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手機(jī)屏幕亮了一下，是銀行的短信。
“您的賬戶到賬，人民幣10000.00元。”
我把手機(jī)揣回圍裙兜里，兜里一股子面粉和蔥花的混合味兒。
店里的抽風(fēng)機(jī)嗡嗡地響，把煮面的熱氣往外抽，但還是悶。
“文靜，再來一碗牛肉面，多加香菜！”是老主顧王大哥的聲音。
“好嘞！”我揚(yáng)聲應(yīng)著，手里沒停，抓了一團(tuán)早就揉好的面，在案板上撒了點(diǎn)干粉，熟練地拉成了細(xì)長的面條。
面下鍋，滾水里一漾，很快就浮了起來。
撈面，澆上熬了一早上的牛骨湯，再抓上一大把翠綠的香菜。
王大哥就喜歡我這兒的香菜，說別家的都蔫不拉幾的，就我這兒的，跟剛從地里摘下來一樣。
這是我開店的第十四個年頭。
店不大，就六張桌子，擺在鎮(zhèn)子中心的老街上。
街坊鄰居都愛來我這兒吃面，說我做的面有家的味道。
我每天早上五點(diǎn)起，和面、熬湯、準(zhǔn)備小菜，一直忙到晚上九點(diǎn)多，送走最后一個客人。
累是真累，腰和肩膀沒有一天不酸的。
但每次收到那條銀行短信，我就覺得，啥都值了。
那是我妹，李文慧，給我打的錢。
我妹出息，在北大念的書。
畢業(yè)后留在了北京，進(jìn)了一家很大的公司，聽說做得很好。
她每個月都給我打一萬塊錢，雷打不動。
一開始我不要，我說姐有手有腳，開個面館養(yǎng)活自己沒問題。
她說：“姐，這不一樣。你供我讀書那么多年，現(xiàn)在該我了?！?/p>
她語氣很堅(jiān)決，我拗不過她。
后來我想，她在大城市，花銷肯定大，我給她存著，以后當(dāng)嫁妝。
我們姐妹倆，從小就沒爹沒媽。
那年我十八，她才十歲。
家里親戚都說，讓我把她送人，或者早點(diǎn)出去打工，別念書了。
我沒同意。
我把家里那點(diǎn)地包給了別人，拿著錢，在鎮(zhèn)上盤下了這個小店面，開了這家“姐妹面館”。
我跟文慧說：“你只管好好念書，錢的事，有姐?！?/p>
她也真爭氣，從小到大，獎狀拿回來的能糊滿一整面墻。
考上北大的那天，我把店關(guān)了一天，請所有街坊鄰居吃了頓飯。
我比自己考上大學(xué)還高興。
這些年，我一個人守著這個店，看著她從一個黃毛丫頭，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她上大學(xué)那幾年，每年寒暑假都回來。
幫我洗碗，幫我招呼客人，穿著我的舊圍裙，在店里忙前忙后。
街坊都夸她，說這孩子懂事，沒白疼。
可畢業(yè)之后，她就沒回來過了。
一晃，都三年了。
過年也不回。
電話里總說忙，項(xiàng)目多，走不開。
“姐，北京節(jié)奏快，跟咱們小地方不一樣?！彼偸沁@么說。
我知道，大城市打拼不容易。
我跟她說：“沒事，你忙你的，家里有我呢。啥時候不忙了，啥時候再回來?！?/p>
嘴上這么說，心里哪能不想呢。
尤其是一個人過年的時候，看著別人家熱熱鬧鬧的，我這小店里冷冷清清，心里就跟這店堂一樣，空落落的。
“文靜，你妹今年過年回來不？”對門雜貨鋪的張阿姨走進(jìn)來，嗓門老大。
我笑了笑，給她端了碗面，“還不知道呢，她忙?！?/p>
張阿姨咂咂嘴，“再忙，年也得過啊。這都幾年沒見著她了，出落得肯定更水靈了?！?/p>
她又壓低聲音說：“你可得留個心眼，北京那地方，好是好，可也復(fù)雜。別讓人給騙了?！?/p>
我心里清楚，張阿姨是好心。
“知道了，阿姨，我心里有數(shù)?！?/p>
可我心里真的有數(shù)嗎？
其實(shí)沒有。
文慧現(xiàn)在具體做什么工作，住在什么地方，交了什么樣的朋友，我一概不知。
我問她，她就說，說了你也不懂。
她說得也對，我一個開面館的，連智能手機(jī)都用得不怎么利索，她說的那些什么“風(fēng)投”、“KPI”、“PPT”，我確實(shí)聽不明白。
我們姐妹倆，好像隔著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是我親手把她推過去的。
我希望她走得越遠(yuǎn)越好，飛得越高越好。
可現(xiàn)在，她好像真的飛遠(yuǎn)了，遠(yuǎn)到我伸出手，都夠不著了。
那天下午，店里不忙，我正坐著摘豆角，接了個電話。
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叫劉偉，也在北京打工，在工地上。
他聲音有點(diǎn)遲疑，“文靜啊，我前兩天，好像看見你妹妹了。”
