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吹笛喚春歸
唐雪元
寒潭渡鶴影,冷月葬孤魂。
故鄉沒有確切的概念,故鄉就是曾經流過血汗并且讓人生長的地方。我離開故土26年了,漂在西南。因從事媒體職業的緣故,采訪過不少藝術家,聽過、看過不少人的演奏。每當這時,我總是不由得想起那位英俊如竹、白襯衣藍褲子、有著一雙明眸如水但又有些憂郁眼神的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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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是我的表哥張白茹,一個女孩的名字。但我很喜歡,喜歡這名是因為喜歡他這人;喜歡他這人,是因為兒時在農村他演奏的笛曲最令我懷念、難忘,笛聲悠長。
我家在湖南株洲市仙井鄉(原叫鴻仙鄉)的樂棠灣,表哥是我大姨的長子,家住醴陵市十亭鄉炭眼沖。雖說是兩個不同的市,可兩地相鄰,也就四五里地的距離。表哥所在的沖,當年屬窮鄉僻壤,有順口溜:“有女不嫁炭眼沖,薄泥攪水到褲襠。”
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種水稻為主,一年兩季,然后就是西瓜、豆子和棉花等,村里人大都比較貧窮。我家所在的樂棠灣,就要好很多,相傳本該是出皇帝的地方,只可惜被當朝的皇帝派頂級御用風水師給斬斷了龍脈,泄了帝王之氣。
記憶中,故鄉的河流交錯,每逢下雨,那是逮魚摸蝦的好時機,雨天能逮到好多魚蝦,自然也就覺得很有成就感。村上我有一個當時家庭條件比較好的同學和鄰居,她是朱江峰,她爸爸頭腦活泛,打通了株洲一家機械工廠的門道,做一些“銅鐵屑”生意,加上父母都會持家,自然比我家生活要好很多。每次和我一起玩和上學,她都會從家里帶餅給我吃。那時的我,就像家中的小黃狗一到吃飯就守著我的樣子。
村里沒有什么文化娛樂,只有到了夏天,上村的男女老少人手一把竹椅、一把蒲扇,湊到喻家塘塘埂上吹風侃大山。下村的老少爺們便是聚在朱紅朝爺爺招公家,聽他泡一壺老葉子茶,眉飛色舞地講《楊家將》或《說岳全傳》,經常聽得我們意猶未盡,直到月落星稀還不愿走,直到老人家裝著拿大竹叉掃把追著攆,才悻悻離去。
這期間,最盼大表哥白茹來我家,他是我爸的徒弟,跟著學砌匠。我感覺他就是“學富五車”的那種秀才,肚子里的故事特別多,甚至比招公講得還好。最難忘的是白茹哥的笛子演奏,什么《城南舊事》里的《送別》《九九艷陽天》《映山紅》和電影《少林寺》插曲《牧羊女》等。人說音樂人生,這是在村莊里唯一能打動我心弦、使我充滿神秘幻想的東西,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不一樣的感受。
后來才知道,白茹哥只有到我家來,才可以這樣放飛自己的小樂趣。
白茹哥的母親、我的大姨,腿有殘疾,他爸、我大姨爹倒是一表人才,長相帥氣,可偏偏不顧家,好逸惡勞。白茹哥兄弟姊妹4人,他是老大。自小學習成績特別好,一直是班上前幾名,一門心思指望能上大學跳出農門。可大姨爹卻不愿意供,加上那時農村人不重視讀書,大人們往往都是要求孩子們能為生產隊多干活,多掙點工分。這樣一來,白茹哥只讀了一個初二就輟學了,從此本應讀書的年華,卻承受著與年齡不相符的繁重勞動。有一次,生產隊派他扛鋤頭攏紅苕秧,白茹哥累了,就坐在田頭看書,結果被生產隊長發現后,就叫來大姨爹一陣辱罵,說他父子一個卵樣,盡是偷奸耍滑之徒。大姨爹惱羞成怒,一氣之下不僅把他的書撕碎了,而且還把白茹哥狠狠地打了一頓,棍子打斷了,還繼續打。白茹哥就像一頭擁有渾身力氣但又無助的牛。后來的他,不再看書了,每天收工回家,傍晚就吹起他那也許唯一能發泄的笛子。
等我有了記事能力,發現我媽特別喜歡他,雖然那時的白茹哥下有兩弟一妹,都叫她姨。但依我媽的話說,是因白茹哥長得最帥,一身白確良襯衣上身,下著一條藍色的褲子,活脫脫一個“白馬王子”。加之,他很有眼力勁和嘴甜,自然很是討人歡喜。還有,白茹哥很上進,一心想重振他們那個破敗的家,扶持弟妹們成才。母親不止一次地流著淚告訴我說,白茹哥常對她講:“姨,我發誓要振興家門,我的爹媽是指望不上,在我心目中,你就是我媽一樣。但凡有一日我發達了,我一定接姨到我家好好孝敬!”
