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譚麗挪
從齊魯大地嫁到內蒙古草原,二十年光陰流轉,我方才懂得:故鄉并非只能深埋于根,也可以生長在物件里。
我的行囊里,曾經裝著整個山東。不是衣裳,也不是嫁妝,是一張折痕快斷開的山東省地圖。我把它疊得方方正正,揣在身上。有了它,就算我在外面的世界翻了船,總能摸著這塊地圖的邊,找到回家的路。我老家那里的路,像一把筆直的尺子,土地被它裁成方正的格子,規規矩矩的。村莊呢,就散在格子里,比如我的譚樓村,穩穩地嵌在魯西南平原的綠色里。那里田埂筆直,村子聚集,連風都曉得順著墻根走。
后來,我嫁了人,一腳踩上了內蒙古的土地。我那男人,是一個蒙古漢子,話少得像冬天的石頭,可眼神卻像遠天一樣,敞亮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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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也有地圖,掛在公婆老宅的墻上。大片大片的綠,上面只是稀稀拉拉標著村村鎮鎮,神秘又疏離。我帶過來的那些鄉音,那些張口就來的“您好”“謝謝”,還有那句“父母在,不遠游”的踏實勁兒,擱在這兒,就像把一顆石子扔進大海,連個水花也沒濺起來。
村里人看著我失措的樣子,只是笑。他們說,草原的寬,在風里,在云里,在馬背上。
剛來的那些日子,我很局促。看著他們圍著方桌大口大口吃肉,大碗大碗喝酒,放開嗓子唱歌,像鷹飛一樣舒展翅膀,像奔馬一樣騰飛跳躍,舞蹈。我只能在旁邊傻傻地看著,默默地添茶,覺得自己像一個多余的文字,誤入了別人的詩行。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午后,成了我的一次轉折。
懶洋洋的太陽懸在頭上,比腌透了的鴨蛋黃還黃。牛羊全都臥在稀薄的樹蔭下,眼神安詳得透著哲思。我盯著那望不到頭的地平線,直到眼前模糊朦朧。心的翅膀累極了,撲棱不動了,我收回了目光,心思落在了身邊那些不聲不響的物件上。
庫房角落里的一個馬鞍,被無數的身子和年月磨得油亮,透著一種沉靜的光。還有氈房里的銅壺,沉甸甸圓乎乎的,壺嘴向上撅著,吹著口哨的樣子。更有那個神奇的,在我看來能搭起、能拆解的哈納墻,木桿交叉處纏著皮繩,打著緊實而智慧的結,就是一個神奇的物件。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了手。
我先摸到了那面墻。冰涼,粗糙,木頭的紋理帶著皮膚的觸感。再摸那銅壺,溫潤的體感,碰那馬鞍,硬朗的線條。我忽然懂了,這些都不是擺著看的風景,更不是冷冰冰的工具。它們是藏著這片土地所有老法子的容器,是活著的有體溫的物件。
幽暗的庫房里,光線被窗格切成條形,照在一個靜臥的馬鞍上。馬鞍放在一條長條凳上,那凳子便像匹歇腳的老馬,連喘息都輕了。鞍橋油光發亮,皮革硬邦邦的,裂著干涸的細紋,銀釘倔強地嵌在那里,透著一股規規矩矩的力量。
在我的老家,規矩是寫在紙上,說在嘴上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一張無形的細網,將人妥帖地安放在各自的位置上,求的是穩妥,是和睦。可這馬鞍的規矩,是另一回事。它不說話,卻比任何言語都來得直接,每一道弧線,似乎都在說:想駕馭風,先得學會承受它的顛簸,想與馬合一,就得順從這木與鐵的骨骼。
這道理,得用身子去讀,才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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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民放牧多數騎摩托車
我的男人,是一位沉默的草原漢子。常見男人取了蘸飽牛角油的軟布,不疾不徐地擦拭。從高聳的鞍橋到垂落的鐙革,手掌撫過,長出鮮艷的光澤。擦完了,輕放在直射的陽光下,讓油脂慢慢滲進木頭的肌理。
一個露水未干的清晨,男人轉過身,向我伸出手:“過來,騎馬。”男人雙臂有力,將我托舉上馬鞍。那一瞬間,所有關于策馬奔騰的詩意幻想,都碎了。屁股撞上硬木的鈍痛,大腿內側被皮革摩擦得火辣,身子懸空晃蕩的恐慌,天地在眼前旋轉,我死死攥著前鞍橋,十指開始酸麻,渾身的筋肉都僵硬成了骨頭,碰哪都是針鋒相對。