我心里一動，“在哪兒看見的？”
“就在國貿(mào)，北京最氣派的那個地方。好多高樓大廈。”
劉偉說，“我當(dāng)時跟工友去那邊看個活兒，就瞅見一個姑娘，長得跟你妹特別像。穿著一身特好的衣服，旁邊還跟著個男的，開著小汽車?！?/p>
我捏著豆角的手停住了。
“那你跟她打招呼沒？”
“我喊了一聲‘文慧’，她好像聽見了，朝我這邊看了一眼，但立馬就轉(zhuǎn)過頭去了，拉著那個男的上車走了。你說，是不是我認(rèn)錯了？”
我的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沉了下去。
文慧怎么會去國貿(mào)？她不是說她們公司在西邊嗎？
那個男的又是誰？
為什么看見老鄉(xiāng)，要裝作不認(rèn)識？
一連串的疑問，在我腦子里打轉(zhuǎn)。
我跟劉偉道了謝，掛了電話，手里的豆角再也摘不下去了。
我找出文慧的朋友圈。
她的朋友圈，很少發(fā)。
最近的一條，是半年前，一張辦公桌的照片，上面放著電腦和一摞文件，配文是：又是加班的一天。
看不出什么來。
我給她發(fā)了條微信：“最近好嗎？”
過了很久，她才回：“挺好的，姐。在開會。”
我拿著手機(jī)，想問問劉偉的事，可字打了又刪，刪了又打。
我怕她說我多心，怕她說我不信任她。
我們之間，好像已經(jīng)有了那種小心翼翼的客氣。
晚上收了店，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月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灑在墻上。
那面墻上，還貼著文慧上學(xué)時的獎狀，邊角都有些泛黃了。
我看著那些獎狀，心里五味雜陳。
我供她上了北大，我以為這是我們好日子的開始。
可為什么，我感覺離她越來越遠(yuǎn)了？
第二天，我還是沒忍住，給她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
“姐，怎么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diǎn)疲憊，背景音很嘈雜。
“沒什么事，就是問問你，今年過年……能回來嗎？”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那邊沉默了一下。
“姐，我這邊有個項(xiàng)目，正在關(guān)鍵時期，可能……回不去?！?/p>
又是這句話。
我心里的那點(diǎn)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
“什么項(xiàng)目，比過年回家還重要？你都三年沒回來了！”我的聲音有點(diǎn)大。
“姐，你不懂，這個項(xiàng)目對我真的很重要?！彼穆曇粢灿擦似饋恚霸僬f了，我每個月不都給你打錢了嗎？你缺什么就自己買，別虧待自己?！?/p>
錢，錢，又是錢。
好像我們之間，只剩下錢了。
“文慧，姐不缺錢。姐就是想你?！蔽业穆曇糗浟讼聛?，帶著一絲懇求。
“我知道了，姐。我會盡量抽時間的。我這兒還有事，先掛了。”
她匆匆掛了電話。
聽著手機(jī)里的忙音，我感覺一陣無力。
我坐在店里的小板凳上，看著門口人來人往，心里空得厲害。
我做錯了什么嗎？
我只是想讓她過上好日子，讓她有出息，不用像我一樣，一輩子守著個小面館。
可現(xiàn)在，她有出息了，卻好像不認(rèn)我這個姐姐了。
劉偉的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她為什么要躲著老鄉(xiāng)？
那個男人是誰？
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我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
我要去北京。
我要親眼看看，我的妹妹，到底過著一種什么樣的生活。
這個念頭一出來，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去北京？
我連我們這個小縣城都很少出去。
店怎么辦？
我一個人，人生地不熟的，能找到她嗎？
可是，如果不去，我這心里就像壓了塊大石頭，喘不過氣。
我下了決心。
我找到隔壁的張阿姨，請她幫我照看幾天店。
張阿姨一口答應(yīng)了，“去吧，應(yīng)該的。姐妹倆，哪有隔夜的疙瘩。說開了就好了?！?/p>
我收拾了一個小包，里面裝了幾件換洗的衣服。
