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深秋,河南舞陽的田埂上還留著秋收的痕跡。賈湖遺址的探方里,一把洛陽鏟帶出的黃土中,一截粗壯的骨殖突兀地露出來。
當考古隊員小心翼翼撥開封土,整座墓葬的輪廓逐漸清晰。伸直的男性骸骨旁,女性骸骨靜靜依偎,測尺的刻度在眾人屏息中定格——1.97米與1.78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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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在新石器時代簡直不可想象。”現場負責記錄的年輕隊員,鋼筆在筆記本上劃出重重一筆。后來,這對骸骨被考古界稱為“賈湖巨人”。
一、黃土下的“巨人”密碼
M58號墓的發掘日記,如今存放在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檔案柜里。紙頁泛黃,卻清晰記著:男性墓主頭枕磨制光滑的石斧,腳蹬彩繪陶罐,骨骼粗壯如成年公牛。
主持發掘的張居中教授,當時剛從北京大學考古系畢業不久。他蹲在墓坑邊,用游標卡尺一次次貼近骸骨的股骨——這根長59厘米的骨頭,比同期遺址的平均值長出近8厘米。
通過恥骨聯合面的磨損程度,張居中推算墓主年齡約30歲。“他生前一定是部落里的核心人物,”他在后來的論文中寫道,“石斧是權力象征,陶罐里或許裝著祭祀用的酒。”
更令人震驚的發現接踵而至。在已清理的349座墓葬中,12具男性骸骨身高超1.9米,M114號墓的男性更是達到1.98米。隊員們私下里,都稱這里是“史前巨人國”。
這些“巨人”的骨骼上,刻滿生存的印記。M58號墓主左肱骨有愈合的骨折線,右膝骨的關節炎痕跡深如溝壑。張居中解釋:“高強度勞作與捕獵,讓他們高大卻短命。”
人類學檢測顯示,賈湖先民平均壽命僅30歲左右,但骨骼密度比現代人高17%。M282號墓的男性骸骨,肋骨間嵌著一枚石鏃,那是他捕獵時留下的致命傷。
二、餐桌上的文明基石
“巨人”的誕生,離不開淮河故道的饋贈。當考古隊用浮選法篩查灰坑土壤時,一粒粒碳化的種子讓營養師都驚嘆不已。
水稻、大豆、菱角、櫟果……這些植物種子與家豬、狗的骨骼混在一起,甚至還有丹頂鶴、梅花鹿的遺骸。最驚人的是,土層里發現了亞洲象的臼齒——9000年前的舞陽,曾是濕熱的亞熱帶。
中國科技大學的實驗室里,M58號墓主的牙結石被碾碎分析。同位素檢測報告顯示,他的蛋白質來源中,45%來自水生動物。
“他們不是被動覓食,而是主動捕獵。”張居中在《賈湖遺址綜合研究》中推斷,遺址出土的骨叉尖端有磨損痕跡,正是捕撈大型鱤魚的工具。
這種高蛋白、高纖維的飲食結構,造就了獨特的體質優勢。對比現代數據,賈湖男性平均身高比當代中國男性高2.3厘米,女性更是高出9厘米。
食物的富余,催生了儲存與加工技術。遺址出土的陶鼎殘片,內壁殘留著水稻與菱角的淀粉粒。北京大學的檢測證實,這些三足炊具曾被用來烹煮食物,是“最早的火鍋雛形”。
三、骨笛上的文明回響
M282號墓主的胸腔前,一支青灰色的骨器靜靜躺著。當考古隊員用軟毛刷掃去浮塵,七組規整的圓孔清晰可見——這是一支用丹頂鶴尺骨制成的骨笛。
這支骨笛被送到北京故宮博物院聲學實驗室時,音樂家們起初并不看好。畢竟在傳統認知里,七聲音階的起源要晚3000年,且被認為是“西方傳入”。
當演奏家對著骨笛哈氣,指腹按住圓孔輕輕吹奏,《小白菜》的旋律突然在實驗室里響起。在場的人都愣住了——這截9000年前的骨頭,竟能精準奏響C大調七聲音階。
中國藝術研究院的測音報告,推翻了“七音階西來說”的定論。更奇妙的是,骨笛的斜吹技法,與河南民間樂器“籌”的吹奏方式完全一致。
“這不是巧合,是文明的傳承。”研究民間音樂的學者激動地說,“賈湖先民的音樂智慧,一直流淌在中原大地的血脈里。”
骨笛的制作工藝,更顯先民的匠心。工匠先用火烤硬丹頂鶴尺骨,再用石鉆定位鉆孔,孔壁光滑,誤差不超過0.1厘米。30多支出土骨笛中,10支都能準確吹奏音階。
四、陶罐里的上古酒香
M174號墓出土的陶罐,起初并未引起太多關注。直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化學實驗室,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
質譜分析顯示,陶罐內壁的殘留物中,含有稻米、蜂蜜與水果發酵后的化合物。碳十四測年結果指向9000年前——這比美索不達米亞的最早啤酒,還早15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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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湖人不僅會釀酒,還有完整的釀酒體系。”張居中指著遺址出土的陶甗與大口尊解釋,前者是蒸器,后者是發酵罐,分工明確。
