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無忌
最近,法律圈有個案子挺受關注:美個朋友案,一群打工人被集體公訴。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杭州有家公司叫美個朋友網絡科技有限公司(簡稱美個朋友),主要從事社交軟件開發及運營,旗下有趣戀交友、蜜柚交友等APP平臺,公司總部位于浙江杭州市西湖區。“美個朋友”公司旗下交友平臺注冊男性用戶有約400萬人、女性用戶約25萬人。這種交友軟件并不新鮮,主要給單身男女交友情緒價值服務。
2024年1月,河北一男子在美個朋友旗下的交友APP上打賞充值,未獲得女主播聯系方式,遂向廣東省肇慶警方報案,稱自己遭遇了詐騙。
2024年4月,廣東肇慶市端州區公安機關成立專案組,將美個朋友一網打盡,抓捕了多名公司員工,并查封了公司辦公場所,扣押全部辦公設備,直接導致百余名員工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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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月,肇慶市端州區檢察院正式向端州區法院以詐騙罪提起公訴,將公司自成立以來所有營收3.2億人民幣(其中包含數千萬元海外業務收入)全部認定為詐騙金額。
這樣,這個案子就涉及了APP用戶的400萬被害人、還有20萬犯罪嫌疑人,被喻為是國內社交行業有史以來被指控涉嫌詐騙罪涉案金額最大、人數最多的案件。
因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美個朋友案兩次退回補充偵查、三次延長審查起訴期。直到今年11月24日,本案才迎來正式開庭。
這個案子,此前我們關注過,輿論場撕裂嚴重。筆者正好在廣東,親自參加了旁聽,以第一視角為大家解讀這個有些罕見的詐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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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播認罪認罰
案子在肇慶端州區人民法院第一法庭開庭,不限旁聽,旁聽人員只要登記下身份證就可以。庭審現場被告席,坐著十五名被告人,基本上都是80、90、00后。
這些員工來自公司的各個崗位,有財務、運營、公司專員、產品經理、市場經理、程序員、還有平臺的女主播等。
每個員工在訊問時都會介紹自己的經歷、工作等,讓我感到有些魔幻的是,這像是一場公司的業務交流會,涉及到“一鍵搭訕”、“超級邀請人”等術語。
庭審第一天,有11名被告人接受訊問,其中,首先接受訊問的是4名女主播,他們認罪認罰,分別在庭上陳述了犯罪原因和經過。這些女主播中有寶媽、有離異女子,之所以到交友平臺當女聊手,主要是為了賺點錢補貼家用,還可以交到朋友。
幾個女主播稱誘導男性用戶充值、打賞的話術是來自于一個叫“玲姐”,但他們沒有見過“玲姐”,也不知道其真實身份,關鍵是這個玲姐未到案。庭審時有的女主播稱“沒有意識到可能涉及詐騙”,也有的女主播說當初注冊賬號時,壓根沒想著要騙錢,“就是覺得陪人聊聊天、拿點相應的報酬,這本身是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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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到了問訊公司員工環節則有些意思了,有的人認罪,有的不認罪,有的則直接說自己被認罪。