想了想，我又從床底下的小鐵盒里，拿出了一個存折和房產(chǎn)證。
存折里是我這些年攢下的錢，除了給文慧上學(xué)花的，還有她后來打給我的，我都一分沒動。
我想，她是不是在北京遇到什么難處了？
比如，想買房子，錢不夠？
如果是這樣，她不跟我說，是怕我擔(dān)心。
對，一定是這樣。
我這么一想，心里踏實(shí)了不少。
我坐了一夜的火車，硬座。
車廂里味道很重，人擠人，我一晚上都沒怎么合眼。
天亮的時候，火車進(jìn)了北京站。
我跟著人流走出車站，看著眼前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景象，一時間有點(diǎn)蒙。
這就是北京。
文慧生活了七年的地方。
我按照她以前給我的一個快遞地址，打了個車。
那是一個看起來很高檔的小區(qū)，門口有保安站崗，進(jìn)出都要刷卡。
我被保安攔在了外面。
“您找誰？”保安很客氣，但眼神里透著審視。
我報(bào)了文慧的名字和房號。
保安打了個電話，然后對我說：“對不起，業(yè)主說不認(rèn)識您。”
我愣住了。
不認(rèn)識我？
怎么會？
“是不是搞錯了？我是她姐姐，親姐姐。我從老家來的?！蔽壹绷?。
保安搖搖頭，“女士，我們也是按規(guī)矩辦事。要不，您給她打個電話？”
我拿出手機(jī)，撥通了文慧的電話。
電話通了，可沒人接。
我又打，還是沒人接。
我站在小區(qū)門口，看著那些進(jìn)進(jìn)出出的漂亮汽車，和衣著光鮮的人們，感覺自己跟這里格格不入。
我身上穿著從老家穿來的外套，腳上是一雙布鞋，手里還提著一個裝著土特產(chǎn)的布袋子。
我像個要飯的。
太陽升起來了，照在身上，我卻覺得渾身發(fā)冷。
我就在小區(qū)門口的石墩子上坐了下來。
我不相信文慧會不見我。
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我等。
從早上，一直等到中午。
我沒吃飯，也不覺得餓。
眼睛就一直盯著小區(qū)的大門。
終于，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文慧。
她穿著一身得體的職業(yè)套裝，頭發(fā)盤了起來，化著精致的妝。
她變了，變得我都有點(diǎn)不敢認(rèn)了。
不再是那個扎著馬尾，穿著校服的小姑娘了。
她身邊，還站著一個男人，高高大大的，戴著眼鏡，看起來很斯文。
男人手里拎著幾個購物袋。
兩個人有說有笑地朝小區(qū)門口走來。
我站了起來，想喊她。
可就在這時，我又看到了兩個人。
一對看起來五十多歲的中年夫婦，氣質(zhì)很好，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
他們跟在文慧和那個男人身后，臉上帶著笑。
四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家人。
文慧也看見我了。
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就掩飾過去了。
她快步向我走來，那個男人和那對夫婦也跟了過來。
“你怎么來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責(zé)備。
我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位是？”那個斯文的男人開口問道。
他身后的那對夫婦也用探尋的目光看著我。
我看到文慧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了。
她的臉上擠出一個很不自然的笑容。
“哦，這是……這是我們老家來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順路來看看我?！?/p>
遠(yuǎn)房親戚。
這四個字，像一把錐子，狠狠地扎進(jìn)了我的心里。
我養(yǎng)了她十四年，供她吃，供她穿，供她上大學(xué)。
到頭來，我只是一個“遠(yuǎn)房親戚”。
那個男人很有禮貌地對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阿姨好?！?/p>
那對中年夫婦也對我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帶著一種客氣的疏離。
