一波對本文的幫助)
記者:李沁樺、呂雅萱、邱啟媛
編輯: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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