比如公司的財務張鳳,她是一名80后,老會計了,她于2023年2月起通過BOSS直聘進入美個朋友工作,按張鳳說法,她的工作就是嚴格按照國家會計法等規定進行財務工作。而檢方指控,張鳳在任職期間平臺收入3.4億余元,其非法獲利61萬余元。
不僅是在職人員被追訴,離職人員也跑不了。00后女孩應雪鈺是一名公司專員,2022年5月26日通過BOSS直聘入職到公司,她的月薪6000元,她的崗位是客服組小組長,主要工作是通過公司“話術”回復投訴人。
2024年5月30日應雪鈺被優化裁員,但這位打工人與這家公司的故事還沒完。她被指控在美個朋友非法獲利23萬余元,在職期間的工資19萬余元加上離職賠償金(約2萬余元)共計22萬余元,該指控意味著這個00后姑娘兩年的收入全部被認定為詐騙金額。
還有00后的柳月于2022年7月入職美個朋友,擔任該公司運營專員,工資收入為6000元/月。她具體的工作內容包括與公會(即負責邀請女用戶的超級邀請人)核對薪資單。柳月在美個朋友工作兩年離職之后,禍從天降,自己被刑拘,包括裁員補償在內的16萬多元全部以贓款形式交到了偵查機關,甚至還有一個包包、手鐲被扣押。
員工稱我只是打工的
這里有必要交待起訴書對美個朋友犯詐騙的指控邏輯:被告人張運政與袁旭東為獲取非法利益,商議開發相關交友APP進行詐騙,并成立美個朋友公司及子公司群,以公司化運營,由研發部研發APP,市場部投放廣告等,吸引男性用戶注冊APP。為了讓女主播順利實施詐騙,研發部在軟件上設置一鍵搭訕、超級邀請人等功能。美個朋友內設研發部、產品部、市場部、商業運營部、客服部、財務部等,各部門各司其職,詐騙金額共計3.2億。被告人張運政、曾立豪等明知袁旭東開發的交友APP是為了騙取被害人財物仍兼職或全職加入美個朋友公司提供幫助。
也就是說,美個朋友的公司員工屬于詐騙罪的共同犯罪,這些員工從進公司就知道這是詐騙。
庭審時,這些打工人對自己當初為何被抓有些懵,有些被告也是否認自己知道是詐騙。
在訊問環節,辯護律師對員工一一發問了。張鳳最初說她認可起訴書中的詐騙指控,但辯護律師問“61萬詐騙收入,這意味著,你從第一天入職開始就是犯罪。”張鳳說:“不是這樣的,我只是一個打工的。”應雪鈺在回答辯護律師提問時未置可否,但認為自己每個月幾千塊錢的工資是低收入。
在回答公訴人訊問或律師發問時,柳月的回答有些不一樣,她不但聲音小,回答問題像是一字一字吐出來的,從語音中都能感受到她肢體的顫抖。后來,我才得知,因為此案柳月患上了抑郁。在審判長的主持下,柳月最終說出了自己的答案:當時太緊張了,都沒看就簽字了。
從打工人到刑事犯罪,這些90后、00后可能大多數人都是人生中的第一次。當然,更擔心的是庭下坐著的孩子的父母,擔心步入社會的影響,庭審現場有家長大喊:“他們只是一群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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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序員稱我只是寫代碼的
11月26日庭審第二天,主要對產品項目經理羅小軍、研發部后端工程師王析理、研發組前端程序員曾立豪等訊問,也就是我們熟悉的程序員。
這個案子的關鍵在于,公訴人指控涉案的社交平臺為“詐騙軟件”,這和程序員關系大了。到底是交友軟件從設計之初就有詐騙功能還是被他人利用來詐騙?