“文慧啊，既然是你們家的親戚，就帶進(jìn)去坐坐吧?！蹦俏话⒁涕_口說道。
文慧的臉色更難看了。
“媽，不用了。我……我這位親戚還有別的事，馬上就要走的。”
她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眼神里帶著懇求和警告。
“是吧，姐……阿姨？”
我看著她，感覺她那么陌生。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又冷又疼。
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如果當(dāng)場揭穿她，只會讓她下不來臺。
我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好，我們先上去了。小趙，你好好招待一下。”那位叔叔對那個男人說。
男人點(diǎn)點(diǎn)頭。
那對夫婦走進(jìn)了小區(qū)。
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文慧才松了一口氣。
她拉著我，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
“姐，你來怎么不提前跟我說一聲？”她的語氣里滿是埋怨。
“我說了，你讓我來嗎？”我反問她。
她噎住了。
“剛才那些人是誰？”我問。
“是……是我男朋友，和他爸媽。”她低著頭，不敢看我。
“男朋友？”我看著她，“談了多久了？怎么沒聽你說過？”
“談了兩年了?！?/p>
兩年了。
我這個當(dāng)姐姐的，竟然一點(diǎn)都不知道。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我怕你不同意?！?/p>
“我為什么不同意？只要他對你好，人品好，我有什么不同意的？”
她沉默了。
“那你剛才，為什么要說我是遠(yuǎn)房親戚？”我終于問出了那個最讓我難受的問題。
文慧的頭埋得更低了。
“姐，對不起。”
“我不要聽對不起。我要聽實(shí)話。”
她抬起頭，眼睛紅了。
“姐，小趙家……條件很好。他爸媽都是大學(xué)教授。他們……他們一直以為，我是孤兒，從小在福利院長大，靠自己努力考上北大的?！?/p>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孤兒？
她說自己是孤兒？
那我呢？
我算什么？
這十四年的辛苦，算什么？
“你……你怎么能這么說？”我的聲音在發(fā)抖。
“姐，我沒辦法！”她哭了出來，“他們家很看重門第。如果他們知道我的家庭……知道我們家是小縣城開面館的，他們是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的！”
“開面館的怎么了？我們沒偷沒搶，靠自己雙手掙錢，有什么丟人的？”
“你不懂！在北京，這不一樣！”她激動地喊道，“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不想再回到過去那種日子了！我不想讓我的孩子，也過那種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刀子一樣，割在我的心上。
我看著她哭得梨花帶雨的臉，突然覺得很可笑。
我辛辛苦苦把她托舉到天上，她卻嫌我這個梯子，沾滿了泥。
“所以，你就當(dāng)自己是孤兒？你就當(dāng)沒有我這個姐姐？”
“我不是那個意思！姐，我每個月都給你打錢，我心里有你！”
“所以，錢就是你報(bào)答我的方式？用錢，買斷我們十四年的姐妹情分？”
她不說話了，只是哭。
我看著她，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冷了下去。
我從布袋子里，拿出那個存折和房產(chǎn)證，塞到她手里。
“這里面，是你這些年打給我的錢，還有我攢的一些。房產(chǎn)證也是你的名字。我早就給你辦好了?！?/p>
她愣愣地看著手里的東西。
“姐，你這是干什么？”
“你不是說，不想回到過去的日子嗎？這些，就當(dāng)是我這個‘遠(yuǎn)房親戚’，送給你的賀禮吧?！?/p>
我頓了頓，繼續(xù)說：“以后，不用再給我打錢了。我一個開面館的，養(yǎng)得活自己。”
“你也不用再編什么謊話了。你想當(dāng)孤兒，就當(dāng)吧?！?/p>
“從此以后，你就過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dú)木橋?！?/p>