這些酒很可能用于祭祀。賈湖遺址出土的成組陶器,常與刻符龜甲一同出現。M344號墓的龜甲上,刻著類似八卦的符號,被李學勤教授稱為“最早的占卜工具”。
李學勤是當代著名歷史學家,一生致力于中華文明探源。他曾說:“賈湖的刻符,雖然不是成熟文字,卻是漢字的重要源頭,比殷墟甲骨文早5000年。”
想象一下9000年前的祭祀場景:部落首領舉起陶罐,米酒的醇香彌漫開來。骨笛奏響,龜甲響器在舞者手中嘩嘩作響,先民們在篝火旁祈禱豐收。
五、文明的傳承與失落
賈湖先民的智慧,遠不止于此。遺址出土的豬下頜骨,暴露了他們的馴化成就——通過選育,野豬的犬齒縮短了40%,比歐洲家豬馴化早3000年。
男女分工在墓葬中清晰可見:男性多隨葬石斧、骨箭,是獵手與戰士;女性則有陶紡輪和骨針,負責紡織與縫紉。這種分工模式,維系著聚落的穩定運轉。
“五千年文明看良渚,八千年起源看賈湖。”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首席專家王巍的這句話,精準概括了賈湖遺址的地位。
20世紀初,“中國文明西來說”曾盛行一時。西方學者認為,華夏文明的核心技術與理念,都是從兩河流域傳入。賈湖的發現,給了這種觀點沉重一擊。
刻符龜甲、人工水稻、七孔骨笛……這些發現證明,黃河流域早在9000年前,就有了高度發達的文化,是中華文明的重要源頭。
令人費解的是,距今7500年后,賈湖文化突然衰落。環境考古顯示,當時淮河發生大洪水,遺址被厚厚的淤積層覆蓋。
更重要的是農業模式的轉變。隨著稻作農業推廣,先民從高蛋白漁獵經濟,轉向碳水為主的農耕生活。身高也隨之逐漸降低,形成了現代中國人的體質特征。
六、穿越千年的文明對話
如今的賈湖遺址公園,復原的半地穴式房屋前,常有游客駐足。仿制的骨笛演奏者,吹出悠揚的旋律,與不遠處河南民間藝人的“籌”聲相互呼應。
遺址旁的賈湖村,老人仍用傳統方法釀造米酒。他們的陶罐,與9000年前遺址出土的大口尊,形狀幾乎一模一樣。“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老人笑著說。
2021年,賈湖遺址入選“百年百大考古發現”。展廳里,M58號墓的骸骨模型靜靜佇立,1.97米的男性與1.78米的女性,仿佛仍在守護著這片土地的秘密。
張居中教授已滿頭白發,仍常回到賈湖遺址。他蹲在當年的探方旁,看著田埂上嬉戲的孩子,突然想起M58號墓主的骨骼——那是文明最初的脊梁。
我們常說“遠古洪荒”,仿佛先民都是蒙昧的。但賈湖的“巨人”告訴我們,9000年前的祖先,早已用智慧點燃文明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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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用骨笛奏響旋律,用陶罐釀造美酒,用刻符記錄思想。這些文明的基因,一代代傳承下來,成為華夏民族的精神底色。
站在遺址前,秋風掠過麥田。仿佛能看見9000年前,1.97米的獵手帶著同伴走向淮河,1.78米的女子在稻田里勞作。他們的身影,與現代中國人的身影,在時光中重疊。
這或許就是考古的意義——讓我們在黃土與骨殖中,觸摸到文明的溫度,看清自己從何處來,又將向何處去。
參考資料
1. 張居中《賈湖遺址綜合研究》,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
2. 李學勤《賈湖刻符與漢字起源》,《考古學報》2003年第2期
3. 王巍《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成果集·賈湖卷》,文物出版社2022年版
4. 中國科技大學《賈湖先民食譜同位素分析報告》2018年
5. 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賈湖陶罐殘留物化學分析》2020年
6.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賈湖遺址發掘報告(1983-2019)》
7. 中國藝術研究院《賈湖骨笛聲學測試研究》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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