庭審中,幾乎程序員都否認開發的APP是詐騙平臺。其中,研發部后端工程師王析理稱自己只是技術執行者,反復申明其工作僅是根據產品部門的需求編寫代碼,對于其負責開發了“附近的人”模塊,他堅決否認其開發行為具有詐騙目的,強調所開發的功能均為“同類app都有的功能”。
研發組前端程序員曾立豪對指控也不認可,在他看來,作為程序員,他只僅負責代碼實現,具體功能需求由產品與運營部門決定。當辯護律師問起訴書說你“明知”要開發詐騙軟件,你是明知嗎?曾立豪說:我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我就像舞臺劇搭劇場的,演什么與我無關,像一個樓盤外立面美化的油漆工,里面是公寓還是辦公室也與我無關,需求也是別人給我提的。”
張運政作為第一被告人,他是研發部負責人,持有公司1%股份,張運政說持股1%是因與袁私交甚好,且為滿足成立非一人有限公司的形式要求,他說,原本在國企有高薪收入和股權,后期因袁再三請求且公司提供彈性工作制(方便照顧患阿茲海默癥的母親)才全職加入,否認在公司有決策權。
張運政在庭審強調技術人員的被動性,具體開發流程是運營/產品提需求,研發僅負責代碼實現,不關心業務規則的制定。
由于庭審涉及到交友APP等專業性名詞,控辯雙方對于交友APP平臺頁面的設置、按鈕名稱存在理解偏差,辯護人和被告人提出應當恢復該APP進行當庭演示操作,以查明平臺作為工具究竟是否存在詐騙。
張運政當庭說:“給我一臺電腦,快的話半天我就能把APP恢復,我可以當庭演示APP界面上怎么回事。”然而,公訴人當即表示反對,理由是不具備演示條件、沒有辦法保證數據安全。按公訴人的說法:“整個法庭就你最懂軟件技術,你碰電腦就存在很大安全隱患,你修改了代碼誰也看不懂。”
張運政說,如公訴人擔心安全,完全可以請司法機關的軟件工程師到庭來監督他進行操作,或者他可以告訴專業的軟件工程師去操作,他不用接觸電腦也能修復APP。
張運政說,如果真的有詐騙功能,我愿意當庭認罪認罰。多名辯護律師同意進行演示,如辯護律師朱明勇說,現在是app被指控詐騙,那么就涉及到app的功能是不是能夠被評價成一個犯罪工具。現在我們各方對概念都理解不一樣,雞同鴨講。最簡單的道理,如果說這個可以演示的話,那么公訴人可以就點擊什么功能發問,被告人也可以做出具體的解釋。
不過,公訴機關未同意,此事多位辯護律師發表意見,但不了了之。
作為旁聽群眾,感覺這是一場BUG滿滿的庭審。除了程序員說的APP演示未繼續,還有案件中的關鍵證據電子數據沒有移送。而公訴人的理由是,電子數據里面包含了女主播、男用戶等人的個人隱私信息,認為不適宜移送。這一說法遭到了辯護人的連續質問。此后公訴人又三易其口,改口說電子證據在公安那不在檢察院那,后來又改口稱在鑒定機構那。
除了關鍵電子數據證據未移送,還有兩個關鍵人物缺席:郝某明、錢某。其中,郝某明在歸案前錄制了自首視頻,向端州區司法機關明確表示:招募女主播系其私自進行,且為公司明令禁止。而錢某于今年9月攜帶公司合規治理材料回國,配合公安機關調查。兩人直接關系到涉案人員罪與非罪的認定,關系主播涉嫌詐騙是個人行為還是受公司指使問題。
關鍵證據未移送、兩個關鍵證人未到庭,法官征求了15位被告辯護律師的意見,大多數同意休庭,等證據證人全到庭再進行質證,最終休庭。
打工人太難了
這是一場缺席的審判,不僅關鍵證據、關鍵證人未到,女主播所說的玲姐未到場,被害人即詐騙受害者也未到庭,公訴機關稱通知了50多個被害人,但一個未到。辯護律師朱明勇認為法院僅是通知,而沒有傳喚,違反了刑訴法。這里還存在一個邏輯是:按檢方的指控,平臺的女主播都可能涉嫌詐騙,若她們不是詐騙,為何所有的充值都要認定為詐騙所得?因此被害人是否到庭很關鍵。
參加這次旁聽,讓我感到打工人的不易。兩天半的庭審,多名被告員工因情緒激動而落淚,這些打工人大多都是底層員工,可謂是真正的牛馬員工,他們通過正規招聘網站入職公司,不參與公司的核心經營,根本無力判斷這家有正規資質的互聯網公司的合法性、況且美個朋友獲杭州科技創新企業等殊榮。現在他們被卷入到案件中,不僅全部收入上繳還身陷囹圄,還有員工在案發前被裁員,依然被刑拘,全部工資及補償金都要被當作贓款沒收,還有的員工患上重度抑郁癥,打工人真是太難了。
作者系媒體轉型法律人:waywayniu(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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