說完，我轉(zhuǎn)過身，沒有再看她一眼。
我怕我再看一眼，就會心軟。
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得很快，像是后面有東西在追。
我聽見她在后面喊我，哭著喊“姐”。
我沒有回頭。
眼淚，在我轉(zhuǎn)身的那一刻，就流下來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大街上的。
北京那么大，車那么多，人那么多。
可我感覺，整個世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華燈初上，這個城市亮得像白天一樣。
可沒有一盞燈，是為我亮的。
我找了個24小時營業(yè)的快餐店坐下。
點(diǎn)了一杯熱水，捧在手里。
可那點(diǎn)溫度，暖不了我的心。
我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都是文慧說的話。
“他們不會同意的?！?/p>
“我不想再回到過去那種日子了。”
我錯了嗎？
我拼盡全力，讓她走出那個小縣城，讓她接受最好的教育，讓她擁有更廣闊的天地。
我以為，這是為她好。
可我好像忘了問她，她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想著讓她飛得高，卻沒想過，飛得太高，會缺氧。
她活在我的期望里，也活在我的犧牲里。
我給她的愛，太重了。
重到她想要逃離。
她編造的那個謊言，固然傷透了我的心。
可那何嘗不是一種自我保護(hù)呢？
她想擺脫的，不僅僅是貧窮的出身，更是那個背負(fù)著姐姐巨大犧牲的“李文慧”。
她想做一個全新的，輕松的，為自己而活的李文慧。
我捧著那杯水，坐了一夜。
快餐店里人來人往，有拖著行李箱的旅人，有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年輕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不易。
天亮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給文慧發(fā)了條短信。
“我在你小區(qū)對面的公園等你?！?/p>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她來了。
她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臉色很憔憔。
她在我身邊坐下，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姐……”她聲音沙啞。
我看著公園里晨練的老人，平靜地開口。
“昨天，是姐太激動了。”
她猛地抬起頭，不敢相信地看著我。
“文慧，我養(yǎng)你這么大，是希望你過得幸福。不是讓你來報(bào)答我的?！?/p>
“如果那個謊言，能讓你過上你想要的生活，能讓你幸福，那你就繼續(xù)說下去吧?！?/p>
“姐……我不值得你這樣?！彼难蹨I又下來了。
“傻丫頭。”我伸手，像小時候一樣，摸了摸她的頭，“我們是姐妹，沒有什么值不值得的?！?/p>
我把那個存折和房產(chǎn)證，又一次推到她面前。
“這個，你必須收下。這不是讓你還債，這是你的嫁妝。是爸媽，是姐姐，給你的一點(diǎn)底氣。”
“以后，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要好好過日子。別委屈自己?！?/p>
她握著存折，泣不成聲。
“姐，我對不起你……”
“別說對不起了?！蔽掖驍嗨?，“你只要記住，不管你以后是誰，不管你在哪里，你都有一個家，有一個姐姐。什么時候累了，倦了，就回來。姐的面館，永遠(yuǎn)給你留著一碗面?！?/p>
那天，我們在公園里坐了很久。
她跟我講了她這兩年的事。
講她和男朋友是怎么認(rèn)識的，講她工作有多努力，講她為了融入那個圈子，付出了多少。
她說，她不是不愛我，只是太害怕了。
怕失去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
我靜靜地聽著。
我發(fā)現(xiàn)，我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我的妹妹。
我只關(guān)心她飛得高不高，卻沒關(guān)心過她飛得累不累。
臨走前，她緊緊地抱著我。
