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由蒸汽技術引領的第一次產業革命走向巔峰,而發電機、內燃機的發明又帶領人們邁入電氣時代,第二次產業革命由此拉開了帷幕。自行車、蒸汽機車、縫紉機、打字機、電報、電燈、電話等一大批富有想象力的新生事物涌現,帶來持續的技術沖擊和新奇體驗。對此,以德國觀念論為代表的傳統哲學處于失語當中。
雖然蘇格蘭化學家安德魯·尤爾早至1835年就在《工廠哲學》一書里考察了英國的機器大工業現況,但真正對機器大工業進行哲學反思的還是馬克思和尼采。馬克思從蒸汽、電力和自動紡紗機中洞悉重塑世界秩序的革命性力量;而尼采則通過對“機器時代”的剖析,揭示工業文明所引發的生命同質化危機和“末人”傾向。與馬克思聚焦技術異化與資本批判的路徑不同,尼采立足于超越性維度,探索技術演進與生命政治之間的復雜關聯。尼采的機器時代沉思,不僅構建了其科學批判的前提,更奏響了未來哲學的序曲。
借技術輔助寫作
尼采對技術持開放態度。1879年,35歲的尼采因視力惡化和嚴重偏頭痛問題,不得不辭去巴塞爾大學教職,并開始物色寫作幫手。他在給妹妹伊麗莎白的信中說,如果我要回瑙姆堡的話,打字機就是必需之物。1881年他又跟工作秘書海因里希·庫瑟里茨透露,自己一直想買一臺打字機,并且已經跟一位來自哥本哈根的發明家取得了聯系。這位發明家名叫拉斯穆斯·馬林-漢森,是一所聾啞人學校的校長。漢森早在1865年就發明了球形打字機,之后一直試圖將其商業化。然而造價之昂令這款打字機很難在市場上取得成功。375馬克的售價是尼采月俸的兩倍。尼采在信中多次跟親友抱怨這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漢森球形打字機全球銷量約180臺,最有名的客戶就是尼采。尼采用它完成了16封信、一張明信片以及若干詩歌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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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的球形打字機 資料圖片
尼采使用的打字機是來自妹妹的禮物。1882年2月,打字機送至尼采旅居的意大利海港城市熱那亞,遺憾的是,它在運輸途中嚴重受損。尼采跟好友歐文貝克分享道,這臺機器如同小狗一般棘手,它帶來了許多麻煩和些許樂趣。同時,在一份打印稿里尼采還寫道:“球形打字機跟我一樣:是鐵做的東西,然而在旅途中卻特別容易扭壞。人們必須擁有足夠的耐心和技巧,并且要以精細的手指來使用我們。”
打字機的使用影響到了尼采的寫作風格,使其從重思辨的“論說體”轉向了更為簡練的“格言體”。庫瑟里茨首先發現了這一點。尼采在信中回復他道,“您是正確的——我們的寫作工具正對我們的思想起作用。”一個月以后,由于打字機頻繁故障且無法修復,尼采借技術輔助寫作的嘗試就中道而止了。不過格言體風格卻被他保留了下來。
反思機器大工業
作為俾斯麥時代的技術見證者,尼采目睹了火車、電報、照相機和打字機在歐洲的普及和應用。他一方面對19世紀科技進展抱有期待,另一方面卻又對機器大工業懷有較高的警惕。他認為機器大工業僅僅激發了一些“低等的不假思索之力量”,而未能給予人“向上攀升、改進優化、成為藝術家”的動力。
在《人性的、太人性的》第2卷第2部分《漫游者及其影子》里,尼采指出,報刊、機器、鐵路和電報的出現意味著人類進入“機器時代”。而機器“是無個性的”,它剝奪了“非機器制作”的榮耀跟人性。過去人們向工匠購買商品,是對其技藝及個性的認可與尊重。而如今我們卻“生活在匿名的和無個性的奴役體系里——人們必須以不太貴的價格來為制作之輕快買單”。
機器大工業的“制作之輕快”帶來的是產品質量的拉平,以及制作的匿名化和無個性化。機器制作的目標不再是工藝的卓越,而是產品的暢銷。要暢銷,就必須迎合缺乏專業判斷的大眾趣味。大眾往往僅憑表象評判商品,物美價廉最招他們喜歡,于是制造業不得不轉向“表面藝術”和“欺騙藝術”,最有銷路的其實就是最具欺騙性的。也就是說,機器在提供效率和便利的同時,也構成了對人的隱性支配與價值貶損。它讓工作變得機械重復,讓生活變得單調廉價。于是人與機器的關系就發生了倒置:不再是人掌控機器,而是機器在規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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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科學技術化傾向的批判
尼采在晚期著作里試圖將技術問題納入科學批判與現代性批判的框架。他指出,近代科學依托數學和物理學,呈現出兩種典型的技術化趨勢:一是基于“假定確定性”的計算推理狂熱,二是將世界還原為可分割、可量化的物質性存在的持續努力。眾所周知,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將技術(技藝)歸為理性的計算部分,認為其處理的是“可變事物”,而理性的其余部分(科學、知識)則處理的是“本原不變的事物”。然而現代科學的經驗主義轉向,使其在方法上更依賴于計算和推理。現代科學對實證、可操作性的強調,表明其研究重心已從“本原不變的事物”轉向了“可變事物”。因此它在本質上更趨近于技術而非古典意義上的科學。
尼采意識到,科學的技術化傾向潛藏著生命異化的危機。科學的專業化和技術化使人困于知識碎片的桎梏當中,喪失對世界的整體性把握。在精確計算的驅動下,現代科學切斷了技術與藝術的古老聯結。當技術性熟練已然成為機器時代的價值尺度時,尼采發出了振聾發聵的質詢:“難道我們真的愿意將人生此在貶低為數學家的某種算工練習?”
答案無疑是否定的。正如尼采在《悲劇的誕生》再版序言《一種自我批判的嘗試》里所言:要以藝術家的透鏡來審視科學,以生命的透鏡來審視藝術。也就是說,科學問題不能夠通過科學自身來解決。只有在生命和藝術的基準上,科學問題才能得以澄清。只有克服科學的理性主義單一視角,揚棄技術樂觀主義的確定性偏執,擁抱存在的偶然性和生命的內在超越性,人才能真正地迎來在世之繁榮。
轉自文匯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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