家庭貧窮和無知,確實能扼殺一個人的天才。白茹哥在我家幫忙干完農活,在歇息時或是下河洗完澡回家時,心情大好的他愛吹笛子,笛聲悠揚。對于我來說,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旋律,穿透心靈的天籟之音,那是貧窮生活中精神世界的極品與精華。可是后來,大姨爹與白茹哥發生了激烈的沖突,火冒三丈的大姨爹硬是把白茹哥心愛的笛子用刀剁成兩截。
沖突的起因是,白茹哥在跟我爹學砌匠出師后,用三年的打拼積攢了一些錢,準備拆老屋修一幢一廳兩廂、外帶廚房和豬舍的磚瓦房。想法是好的,當他提出讓大姨爹也出點錢時,卻被一口回絕,稱自己沒錢。氣急之下,白茹哥忍不住說了他爹:“化生子爺,白活了一世人!”
化生子,湖南方言中,意為“敗家子”的意思,多用于晚輩。現在白茹哥的這一句搶白,讓大姨爹大為光火,很長一段時間父子反目如路人。
然而,房子終究還是修起來了。我媽直夸白茹哥“爭了硬氣”,多次教育我們哥姐仨要向他學習。
這期間,白茹哥邂逅了他唯一的一次愛情機會。
我們村一個姑娘的母女都看上了他,只因這家沒有兒子,只有幾個女兒,故她家一不要嫁禮,二不嫌白茹哥窮,聲稱:愛的是人!
但這“愛的是人”也有條件,條件只有一個:招郎!
招郎者,即招上門女婿。在湖南農村,沒有兒子的人家為延續家族,讓男子出嫁,稱為“招郎”。“招郎”入門后,女家長輩稱其為子、為侄,忌稱女婿、侄郎;同輩稱兄道弟,忌稱姐夫、妹夫;小輩稱伯伯、叔叔,忌稱姑爹。上門郎在女家享有財產支配權和繼承權。
“招郎”有“兩不辟宗”和“男從女姓”之分。“兩不辟宗”又稱“兩邊走”“半招郎”,即婚后男女雙方家庭的生產和生活都要照顧,生下孩子第一個隨母姓,第二個隨父姓,余類推。“男從女性”即男子到女家后,生產、生活于女家,改隨女姓,所生子女全隨母姓。
這家母女找到我媽,托她“說媒”。我媽一聽,樂不可支,馬上同我白茹哥講。原想他會樂意此事,且他年紀那會兒也二十五六了,是成家的年紀了。
不料,白茹哥不干,他氣沖沖地對我媽嚷道:“姨,我自認為你最了解我最知我心意的,你竟然讓我去招郎?對個堂客反而跟她姓,養個崽女也跟別個姓,如果這個樣子,人還活個什么勁?如此窩囊一生,枉為七尺男子漢,要是咯樣,我情愿打一世單身!”
我媽聽后,一面不斷嘆氣,一面又很欣慰,嗔笑道:“你呀,死咬卵,犟吧!今后真打了單身,莫怪我哈!”
我媽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話居然一語成讖。
來年春,白茹哥在幫我媽燒火做飯時,不經意間地講道,說他晚上經常一個人默著家里的事睡不著覺,想著自己大了沒有成親,弟弟妹妹也跟著長大了,操心他們的前程,擔心他們走了歪路……經常想著想著就頭疼如裂。
白茹哥說這話時,我媽沒上心,只是心疼他說:“我咯達崽喲,你們屋里就你是個清白人嘞!”
直到有一天,二表哥張洪堤騎著自行車火急火燎而來,進屋就哭:“姨嘞,我白哥哥不行噠,得了腦癌,哭得讓我來喊你,說是要見你最后一面!”
我至今猶記,媽一聞訊,當即痛哭起來:“我苦命的崽喲……”一邊往屋中陶甕中掏出20個雞蛋,一邊讓我抓米“誘雞”關門逮了只大公雞,再泣聲吩咐我看好家。
說完,她坐上了二表哥的自行車,急匆匆而去。
第三天晌午,媽哭成淚人回來了,從她斷斷續續的哽咽述說中,才得知我所敬愛的白茹哥已永遠地離去了——那一年,他才27歲。
聽聞噩耗,我也哭了,我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白茹哥了,也永遠聽不到他精彩的故事,看不到他演奏笛子了。自那以后,白茹哥那笛聲,永遠在腦海里回蕩,忽遠忽近,有時如清風細雨,有時似震耳欲聾。
又過了十年,我參軍后探親到了大姨媽家,酒過三巡,表姊妹們說起白茹哥往事,席間我執拗地提出:想去看看他!
一座荒山,滿是荊棘,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之上,一個光禿禿、孤零零的墳堆兀然地立在那里,是那樣說不出的凄涼和心酸。
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趴下身緊緊地擁抱住墳堆,大聲地呼喚著白茹哥的名字,淚如雨下……
當天歸來,我回到我們村子,首先繞著這曾經流過血汗的村子肅穆地走上一圈,然后坐在白茹哥當年給我吹奏笛子的石板上,追思和緬懷那逝去的幕幕往事。心想,假如白茹哥還活著,我一定送一支世界上最好的笛子給他。恍惚之間,耳畔縈繞起唐朝詩人李益的《春夜聞笛》——
寒山吹笛喚春歸,遷客相看淚滿衣。
洞庭一夜無窮雁,不待天明盡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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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作者:唐雪元(湖南株洲人,參軍入川。國防時報社運營副總監兼媒體運營部主任,中國散文學會、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四川省作家協會、成都市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散文學會創研部副部長,四川省文促會理事)
配圖: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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