“姐，等我。等我處理好一切，我一定回去看你。”
我笑了笑，“好，姐等你?！?/p>
我買了當(dāng)天下午回家的火車票。
坐在火車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fēng)景，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靜。
這一次，我沒有哭。
回到小鎮(zhèn)，回到我的面館，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張阿姨把店里收拾得干干凈凈。
“怎么樣？跟妹妹和好了吧？”她問我。
我點(diǎn)點(diǎn)頭，“和好了?！?/p>
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
我每天還是五點(diǎn)起床，和面，熬湯，開店。
只是，我的心境，不一樣了。
以前，我守著這個店，是為了文慧。
現(xiàn)在，我是為了我自己。
這是我的生活，我的事業(yè)。
雖然不大，但它能讓我安身立命，能讓我活得有尊嚴(yán)。
我不再每天盼著文慧的電話和信息。
我知道，她有她的人生要過。
而我，也該有我自己的生活了。
我開始試著給自己放假。
每個月，我會關(guān)一天店門。
去縣城的電影院看場電影，或者去公園里散散步。
我還報(bào)了個老年大學(xué)的書法班。
老師夸我，說我的字，有筋骨。
我笑了。
我這半輩子，都在跟面團(tuán)打交道，手上的力道，能沒筋骨嗎？
店里的生意，還是一如既往地好。
只是，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拼了命地干。
累了，就提前打烊。
錢，是掙不完的。
日子，是自己的。
半年后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店里寫字帖。
門口的風(fēng)鈴響了。
我頭也沒抬，“吃點(diǎn)什么？”
沒有人回答。
我抬起頭。
門口站著兩個人。
是文慧。
還有那個叫小趙的斯文男人。
文慧瘦了些，但眼睛里，有光。
她看著我，笑了。
“姐，我回來了。”
她身邊的男人，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有些局促地對我鞠了一躬。
“姐，你好。我叫趙宇凡?！?/p>
我愣住了。
他叫我，姐。
文慧走過來，拉住我的手。
“姐，我都跟他說了。所有的事情，都說了。”
我看向趙宇凡。
他很誠懇地看著我，“姐，對不起，之前是我不好，讓文慧受委屈了。也讓您受委屈了?！?/p>
“我向您保證，以后，我會對文慧好。我們，會一起孝敬您?！?/p>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我不知道文慧是怎么跟他坦白的，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經(jīng)歷了什么。
但我知道，我的妹妹，她長大了。
她終于有勇氣，去面對真實(shí)的自己，和自己的人生了。
那天晚上，我關(guān)了店門，親自下廚，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們?nèi)齻€人，圍著那張油膩膩的小方桌，吃了一頓飯。
趙宇凡沒有一點(diǎn)嫌棄，吃得很香。
他說，他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面。
文慧給我講了她坦白之后的事。
趙宇凡知道真相后，并沒有像她擔(dān)心的那樣離開她。
反而，他很心疼她。
他跟他的父母也坦白了。
一開始，他父母確實(shí)有些想法。
但趙宇凡很堅(jiān)持。
他說：“我愛的是文慧這個人，不是她的家庭背景。一個能為了妹妹付出十四年的姐姐，她教出來的妹妹，人品絕對不會差?！?/p>
后來，他們一家人，還專程去查了文慧從小到大的檔案。
看著那一摞摞的獎狀和榮譽(yù)證書，他們沉默了。
趙宇凡的媽媽說：“這孩子，不容易。我們，不該有偏見?！?/p>
我聽著，眼淚止不住地流。
這是開心的眼淚。
第二天，文慧和趙宇凡就要回北京了。
臨走前，文慧塞給我一張卡。
“姐，這里面的錢，不是給你的生活費(fèi)。這是我和宇凡，投資你的面館的?！?/p>
她笑著說：“我們商量好了，想幫你把面館重新裝修一下，擴(kuò)大規(guī)模。以后，就叫‘李氏姐妹面館’，開成連鎖店，開到北京去！”