男人牽著韁繩前面走,韁繩打著彎,馬的步子不急不緩,四平八穩的樣子。聲音從前面傳來:“別跟馬較勁,也別跟鞍子較勁。身子放松點兒,用心去感受。”感受它?我只感覺到無處不在的疼與怕。懸在半空,別無他法。我試著一點點松開咬緊的牙關,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松開繃緊的腰胯。奇了!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被這節奏俘獲,一股從未有過的沉勁兒拙勁兒竟從這冷硬的“規矩”里,慢慢生長出來。
忽然間,我想起《論語》里那句“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幼時在學堂念誦,只覺是圣賢遙不可及的境界。此刻,在這慢悠悠的馬背上,在這硌得人生疼的鞍具上,我竟摸到了這話的骨頭。孔子說的“矩”,是人間的禮法,是宗族的網格。而這馬鞍,是草原的“矩”,是自然的律法,是活著的道理。
風從耳畔拂過,云在天上舒卷。而我,學著這片土地教我的第一個詞: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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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蒙古包的搭建
初到草原,最讓我心驚的是這個“家”的模樣。它那么輕飄,那么不實在,一陣風就能吹走,把我所有關于“家”的念想,連根拔起。
在山東,家是長進地里的,有根的,沉得很。院墻高聳,青磚到頂,推開老房子那扇沉甸甸吱呀作響的木門,就推開了一部家族的編年史。而今,我面對的“家”,是一堆散放的木桿,和幾卷柔的皮繩,叫它“哈納墻”。
它那么單薄,幾根木棍交叉著,全無“墻”應有的威嚴與遮蔽。族人將它“唰”地拉開,一把巨大的折扇就展開了,皮繩左一穿右一系,再覆上雪白的毛氈。大半天的光景,一個家,像一朵巨大的蘑菇一樣,從草場上“長”了出來。這也能叫“墻”?它立得起、趴得下,合抱成圓相互支撐。大風過境時,我總懸著心,覺得它會帶著整個家,像蒲公英的種子,“呼”一下,散入蒼穹,不留痕跡,然后再紛紛墜落下來,或者是把人剩下。
我第一次親手搭哈納墻,才算真正觸碰它。我笨拙地模仿,將長短不一的木桿交叉、扣緊。它們在我手里總是不聽話,“咔嗒”一聲又彈開,散落在地,我費勁地把它立起來,就是站不穩,急得我鼻尖冒汗。婆婆默默地過來,布滿老繭的手按住木竿,指尖穩穩一壓,也不言語,只示意我再用力。當最后一道皮繩勒緊,它們依靠自身的巧勁,一堆散木在連續的“咔嗒”聲中陡然站立,成為一片穩固的菱形網格。
陽光融金,從成百上千個菱形格子里流淌進來,灑在氈毯上,印出無數輕輕搖曳的光斑,隨風舞蹈。那一刻,我豁然開朗。這墻,生來不是為了阻擋,不是為了隔絕。它更像一個會呼吸的活物,謙卑地立于此地,將家內與家外,溫柔地連接成一片。
夜里,我躺在氈毯上,身下的羊毛氈子暖暖的。透過穹頂“套腦”的木格,能望見滿天碎星,鉆石般清冷閃爍。在山東老家的高墻大院里,天是四四方方的,可在這兒,天是渾圓的,完整地籠罩下來,星星一顆一顆,仿佛就嵌在那些木格里,伸手可摘。
我忽然懂了,山東的家,墻是磚石砌的堡壘,把風沙雨雪、紛擾世事都擋在外面;而草原的家,墻是這通透的能屈能伸的哈納,它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四季輪回中被保留下來的生命組合。家里的煙火氣與天地的浩瀚氣,透過這無數小格,時時刻刻在進行著無聲的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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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風大,有時會把搭建的棚圈吹倒,羊只好站在風雨里。
草原上的家,不是終點,是驛站,是漫長路途本身的一個逗點。
那個初夏的傍晚,我們要轉場了。男人和婆婆拆卸、捆扎,動作熟練,原本站著氈房變魔術一樣,不見了。地上只留下一個圓印子。我站在那個圓圈當中,不由得想起老家那扇厚重的木門,門里是祖母慈祥的笑容,是過年時全家的團聚。
我終于明白,山東給我的,是“根”的執念與文化的沉實,而草原教我的,是“路”的哲學,是讓日子本身流動起來的智慧。如今,二十年過去,那個行囊里裝著山東地圖的新嫁女,攤開手掌,接得住風,也接得住整個曠野,成了草原的女人。
那地圖、那哈納墻、那奶壺,這些沉默的物件。最終,那草原,就住在物件里。
(作者為執業獸醫師,內蒙古通遼市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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