我看著她神采飛揚(yáng)的樣子，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個拿著滿分卷子跑回家，跟我炫耀的小姑娘。
我把卡推了回去。
“店，我自己會弄。你們的錢，留著好好過日子?！?/p>
我看著他們，“你們能好好的，就是對姐最好的投資?！?/p>
送他們上了車，我回到店里。
陽光照進(jìn)來，把小店照得暖洋洋的。
我拿起毛筆，在紅紙上，寫下四個大字：
“重新開張”。
我的人生，好像也跟著這四個字，翻開了新的一頁。
我不再是誰的姐姐，誰的依靠。
我是李文靜。
是這家面館的老板。
是一個，終于開始為自己而活的，普通女人。
后來，面館真的重新裝修了。
沒用文慧的錢，用的是我自己的積蓄。
店面擴(kuò)大了一倍，環(huán)境也更好了。
但我還是堅(jiān)持自己和面，自己熬湯。
味道，不能變。
那是我們姐妹倆，一路走來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
文慧和趙宇凡結(jié)婚了。
婚禮在北京辦的，很簡單，只請了最親近的親友。
我去了。
穿著文慧給我買的新衣服，站在他們身邊。
趙宇凡的父母，緊緊握著我的手，叫我“親家”。
他們說：“謝謝你，培養(yǎng)出這么好的女兒?！?/p>
我說：“她也是我的驕傲?！?/p>
婚禮上，文慧沒有請司儀。
她自己拿著話筒，講了我們的故事。
從我們父母去世，到我開面館供她讀書，再到她去北京，她撒過的謊，她的掙扎。
她講得很平靜，沒有哭。
但臺下的人，很多都紅了眼眶。
最后，她看著我，說：“我今天站在這里，最想感謝的，是我的姐姐。她叫李文靜。她不僅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更教會了我，什么是愛，什么是家?！?/p>
“她用她的前半生，為我鋪出了一條通往世界的路。現(xiàn)在，我想用我的后半生，陪她走回家的路?！?/p>
臺下響起了掌聲。
我看著臺上的她，那么美麗，那么耀眼。
我知道，我的妹妹，是真的飛起來了。
而且，她知道回家的路。
這就夠了。
生活，還在繼續(xù)。
我的面館，生意越來越好。
甚至有外地的人，專門開車來吃。
他們說，我的面里，有故事。
文慧和趙宇凡，每年都會回來好幾次。
每次回來，趙宇凡都會脫下西裝，系上圍裙，在店里幫我端盤子。
一開始，街坊鄰居還覺得稀奇，北大畢業(yè)的高材生，娶了我們這兒的文慧，還跑回來當(dāng)服務(wù)員。
后來，大家也就習(xí)慣了。
他們看趙宇凡的眼神，也從審視，變成了贊許。
他們會拍著他的肩膀說：“小伙子，好樣的?！?/p>
文慧懷孕了。
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聲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悅。
她說，如果是女孩，就叫“念靜”。
如果是男孩，就叫“思靜”。
我握著電話，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
我這一生，好像都在為別人而活。
為父母的期望，為妹妹的前程。
我像一棵樹，拼命地把所有的養(yǎng)分，都輸送給那顆寄予厚望的果實(shí)。
我以為，等果實(shí)成熟了，我的使命就完成了。
可現(xiàn)在我才明白，當(dāng)果實(shí)成熟落地，它會變成新的種子。
而我這棵老樹，也會在陽光下，長出新的年輪。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課題。
文慧的課題，是學(xué)會面對與和解。
而我的課題，是學(xué)會放手與自愛。
很慶幸，我們都交出了自己的答卷。
面館的墻上，獎狀被我收起來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巨大的照片。
那是文慧婚禮上，我們?nèi)齻€人的合影。
照片里，我們都笑得很開心。
陽光正好，歲月安穩(wěn)。
每一個來吃面的客人，都能看到。
他們會問我：“老板娘，這是你閨女女婿？”
我會笑著回答：“這是我妹妹，和我妹夫?！?/p>
“真好啊?！?/p>
是啊，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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